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谢允星发现那根发带不见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时,段北早就醒来坐在桌边批阅文件,她的执法者道袍好端端的被从地上拾起并打理干净挂在了墙边,再旁边挂着的是「翠鸟之巢」指挥使的那身繁杂的道袍。
相比之下普通执法者那单看还不错的道袍, 简陋的好似爱好者饭圈自制。
谢允星问段北看见那个发带了没。
段北头翻过手中正在阅读的报告表, 头也不抬地问:“什么发带?”
昨日送入模拟舱一共三十二人, “丁”级以上报告通常都由指挥使大人亲自查阅,这会儿他才看了一半,并开始十分烦躁地在其中一张报告下批字“滚回去练字”。
谢允星形容了下昨日只见过一眼的发带,因为担心那是南扶光的东西, 所以说得详细了些, 段北耐着性子听完, 言简意赅的回答:“没见过。”
那个语气极其敷衍。
放了别人他大概连眼皮子都懒得掀一下,但疑问的是谢允星, 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地敷衍了下。
说话的是时候, 指挥使大人面上四平八稳……
确实, 哪怕真的是他干的,他也不会感到任何的窘迫或者尴尬。
——以上,整件事被谢允星一点儿细节不差的,原样告诉了南扶光。
南扶光起先听见谢允星描述在自己的兜里发现的发带外表时,陷入一种非常茫然的状态, 然后她感觉到一种毛骨悚然、汗毛起立的恐怖。
模拟舱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东西怎么可能被带回现实里?
她南扶光又想到了那一日,从模拟舱里爬出来就掉了一条手臂的倒霉蛋。
“丁”级之所以是“丁”级?
南扶光脑子有点乱, 纠结的问谢允星:“你确定不是因为着急看我写的报告, 以至于最后发生了一些认知上的混淆?”
“什么?”
“比如,你以为,你看见了我在报告里描述那根海枝节信物……但实际上你没看见, 你只是产生了幻觉,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见到过。”南扶光道,“有时候会这样的。”
这下连谢允星都跟着不确定起来。
但南扶光当下便开始查看起下一次进舱的时间安排。
她隐约有一种预感,下次进舱的时候,她会有一个很大的进展。
她去把这件事报告给宴歧的时候,遇见了段南,段南正从书房里走出来,脸很臭,怀中抱了一大堆新弄好的卷轴设计图要去码头拿给黄苏。
武器与防具当然是天生死对头,合不来就是合不来,就像“矛”与“盾”,它们放在一起诞生了“矛盾”这个词。
段南直接将南扶光一个大活人视作空气,反而看到她身边的谢允星立刻凑了上来,围着她问她去哪,兴奋得像大清早第一趟离巢采蜜的蜜蜂一般。
谢允星道:“来找你。”
脸很臭的人立刻阳光灿烂,虽然脸上还是那副死了爹妈的样子,但眼睛明显亮了起来。
南扶光对此相当看不下去,翻着白眼推开了面前书房的门,发现里面的男人正一手狼毫绘图一手捏着块咬了两口的糕点,一心两用得十分认真。
他手边摆着个食盒,大概是方才段南送过来的。
也不怕他投毒。
“嗯,来了?你来看看这个光合炮台——”
他嘴巴里说着南扶光完全陌生的名词,她一步上前,面无表情地抬手拂走那设计图上掉落的碎饼渣渣。
男人把手中剩下的半枚山楂饼塞进她的嘴里,她下意识想往外吐,但是还是皱着眉咀嚼吞咽下去。
南扶光完全不能理解宴歧或者谢允星对于段北、段南两兄弟的信任以及纵容,她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事。
但她一直没有发表过任何反对的言论,是因为她觉得尊重他人喜好是一件不难做到的事情。
——再漂亮的狗也有可能被放逐流浪,再丑的狗也会有人当做掌上明珠。
……
南扶光第二次入舱被安排在三日后。
她到了「翠鸟之巢」发现这一批入舱的人数很多,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们可能确实是在搞人海战术。
但她看不见上一批离开舱门的人是什么状态,因为出口和入口并不相通甚至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她只是隐约能听见时不时从远处传来的哀嚎声,就一两声,大多数情况下是一片沉寂。
这让人更加难受。
以至于南扶光进入自己的对应模拟舱的时候,她总觉得鼻尖还飘荡着一股血腥气和人浑浊的鼻息混合气味。
负责安全与事后报告表等后勤工作的,还是上次那位有些面瘫但也会面瘫着讲狼虎之词的执法者姐姐,她正弯腰给模拟舱换里面的黑色溶液。
南扶光靠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眼尖的在模拟舱边缘看到了一抹未干的血渍。
天知道她当时心跳得有多快,心脏都快从嘴巴里蹦出来,但她还要假装见多识广,扯了扯唇角,指着那抹血渍道:“那是什么?血吗?这不太卫生,说好的一客一换、每日消毒呢?”
正弯腰进行清扫工作的执法者姐姐闻言,直接用手把那抹血渍擦掉了,然后非常淡定的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手:“上一位情绪波动过大,爬出来的时候浑身在抖,脸不小心磕在模拟舱边缘,这是磕出来的鼻血。”
南扶光“哦”了一声。
其实这位负责后勤工作的执法者并不是什么话多的人。
大多数情况下和她闲聊、试图套话都是徒劳无功,她给的回答永远是设定好的回答一般——
“与你无关”,“不该问的别问”,“你话怎么那么多”以及“不知道”。
她突然张口给出这种不必要的解释,这其实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
南扶光躺进模拟舱,那种冰凉的、腥臭的黑色液体立刻涌上覆盖了她的全身以及口鼻,瞬间的窒息之后是极度的困倦。
刚开始几次她为这种感觉感到不安,但现在她已经非常习惯了。
耳边传来海鸟的鸣叫,感觉到腥咸的海风吹过鼻尖,南扶光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了海崖边。
这边是黑夜,船还是那只船,只是之前那人头攒动的人山人海盛况不见了,海崖下,负责看守的人比之前的人更多——
那天红着脸和南扶光搭话的年轻人也在,之手他不再是上次看到那的那般放松的模样,肃着脸举着火把站在岗位上,打着十二万分精神。
南扶光没有立刻上船,因为不确定这个模拟环境是从哪个节点开始的,想到上次自己的所做作为,很有可能一出现就被一群壮汉一拥而上压着脑袋脸朝下摁在地上……
她卸下了谢允星的模样,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转身到村落里打听情况。
回到记忆中的村子,南扶光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陨龙村,这种家家户户家门禁闭、只余阴风怒号的感觉,太像了。
她凭借记忆找到了和老头和老太太闲聊一下午的那个院落,阳光下老太太捧着花生米搓搓皮吹散的画面生动的出现在她脑海中。
南扶光扣响了门。
门里一阵窸窸窣窣,像是有老头和老太太争执要不要开门,但过了一会儿门还是开了,熟悉的面孔从里面探出来,上下打量了一圈南扶光,老太太谨慎的问她有什么事。
南扶光笑了笑,道自己是外来的旅人,路过此处听闻海枝节,慕名前来,口渴了想讨杯水喝。
老太太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门缝拉开了些,里面澄黄温暖的光透了出来。
南扶光借着喝一杯水的功夫打听到了一些事,村子里最近气氛那么紧绷并不是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南扶光松了一口气),而是因为村外来了很多人,他们不光是为了参与海枝节而来,他们为了那艘船,今日不断有人闯入船上,那艘上了年纪的古船可经不起这种折腾。
用脚指头猜也能猜到那是「翠鸟之巢」的人。
南扶光只是困惑既然是模拟器,为什么不能每次都把进度调整回最开始无事发生的样子。
现在村落里的人提高警惕的模样,好像无论如何也不如最开始那时方便行动。
除非是有些探索进度必须要被保留下来?
“那些人除了登船还做了什么其他的举动吗?”南扶光问。
“不清楚,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说是那东西被村世代守护,好像是一串符号?或者是固定的号码?”老太太说,“天知道呢?我们这儿从古至今保留下来的,不过只有哪一条船罢了,什么符号或者号码,听都没听过,他们追着我老婆子问,有一次还差点儿动了手——”
“动手?!”
“对,一个大小伙子也不害臊,嘴巴里嘟囔着‘反正都是假的‘。”
南扶光心中的不安在扩大。
模拟舱是假的,但对模拟舱中设置的环境里的人来说,他们的生活未必是假的——
这样的设定,除了认知上的不公平,最麻烦的还是进入模拟舱的执法者的思维方式。
就像是《三界包打听》流动版里,披着马甲的人们偶尔会发出“沙陀裂空树枯萎也没关系啦反正我无所谓”之类的暴言……
但你若将发言的人抓到“听听神奇的海螺怎么说”去,举着自己的身份证发言,他脱口而出的,必然是“为了沙陀裂空树复苏,作为芸芸众生在下万所不辞”。
人在虚假的环境中会有无限放大的情绪。
他们说话、做事会更肆无忌惮。
就像南扶光若是顶着自己的脸,那一日恐怕无论如何都没胆子对另一个雄性生物说“你要不要来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这么不要脸的话。
一时间思绪有些凌乱,南扶光没来由的又想到了那一日,宴歧所言道陵老祖与「翠鸟之巢」训狗模式如出一辙——
能够来到“丁”级事件的模拟舱的,都经历了前面无数次“戊己庚辛”级事件的厮杀与屠戮。
他们或许会像曾经的南扶光一样,对于血肉横飞感到麻木。
这种情况下他们会在“丁”级事件模拟舱毫无进展的情况下,做些什么?
放下了茶杯,南扶光与老太太道谢后离开了她的家,走的时候被硬塞了两个刚烤好的红豆饼。
站在空无一人的院落中吹了一会儿风,南扶光默默吃完了那两个红豆饼中的其中一个,然后把腰间「翠鸟之巢」的腰坠,悄悄挂在了老太太家里屋檐的角落。
那地方挺隐蔽的,老太太本人都不一定能发现,但「翠鸟之巢」的修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们一定能发现。
……
月上中天时,南扶光终于回到海崖边,轻车熟路地摸上了那艘巨船。
脚踩在甲板上发出“嘎吱”一声轻响,下面海滩上巡逻的疍族年轻人立刻支棱起耳朵,很紧张的大声“什么人”,举着火把三五成群围绕过来。
南扶光一弯腰,化作一只浑身散发着月晕澄黄光芒的猫,悄无声息的敏躲进阴影中,躲过了一掠而过的火光。
猫咪脚下有肉垫,当它飞奔过甲班的时候再也不会发出一点儿声音。
驾驶舱因为被数次入侵做了手脚,也许疍族人不完全都是一无所知的凡人,南扶光认出在舱门附近设下的阻止入侵阵法,但凡有活物经过,无论是不是暴力破坏都会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无意打扰这宁静月夜,轻盈的猫尾扫过驾驶舱的窗棱,它探了探脑袋,然后犹如液体一般,从只开了一条缝的窗棱挤进了驾驶舱。
落在地上的时候,猫变作了少女的模样。
南扶光微微眯起眼俯下身,上一次来的时候,身后追着一屁股的疍族追兵,她只来得及匆匆一瞥看船舵上并没有任何类似「神主言书」的镶嵌物。
但今日,借着外面的月光星辰,她仔细打量,方向在方向舵上,嵌刻了许多奇怪的符号,那些符号分区域,分大小格,按照一定的规律排序……
从某些刻度南扶光猜测那是另一种语言的数字。
除却这个,剩下的对应区域符号她一个都不认识。
【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说是那东西被村世代守护,好像是一串符号?或者是固定的号码?】
老太太的话再次出现在耳边,南扶光凑近了看舵盘,上面的灰尘很厚,不像是有人动过的样子,看来模拟舱的重启节点被放在了这——
现在进度快的人,已经确认了这舵盘上没有「神主言书」,那东西并不是找到这艘船、爬上来把它从舵盘上撬下来就完事的……
——那双生子确实稍微走心了,他们给东西设了密令。
不幸的是,设了密令的人得了老年痴呆,现在自己都记不起那道密令是什么。
南扶光手放在那船舵上,东西都到跟前了不试一下好像说不过去,她曾经自己好奇心重也手贱,大不了就是任务失败被扔出去重启模拟舱下次再来——
她转动了那个船舵。
随便转动了几次,她根据自己猜测的数字符号对应,认认真真的输入了自己的生辰……
很显然,段北、段南看着她就烦,几千年前更不可能用她的生辰作为保管「神主言书」的密令。
微笑.JPG。
她听见伴随着“咔嚓”一声绝对不应该是船体木质结构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机械运转之声。
整个船体突然发出艰难的呻吟,就像是沉睡多年的巨龙被人伸了一根手指戳戳鼻孔之后吵醒。
当船体开始震动,南扶光心想,模拟舱是不是也该发出尖锐的警报。
当脚下的甲班出现裂痕,她开始无限下坠,南扶光已经开始考虑接下来的报告表和很有可能附加的检讨书该怎么写——
谢允星应该是不会帮她写的。
也不知道宴歧能不能答应。
……
坠入黑暗,周围摇摇晃晃的,南扶光再次睁开眼时以为自己会看见模拟舱的水晶防护罩,但是睁开眼时,她发现什么都没有。
周围黑漆漆一片,她处于一个狭窄、封闭的空间,整个人又像是漂泊于海面,摇摇晃晃。
——像轿子。
这个认知钻入脑海中时,南扶光感觉到自己的背脊一瞬间发麻,变凉。
她僵硬地拧动脖子,看到轿帘外有火光攒动,香火蜡烛的味道钻入鼻腔,真实得让她觉得喉咙发紧。
一阵猛烈的摇晃,外面有什么人在扯着嗓子喊“起轿”,南扶滚滚感觉到轿子吱吱呀呀的往前走着,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不绝于耳。
她伸手扶住轿身,才没让自己的头撞到轿壁,叮叮当当的发饰碰撞声之下,她看见自己一身火红的巫衣也算是见怪不怪了。
想要捅破轿子爬出去,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整个人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成为“伶契”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村女,任人斩割。
轿帘被掀起,外面的人哭着喊她“丹曦娘子”,求求她救救村落里的所有人,南扶光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恐惧在看见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时倾覆了她。
那句“我不”在嘴边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突然听见外面送轿的队伍有一阵骚乱,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惨叫。
南扶光与轿外趴着原本和她泪眼朦胧的人相互对视一眼,均是一愣,她探头看去,就看见从身后拐角处,漫天香火中,钻出个与周围村民完全格格不入得少年。
白发金眸,身着一身「翠鸟之巢」执法者华服,金色棋盘格形成阵法,犹如星络在他身后交织、金光浮动、跳跃。
是段北。
完全不知道段北如何进入模拟舱独立事件,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那月色下、鞭炮硝烟缭绕中,南扶光只看到屋顶上,他手起刀落的斩落一名壮汉的头颅——
抬起头时,眼眸阴冷且充满了戾气。
送轿的队伍因为突然杀出的不速之客有,有什么人在大喊着抬轿的人快走,轿子颠簸起来,摇摇晃晃中,南扶光被晃回了轿子里——
滚落跌倒的瞬间,她看见段北从天而降,顺手扯过一个试图拦路的家伙,扔到了墙上。
他是无所谓顾及杀戮的,无论是否是身处模拟舱的事件中,眼前的人究竟是真实存在的或者是幻境对他来说毫无区别……
他甚至不在意究竟是凡人,还是修士。
金色的瞳眸被白烟与飞溅的血雾模糊,身着华服的少年犹如黑夜之中开始狩猎的食肉动物开始他的进攻,便不可能再停下来——
眼前的人们一批批的倒下,段北踩着人们倒下的身体往轿子这边狂奔而来。
那些人有的死掉了,有的还活着。
痛苦与惊恐的哀嚎声覆盖了一切,在轿子窗那小小的空间里南扶光只能看到段北越来越近,那些普通村民如何能与「翠鸟之巢」的指挥使相提并论……
他们用身体铸成的障碍根本抵挡不住他前进的速度。
在距离轿子还有大概十几丈的位置,段北犹如猫科动物一跃而起,轻盈的在半空中横越长长的抛物线,“咚”的一声巨响,他种种落在南扶光头上的轿顶上。
轿子发出“嘎吱”一声不堪负重的巨响,血腥气息伴随着他的降落扑面而来。
随之是少年略微不稳的粗喘。
他一只脚勾着轿顶,一个倒挂翻身,南扶光只看到一只沾满了血污的白皙手指抠进了轿子的缝隙,一个停顿,紧接着猛然使力——
轿门开了。
新鲜的空气疯狂涌入。
南扶光被硫磺硝烟味呛得狂咳几声,直起腰时猝不及防的对视上那双被屠戮血雾染红的金色瞳眸。
短暂无言,四目相对。
“是你啊。”
倒挂在轿子上的人语气非常平静。
就像他丝毫不为南扶光与谢允星的轮换身份这种欺骗感到愤怒,他也不会大发雷霆。
此时此刻,他只是单纯的在庆幸轿子里受苦受难的人,不是谢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