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对三界六道的每个生命体来说, 都是非同寻常的。
有关于“旧世主”的消息不再需要用各式各样的暗示遮遮掩掩,当晚但凡不是个瞎子的人,稍微抬起头看向天空,都会看见漫天繁星组成的星体异像——
三界六道的立体构成图在天空中漂浮了那么久, 犹如天神打碎了装着星辰的流沙瓶, 那一刻, 仿若银河在眨眼,星夜之苍穹美得动人心弦。
谁也不知道在弥月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消失已久的旧世主在弥月山降临归来。
第二天,《三界包打听》的销量达到了历史的巅峰,那些对这个破玩意儿向来不屑一顾的老顽固都不得不掏钱买了一份基础款。
展开卷轴, 就可以看见首版铺天盖地都是一张照片——
星光之下, 男人一身裁剪合体的精装, 脚踩黑色皮质长靴,手戴黑色手套。
他下颚微抬, 一只手抬起, 星辰形成的三界六道尽数收敛, 璀璨繁星皆落入他的掌心。
卷起的风让他有些长的黑色碎发飞扬,一缕柔润的发垂落在眉心,将那张英俊的面容分隔,半明半寐。
【旧世主降临】的标题,成为了今日绝对唯一的头版话题。
……
当绝大多数人沉浸在这一拥有跨时代意义的大事件。
只有热衷于流动版的吃瓜群众使劲扒拉着旧世主大人的照片时惊恐地发现, 这旧世主,貌似, 大概, 好像,可能还是个老熟人。
他甚至在出名之前就已经出名,拥有属于自己的外号, 猪德瑞拉。
流动版的众人:……emmmmmmmmmmmm?
就像是一夜醒来,发现自家那只会在饭点流口水最多摇下尾巴的漂亮笨蛋小宠物突然学会了后空翻,并应聘上了「翠鸟之巢」有了职称。
那个过去在人们眼中除了高大英俊近乎于一无是处、被封为上个季度最狗屎运的雄性生物的杀猪匠,摇身一变,变成了身份最尊贵的存在。
不仅如此。
——首先,旧世主不可能是穷鬼。
续掏出无数把伏龙剑、羽碎剑,摧毁了真龙与神凤甚至他两之外其他所有剑修辛苦建立起来的价值观与世界观后,他于弥月山以旧世主身份归来。
与此同时,在不净海西岸弥湿之地,著名的不冻港口,大日矿山废弃遗址之上,有一座城池王都拔地而起。
那城池不说富丽堂皇,却也极其巍峨壮观——
不如渊海宗奢靡,亦不如无为门人来来往往……
但每一块地上的青石瓦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庭院的喷泉里流淌着晶莹的清水。
灌木结着可爱的果实。
一夜之间的变化让码头上的人们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日矿山作为曾经的禁地,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往里张望的人。
更勿论第二日太阳升起后,他们错愕的看着连接着码头的那座平空出现的大桥,每一寸榫卯结构都如此天衣无缝,就好像这座桥本身就存在于这里,连接着这座港口。
过去没发现只是他们集体眼睛出了问题。
——其次,旧世主不可能是无战斗力怂包。
他只带南扶光一人角色,单刀赴会应邀仙盟邀约,面对段从毅、宴几安这些如云高手,他毫不怯场,最终全身而退。
——最后,旧世主不会是个徒有其表草包。
伴随着【旧世主降临】的消息铺天盖地,当天傍晚,于大日矿山遗址宫殿,强行打开了双面镜“听听神奇的海螺怎么说”功能,向整个昆法大陆、弥湿之地发送了一次公开声明。
声明中的第一句话既点名主题——
“‘和平‘‘友爱‘‘共处‘从不存在,《沙陀裂空树》律法之下是成堆的、鲜血淋漓的凡人骸骨。”
仙盟管制下,大日矿山草芥人命,投放「翠鸟之巢」管理层,以强大禁制法术管制旷工,旷工一日踏入矿区,既终日不见天日,被强行忘却姓名赋之以冰冷编号,被刑责,被残杀,被献祭,黄沙之下,是一把把枯槁腐朽的白骨森森。
矿区起义,绝非《三界包打听》官方宣称小规模天灾人祸,而是一场以一己私欲为出发点,对其他生命视作草履的、惨绝人寰的无差边屠戮。
自千百年来,凡人不得使用修士器皿,乾坤袋,缩地尺,修器炉鼎,甚至是跨海翼舟船票,皆需到黑市以地下手段购买。
修仙界禁法提升境界时间,云天峰山脉之下东极村民同样陷入梦魇、昏迷梦境,仙盟不闻不问,往来奔波于云天宗,却无一人东极村慰问抚恤。
又有仙盟与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私下勾结,做非法研究实验,将凡人以高薪高酬、永生获利为由,哄骗其答应与灵兽异种融合,枉顾道德礼法,形成人造新物种,制造异种军队。
测试异种军队服从性期间,他们以“古生物研究阁生物暴走”为借口,实则释放融合异兽,下方昆仑山脉凡人村落,屠杀凡人,只寥寥数人幸免于难。
更有不成战斗力融合异兽,被作为沙陀裂空树提供所需养分的肥料,集中埋葬高塔,生不如死。
以上。
他化自在天界视妙殊界为其附属,仙盟草芥人命,虚与委蛇,颁布《沙陀裂空树》律法企图维持这种虚伪的和平假象。
但和平,本该是一场双方面对面的谈判,而不是从头到尾有一方低着头、委曲求全。
……
双面镜中的讲话使得当是时三界六道陷入了不同程度的混乱。
首当其冲便是频繁被点名的仙盟。
仙盟之下的「翠鸟之巢」玄机阁中,通讯部的执法者从一开始发现频道被强行侵占急得上窜下跳,至最后听着关于大日矿山事故报告时,陷入沉默。
切断频道信号的按键就在手边,一时间却没有人上前,将它按下去。
“弥湿之地自古便是更多凡人聚集的地方,驻扎在那边还被看作是发配边疆的苦差事咧!”
一名执法者道,“如果他说的是假的,那确实说不通,为什么身为「翠鸟之巢」内部人员,我们从来没有听过有同僚参与过什么‘大日矿山旷工叛乱‘的相关?”
当他们得到消息的时候,《三界包打听》也刊登了关于矿工叛乱的消息。
他们得到的亦是结果通知,和其他普通人一模一样。
“听说当时南扶光就在矿区内,亲眼目睹了一些事……哇,所以从头到尾她和旧世主就是一国的啊——嗳,允星仙子,你可曾听过这件事?”
窃窃私语中,一名执法者伸脑袋问。
被提问之人此时正倚窗而坐,目视远方,闻言慢吞吞转过目光看了那人一眼,那人被那漆黑平静眼眸瞬间一瞥,下意识有些紧张。
“你问她……”旁边的人撞了撞这贸然提问的家伙,“她前段时间为了伏龙剑修复的事,已经和南扶光闹掰了你不知道啊?”
“啊?”
“真是的,这件事人尽皆知啊,你平日里但凡出个门呢——”
“我靠,那岂不是倒在黎民前?!南扶光嫁的可是旧世主本尊,那个闭上眼就能倒出成百上千伏龙剑的人……!”
“嘘,别说了。”
两人窃窃私语中,谢云星收回目光,手中的双面镜闪烁,双面镜的那边,有发表完讲话的昔日杀猪匠离开坐席,镜头转移,一扫而过坐席下首站立的南扶光的脸。
她看上去没什么表情,只是在男人经过她时抬手把他拽回来,顺手整理了下他那身铠甲肩头有一点点歪掉的金属徽章。
男人脸上的紧绷消失,看着是短暂笑了下,勾首和她说什么,她睫毛颤了颤但没回话搭理他。
画面在此时被切断,谢允星的指尖轻轻拂过暗下来的双面镜。
此时,玄机阁的门被人从外推开,段北从外而入。
玄机阁众人被吓得够呛,以为这位指挥使大人是来问责——
没想到后者却看都未看他们一眼,径直来到窗边,伸手卡着坐在窗边女人的腰,将她一把抱了下来。
“看够了?”段北问。
谢允星“嗯”了声,拍了拍掐在她腰间不曾放开的手,示意他轻点,把她掐疼了。
段北像是压根没注意到她的小小挣扎,众目睽睽之下抬手将她一缕柔软的发挽至耳后,露出白皙柔软的侧脸,盯着看了片刻,俯身亲吻她圆润的耳垂。
她飞快蹙眉,往后躲了躲。
原本掐着她腰侧的手该为掌推,他压着她的后腰将其揽入怀中,鼻尖埋入女人柔软馨香的颈窝,深深嗅了下。
“她回不来了。”
他言简意赅的宣布。
“你选择了「翠鸟之巢」,选择了他化自在天界,现在就最好永远忘记她……因为总有一日,你们会再见,但是在战场上,刀剑相见。”
……
段北并非危言耸听。
当晚,谢允星便在他的书桌上看见了无数从迷失之地送来的信函,上面零零总总囊括多处原本驻扎守护沙陀裂空树树根的「翠鸟之巢」分部报告,不净海西岸多处沙陀裂空树的分支树根先已经遭到毁坏。
毁坏均为不可逆伤害。
在真龙、神凤大婚后复苏的沙陀裂空树,此时此刻在这片位于不净海西岸的土地上空,树木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迅速腐朽。
谢允星站在一旁围观完了段北签署了无数关于「翠鸟之巢」驻守执法者的撤离申请,按照这个速度,迷失之地的大部分仙盟执法者组织将在明日天亮前即将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只留下空荡荡的建筑。
随之陆续撤离的,就会是那些在西岸的小宗门与散修——
修士依靠沙陀裂空树的赐福而诞生,仰仗弥月山指定的律法维持优越生活,如今这两样都得不到保证的地方,他们不会过多停留。
“还不睡么?”段北头也不抬地问,“明日有安排你的模拟舱训练。”
谢允星看着他手中在翻阅一张迷失之地的地图,当他手执狼毫,根据据点送过来的情报在被损毁的沙陀裂空树树根上坐标记时,她“嗯”了声,她拍拍段北的胳膊。
后者果然自然的抬起手,让她自然而然从桌侧滑入,坐在他腿上。
整张地图等同于在她面前展开,段北手动了动,她也微微眯起眼,俯身去看那张地图上所剩无几的几个沙陀裂空树树根标记点。
“看那么仔细?”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冰冷的手掐着她的下巴拧过头她的脸。
谢允星平静无波澜地对视上那双漂亮却如蛇蝎萃毒的金色瞳眸。
“怎么?”段北凑近了她,蹭蹭她温暖的鼻尖,“记下来告诉南扶光么?”
谢允星停顿了下,片刻之后微笑起来,他们挨得极近,近到两人之间似乎毫无秘密可言,犹如两条相互绞缠在一起的蛇。
她任由身边的人气息贪婪地扑洒在她的面颊上,当他放下了手中的那张分布图,凑过来亲昵的用舌尖舔她的唇角时,她顺从地启唇,侧脸含住他的舌尖。
“是啊。”她慢吞吞地回答,“会一个不差的告诉她的,不想泄密?你可以像杀了大日矿山里的那些人一样,杀了我。”
话语落下,她发出一声惊呼,下一瞬便被抱起来放在书桌上,头上的发簪被解落下,柔软乌黑的青丝一泄而下。
记载着来往于迷失之地的各类机密要函如大雪纷纷扬扬,散落一地。
……
次日,「翠鸟之巢」驻于迷湿之地分部陆续撤离。
最后的修仙小宗门“月绮总”举家上下登上十二翼舟,宗主望着那座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跨海巨桥,潸然泪下,挥泪阔别弥湿之地……
至此。
虽有一桥相连,昆法大陆与弥湿之地彻底割裂。
……
南扶光是在旧世主降临后第三日回到「翠鸟之巢」,正经八本地办理了离职手续。
虽然气氛非常的微妙,打从她一步踏入「翠鸟之巢」总部的地界开始,一身普通罗裙便与来来往往身着执法者道袍的人们显得格格不入。
南扶光却并没有觉得过分的别扭,阳光下微微眯起眼,她反倒觉得今日阳光灿烂,天朗气清,天气不错。
夏季快要来了。
天气逐渐炎热,「翠鸟之巢」总务处的今日值班办事者是一名金丹中期的衣修,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云天宗大师姐与她的猪德瑞拉的忠实观众。
眼瞅着人在自己面前,她有些五味陈咋外加唏嘘:“倒也不用办理离职吧?……时代在进步嘛,旧世主归来也没有宣布战争即刻爆发,大家完全可以求同存异——”
当然这种事,根本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可以决定的。
求同存异不可以是踏在尸山血肉上的一方提出来的。
大日矿山、东极村、古生物研究阁甚至更多不成规模的地方,凡人受到的不公平甚至残忍的遭遇已经发生了,血色历史不由任何人轻易点头原谅。
谁都没有那个资格。
“「翠鸟之巢」是所有修士的梦想,也曾经是我的。”
南扶光解下了腰间那属于执法者的腰坠。
“但现在不是了。”
曾经的南扶光,只是呆在云天宗,犯过最大的错就是在宗门御剑飞行,她单纯的想着灵骨,想着境界提升,烦恼只有真龙镀麟会不会有危险,总是做着有朝一日得道飞升的美梦。
但当一个人不经意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看到更多的可能性,她的梦想,就总也会改变的——
就算从头至尾,她不过是故事中并不起眼、没有被浓墨重彩描绘过的小角色。
解下一切属于执法者的物件,南扶光转身走出了建筑,阳光洒在台阶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整个人快要融入阳光里。
南扶光下台阶时,正巧赶上一个队伍的新人与她擦肩而过,正要到模拟舱那边去进行今日份的特训。
队伍与她擦肩而过,南扶光一眼便看见队伍的最后,有微微仰着下颚,平静地注视着她的人——
一身「翠鸟之巢」执法者道袍的云天宗二师姐,背后背着那把巨大的冥阳炼。
两人目光对视的一瞬,南扶光眨了眨眼。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云天宗二师姐对她笑了笑,一如许久之前的某个午后,同样灿烂的阳光下,她站在青云崖冲她招手,逗她日日怎么又撅着嘴,是不是又和药阁那些人吵架啦?
垂落于身侧的手中无声卷缩。
南扶光动了动唇,她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拧看看头去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但她没忍住,在那浩浩荡荡的队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还是说了一句——
珍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