因为宴歧临门一脚却表现出了不配合, 整个联合组织其实从昨日开始就想把他踢出局。
个别一脑门搞钻研的学者都是这样的,他们从骨子里不太看得起有钱人,尽管他们需要他们的钱,但那当然并不是什么恩赐, 不过是有钱人找些领域给自己的身份镀金, 互赢互利罢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从昨日开始送上门来的现金就络绎不绝,归拢一下或许几乎能把整个纽约博物馆买下来,人们像疯了似的。
但这并不妨碍今日南扶光一脚踏入会议厅后,依然在最中央的位置看见了宴歧, 男人坐在他那张柔软舒适的沙发上, 双腿交叠, 低着头又在摆弄手上的手机。
全程面部表情看似十分愉悦。
貌似周围那些盯着他、快要喷火似的怨念眼神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心情。
南扶光的手机震动,是壮壮在发微信问她到哪了是不是坐地铁坐丢了, 她捏着手机没立刻回, 就看见不远处的男人挑了挑眉, 随后她的手机就响了。
刚到市内还没来得及打开会议模式,好在此处人多,每个人都在低声交谈不算肃静,铃声响起不算突兀,但也引得二三人转过头来……
南扶光手忙脚乱的摁掉了来电呼叫, 一抬头发现不远处的人像是柴狗一般听觉敏锐,此时正笑眯眯的望着她。
他抬起手, 指尖冲着她, 掌心朝着自己,旁若无人的冲她招招手。
南扶光走过去问他怎么还在这里。
“开口就是这么伤人的话,我还以为今早吃了我送来的早餐后, 你说话会稍微客气点。”
上位者大度,说话带着息事宁人的体贴,全程笑容不改的样子总让人以为他是个人傻钱多、很容易糊弄诶傻白甜……
若不是昨日他一意孤行打断了研讨会的顺利展开。
听说后来还真的把天价账单送到了他的侄子面前。
“我在这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们不幸的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第二台因素原位仪。”
双手交叠,男人好整以暇端坐解释。
“无论他们花多少钱,都弄不来第二台这样的东西。”
南扶光明显不信,这种精密仪器再怎么签保密协议,总有办法找到路子把它的制作过程逐一突破,完全无懈可击?
但她懒得反驳,实际上对于这件事最终荣誉花落谁家她毫无兴趣,在相对一阵无言之后,她瞄准了个无人的角落就准备挪过去。
宴歧看出了她想走的姿势和心不在焉,于是换了个话题:“脸色不太好。”
“什么?”
“来的时候遇见了什么事吗?总不能是在地铁上也晕车了吧。”
尽管对方的语气里带着调侃,南扶光还是从中品出了一些审视的味道,尽管知道他充其量是个不相关的人,但她还是没来由的紧张起来——
不由自主的瞥了一眼窗外,高耸入云的巨木阴影之下,新的一天正井然有序的拉开帷幕。
这世界上六十亿的人,也许意识到自己正存活于巨木阴影下的人寥寥无几。
可知道真相又有什么好处呢?
南扶光第一次有了关于这件事的困惑,也许就像是许多年前站在麦田里的文森特·梵高一样,能够心甘情愿地入住精神病院,大概他自己也会觉得自己疯了吧?
顶着那棵无处不在的巨木阴影,还要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和普通人一样正常的生活……可实际上生活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明知道这是不正常的,但并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述说自己看到的一切,有什么东西无处不在的渗透在他们的生活里……就像一双眼睛,白天,黑夜,房门紧锁的房间,它无时无刻的不在凝视着你。
住进精神病院可能会好一些,对护士或者病友说这种话,充其量,对方可能只会微笑着敷衍:「好啦,那你明天要不要给那棵树浇水?」
喉头滚动,长久投放的视线从巨木上收回,南扶光垂眸对视上男人那双漆黑审视的双眼:“地铁的墙……在往外渗透黑色的液体。”
她告诉自己,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眼前的人不过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
但可能是昨晚停不下来响起的微信提示音。
也可以是今早恰到好处的敲门声。
“就像今早我在麦片碗里看到浮起来的麦片是一张张狰狞扭曲的脸,你可能不会相信我说的一切……”
她的语气变得快了些。
“但是我看见一滴黑色的液体真正的落在了那本《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书页的一角,那一页纸因此垂落下去——”
她说着,大概也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很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于是突兀地闭上了嘴,低低道了声抱歉退到了阴影中。
她知道男人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背影。
但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在他人的眼中看上去是多么的茫然无措,或许别人只是觉得她精神不稳定,但这副血色瞬间尽失的模样,在男人看来却刺眼异常。
一瞬间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仿佛感觉到了眼睛真实的刺痛,这刺痛锁喉伴随着血液流通而细微的传递回导向了心脏,那种陌生的疼痛感再一次笼罩了他。
当南扶光一次次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时候,他感觉到一阵无言的恐惧,如海潮汹涌般翻涌上来,他站了起来,穿过人群来到她的面前,对低着头的人道:“我相信。”
南扶光抬起头。
光这一眼,就让宴歧觉得昨日踹宴几安那一脚还是踹轻了。
当你自以为是的将精心呵护的孩子放入你认为的世外桃源,让她可以暂时远离一切的纠纷,甚至是战乱——
在最开始的设想中,她应该在这样美好的环境中,无忧无虑的度过美好的一生。
但事实上,当你终于忍不住来到那片作为自由的放逐地探望她,原本只是想看看她过得怎样,或者是在她的门前放下一块金子让她原本就很好生活变得更加美好……
但你却发现,有那么一群外来的人正偷偷将过去的纠纷带给她,她过得并不好,像是在泥泞里挣扎。
这怎么可能让人不心痛?
他都要心痛死了。
深深呼吸一口气,再缓缓的吐出,他压抑着不要爆发所有的负面情绪,想要一刀斩断那棵树,不用管是否因此三界六道可能因此崩塌……
然而实际上他能做的只有轻拿轻放,就像是他手中拎着的是一根脆弱的蛛丝而已。
“不要再追寻这件事了。”
他说。
“不知道这个建议你会不会听。”
他想过南扶光的一万种拒绝的回答,或者一万零一种可能她会乖乖听话,那样的话他会感谢所有存在或者不存在的真正意义上的神明。
“可能已经晚了。”
仰着头望着男人,南教授缓缓叹了口气。
“你可以看到窗外那棵树吗?它比想象中更加苍翠,茁壮。”
他看见自己的心脏裂开了一条细缝。
然后缓缓沉入了冰原湖底。
……
这一天的研讨会那个男人没有再露出一点儿笑意。
机器被打开像是不要钱一般长久运作。
当然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只是接下来他们没有再得到任何的研讨进步,那一句由碳被永久封存在钴蓝颜料下的字迹再也难寻其踪迹,就好像一切都是幻觉,文森特·梵高不曾留下任何的支持片语。
离开的时候,南扶光在公共出口看见了背对着她站在门口的男人。
冰天雪地中,他仰着头望着一片乌压压的天,目光正对着远处的那棵巨树。
长长的睫毛微耷拉着敛去他眼中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点微光,在南扶光追寻那抹光深入望去时,上一秒好像还在发呆的人转过头来。
他唇角咬着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双眼微微眯起,面容也变得模糊。
“心情不好吗?”南扶光拿出手机,捣鼓着打车的同时站到他身边。
手机被人从手中抽走,停留在打车界面便被锁上顺手放进了男人的口袋里。
“为什么心情不好?”南扶光问,“今天一整日,宴先生都没有一个好脸色。”
“你找面镜子照照就知道我为什么心情不好了。”
受尽委屈的孩子还在仰着头问他为什么不高兴,事实上这个行为让他更加难受了,咬着烟屁股的男人言辞含糊。
南扶光就这样沉默地站在他身边,也不问他要回手机,只是眸中的光也跟着黯淡下去。
宴歧浅笑一声,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两根手指取下唇边的烟,递到她的眼前:“试试吗?”
眼前的滤嘴被夹在两根过分修长的指尖,有一个浅浅的牙印咬痕,大概是什么时候不经意磕碰的痕迹。
无论如何也是刚刚眼睁睁看着从他唇边拿下来的,怎么看好像对于两个刚认识不超过一个星期的人来说都过于亲密。
换了以前,南扶光可能会问对方有没有体检报告——
无论是乙肝还是精神病,总有一个沾点有毛病。
但她所有做的事不过是沉默着接过了那只烟草,含在唇边。
前方天空又开始飘起了细密的雪子,她深吸了一口烟草,因为不会过肺又硬吞,呛了很大一口。
在她咳得弯下腰、眼泪都飚出来时,旁边的人
凑过来拍了拍她的背,同时接走了她手中几乎要烫到自己的烟草,顺手放回唇边时,笑着发出一声气音。
南扶光直起身时,不意外的发现他们鼻息之间的气息近到不可思议,也因此达到了一致的频率……
烟草的气息或许是沾染了风雪的清透,也有可能滤嘴上留下的唇瓣的温度还未被吹散去,当隔着白雾对视,前方的冰雪也有了一丝丝连绵柔软的气氛。
“送你回去吧。”宴歧道。
“什么?”南扶光茫然地问。
“不想让你离开我眼皮子底下哪怕一秒了。”
男人脸上浮上一丝丝笑意。
只是那笑未达眼底。
“第一次感觉到,被人穷追不舍确实是会感觉到厌倦的。”
南扶光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还是乖乖跟着爬上了他的车。
昨天的劳斯莱斯送去修了所以换了辆根本不适合在雪天开的法拉利,但哪怕这样违和的搭配,也总比奇奇怪怪的地铁站和人群给人安心。
……
晚餐之前南扶光收到了晚宴的邀请函,落款是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的会长私人专用章。
起先南扶光还有些困惑,虽然是华国几乎唯一的核心成员,但显然五千年悠长历史并没有在文森特·梵高与他的《星月夜》中起到太多启示作用。
她一直作为半边缘的小透明游离与诸多喧闹与成就当中,有的时候她不质疑或许会长只有在需要亲自确认一些会议邀请函时,才能想起她这号人来。
但今日的晚宴显然是私人的邀请。
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的会长是一名年近八十的老者,白人人种让他年老后头发更加花白,眼下的老花眼镜为他增添了一丝慈祥,这名名叫里奥的老人对南扶光的到来表示了欢迎。
晚宴设置在酒店的二十三层宴会厅,参与晚宴的人不过几十来余人。
在南扶光踏入宴会厅、沉重的大门在她身后关闭的一瞬,里奥站在人群中央,双手交叠,对着南扶光微笑:“欢迎新成员。”
在他身后,男男女女,男女老少,各色皮肤,各式种族,所有人无声举起了手中的红酒杯。
周围的光线很暗,在那般整齐划一却无声的沉默注视中,南扶光因此感觉到了一丝丝不安……尽管周围的人都穿着统一的着装,并对她露出了不一般的热情甚至可以说是狂热。
在第一道甜品上来前,里奥向南扶光展现了一些这个彻底属于内部的小范围组织独享的资料——
一份来自1980年圣雷米精神病院的旧照片,文森特·梵高死前,曾经用刻刀笔在墙面上画满了树枝状的符号,后来那一间房间被永久关闭封存。
一封文森特·梵高亲手所书的信件,这一次不再是掩藏在层层的画笔之下,他死前曾经用凌乱的字迹,在草稿纸上留下过重复的一句话:【你我皆为囚徒,那些在颜料图层下生长的枝桠终将穿透天穹。】
最后的是那一日在宴几安的操作下,文森特·梵高藏于《星月夜》颜料之下,写给弟弟的信件,几乎就要在信中呼之欲出的真相。
泛黄的灯光照在这些有了年头的文件上,使得一切仿若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某个夏天,那个伟大的画作家抬头仰望星空时,看见头顶那棵无尽的大树。
文森特·梵高果然也看到了那棵树。
当南扶光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名为里奥的老者靠近了她,那只枯槁苍老的手拍着她微微颤抖的手背,微笑着说:“今日在研讨会,我看到你扭头看着窗外看了很久——你也成为了能够看见那棵树的圣者,令人震惊,是吗?”
他用的词汇是“Amazing”。
可惜南扶光并不能认同那种给人带来不安的存在配得上用这样具有偏颇含义的词语。
圣者?
“我不——”
她从长桌边站了起来,整个人从头到脚透着仓促,“圣者?我并不这么认为。”
“人们被掩藏于真相中太久了,我们自认为活在高科技文明,实则不过是高维人眼中的囚徒,不毛之地,放逐归处。”
里奥跟着站了起来。
“树是古神的赐福,是父。当父俯身有话与我们话语,什么人才能成为伟大古神的薪火传递者呢?我们就是引导以色列人渡河,进入应许之地的约书亚,世人应当称呼我们为‘圣‘——”
南扶光步步后退,她下意识认为这一切出现了什么差错。
如果所谓的树是美好的,带来的是赐福,那她看见的绝对不应该是扭曲的面孔,缝隙中流淌的黑色黏液,感受到的绝不应该是压迫与无法呼吸的压抑……
但里奥他们却为自己能看到这一切令人不安的现象感到兴奋不已。
以这个老头为首的人们一步步逼近,南扶光这时候看清楚了他们的脸,许多人甚至在过去她只是在电视或者新闻里见到过——
年轻有为,一夜暴红,引导一些新兴行业的崛起或者在金融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们承诺她同样的东西。
只要她加入他们,承诺有朝一日,能够尽职尽责的将树的存在完美地传达与揭露给所有蒙在鼓励的人们。
但南扶光不可以答应,她隐约意识到这是件不妙的事。
当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逼上了阳台,在背后是纽约市的华灯初上、霓虹灯璀璨的夜景,傍晚的雪未停下,缓缓飘落在她的鼻尖。
里奥很遗憾明日或许会看见华国研究者失足坠楼的新闻出现在当地新闻,然后迅速传遍网络,她的凄惨死状会被无良记者与媒体曝光——
“不为平民引路者不称其为“圣”,要使其溺毙于汪洋。”
老者的声音褪去了伪装的慈祥。
疯狂的崇拜从他眼底透出,染红了他的眼眶。
南扶光几乎没有挣扎的余地,就被两个大概是身价上十位数的体坛巨星捉住,翻越过了栏杆。
身体下坠的时候,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闭上眼下一刻自己就会在温暖柔软的被窝中惊醒过来……
但耳边掠过的寒风呼啸却如此清晰而冰冷。
极速坠落中,她有一瞬也成了有信仰的人,祈祷着她真正遵推之人从天而降,拯救她于水火与生死关头——
当她以为一切不过是死前妄想。
那样的人却真的出现了。
1590年,在比萨斜塔上,伽利略曾经做了著名的“两个铁球同时落地”的实验,所以哪怕是小学生都知道若两个人同时从高楼下坠,他们将同时落地。
后坠落之人绝对不可能凭借自然重力追逐拉住先前已经在下落的人。
但宴歧出现了。
那张英俊而成熟的面容这一刻沾染上了伟大的意味,他像是以南扶光为终点俯冲,伸手在碰到她指尖的一瞬,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抱入自己的怀中。
他们一跃而上,回到了那一个在南扶光的记忆中大概半分钟前还人声鼎沸、拥挤的几乎没地方下脚的阳台。
当被放在地上,南扶光感觉到了脚下的粘稠,低下头定眼一看,便对视上了躺在地上、脖子以奇怪角度拧断的里奥,鲜血从他胸前汩汩流淌而出。
——她不可能成为任何所谓神与圣的引渡人,因为在她心中,早已有了坚定且无法动摇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