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歧口中的“古代战争时期”显然并不包括在南扶光认知内的任何一个时期, 她拥有东君的记忆,但哪怕在过去,她也从来没见过旧世主使用这个东西。
这玩意也并不是理解中的那么浪漫。
当他们坐下来的时候,她很无语地听了一个关于宴歧上一次见到人使用这种东西, 是云雀带来他那在非常、非常遥远的星尘间隙中征战的姐姐的死讯。
一时间心中那波澜壮阔的感动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犹豫地抬手拍拍他的肩, 僵硬地说了句:“节哀。”
“那是大概可以追溯到丹曦娘子出生之前的事了,节哀什么?”男人莫名其妙地看向她。
彼时南扶光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还没拿下来,面无表情地心想我也没想过被人求亲的现场张口第一句能是“节哀”那么小众的词。
论莫名其妙,还有谁比我更莫名其妙。
“丹曦娘子出生之前……?你到底多大了?”
“在我们那生命的长度不可度量, 讨论其长短也没有意义。”
“那就是很老的意思。”
男人轻笑了声, 抬起手捏了把她的脸, 淡道:“不好吗,老男人情绪稳定。不会像宴几安, 随时准备气死你。”
“……”
老男人除了情绪稳定, 显然还有花言巧语。
坐在祥瑞普照、漫天飞舞花海之下, 再也想不到太多反驳或者抬杠的词,南扶光扭头看着前所未有极致盛开、仿若树枝上每一个节点都在争先恐后爆开的桃花岭,心想该怎么办——
让这样的人丢脸,可能会天打雷劈。
……
另外一个佐证万星沙从未在本土用过的有力证据有些可笑。
宴歧的起誓搞得轰轰烈烈,阵仗繁杂庞大, 万物见证的前提下,三界六道的人们当然也包括其中——
彼时, 抬着神凤的喜轿沿着山路缓步靠向真龙。
所以理所当然的,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祥瑞是因为龙凤结合而诞生。
当他们听见似是而非“砰”的几声花苞爆开轻响,鸟雀夹杂着陌生言语在耳边轻柔响起, 他们抬起头,便看到美丽的花朵或者花瓣从空中缓缓飘落,落在他们的睫羽、鼻尖和唇瓣上。
天空像是下了一场花雨,自然花的馨香掩盖过了凛冬的冰雪气息,像是一场春日复苏的前奏曲被昂扬奏鸣。
“万物祝婚!是……是祥瑞啊!”
短暂的痴迷状态后,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叫了这么一声。
紧接着,人群中,欢呼声层层叠叠的传递开,宗门大殿前、宗门山道上、山林间,每一个角落都响彻着人们欣喜的话语,那声音甚至逐渐压过了最开始单一的唢呐、炮仗声。
那“吱呀”作响的喜轿窗户被一只白皙细腻的小手悄悄推开,大概是也听见了外面的那般动静,鹿桑小心翼翼地将手又往外伸了伸——
阳光下,红色的嫁衣如星光流沙闪烁,从她的手腕柔软滑落。
她接住了一朵盛开得正好的梨花。
白色的花瓣黄色的蕊,云天宗的梨花听说是多年前一名前辈种植的新品种,不结梨却有三季花期,梨花一开层层叠叠的花瓣,会有焚燃鹅梨帐的特殊清香。
鹿桑此时头上盖着的喜帕,小小掀起一角,想去闻闻掌心花香。
“师姐,可不能……!”
翻了年后,云天宗又收了一些新的弟子,也有一些外门弟子获得资格成为正式弟子,如此往来,鹿桑倒不再是众人口中的“云天宗小师妹”。
新来的弟子中,总也有些听闻过神凤护真龙镀鳞、神凤于末世安全突破境界、神凤洗髓相关故事,对其万分憧憬。
眼下护喜轿向前送嫁的也有其中一二,有凡尘界来的懂一些婚嫁喜忌,此时她见鹿桑伸手出喜轿,又要径自掀盖头,连忙阻止。
她捉住了鹿桑的手腕,先是感觉到那软若无骨的柔软温热,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
连忙道歉松开她这小师姐的手腕,好在后者却像是印象中一样脾气很好——有可能是心情很好——那织女遗裔亲自编制的鲛纱伴随着她歪歪脑袋的动作,犹如流水般柔软地扶动,红新帕下,她声音温柔,好似带着笑:“啊,师妹莫紧张,我不过是听见外头喧闹,想知道是怎么了……”
柔声细语下,那新入宗门的师妹晕头转向,面红耳赤地将此时此刻的天降祥瑞征兆,描述给鹿桑听。
鹿桑听了一会儿,只是发出小小的惊呼,却也能听见其中暗含的惊喜。
……
时至吉时,喜轿攀登上主峰,时间拿捏得一分一毫不差。
所有的人喜气洋洋,将人逢喜事精神爽写在脸上。
若有什么人对之前强行要云上仙尊解除与云天宗大师姐的婚约改娶鹿桑这件事有什么迟疑,那么这会儿,天上飘下来的每一瓣花瓣,都在告诉他们选择走上了正确的道路。
“听说大师姐金丹破碎成了凡人,这种情况下还被云上仙尊解除了婚约,接下来的日子恐怕是不好过……”
“哎,哪里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你都不是金丹,区区炼气,让你废了一身修为作为凡人渡过后半生你可愿意?”
“啊,那情愿去死吧——”
“不懂你们说这个有什么意思,金丹破碎就要去死吗!你们在暗示什么啊,疯了吧?”
“大师姐好可怜,之后在宗门与鹿桑和仙尊抬头不见低头见,会尴尬吧?”
“我倒不觉得她会一直留在云天宗。”
“是啊是啊,她都没法继续修行精进了,留在宗门内和咱们一块儿念书练功,不过是触景伤情……且浪费时间。”
“那她也是大师姐。”
“哎,又没人说她不是?你踢我做什么?”
“哎哟,真的是,还踢你做什么……求求你闭嘴吧,为什么讲话那么像狗叫,现在不是你眼巴巴拿着剑谱去问大师姐怎么做的时候了?”
“要我说,你们想太多了,接下来日子不好过的也不知道是谁?”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今儿晨你们不也上宗门大殿帮忙准备礼前事宜了吗,没见着云上仙尊?没看到他腰间所配的那把剑是寻常四阶仙器‘夜神‘?”
“……倒是没注意——怎么个意思,仙尊的本命剑不是羽碎剑么?怎么大婚之日还佩戴上别的剑了,虽然‘夜神‘乃四阶仙器,好吓人!”
“是哦,羽碎剑呢?这种重要的盟誓,剑修的本命剑怎么可以不在!”
“羽碎剑在大师姐那。”
“……”
“……”
“……”
“?!”
伴随着喜轿逐步靠近,小范围讨论的众人收了声。
相比起周围那些个笑容洋溢的,他们脸上神色古怪,隐秘在人群中倒也不算显眼,只是其中有一名筑基期的器修,五感敏锐比其他人要好,正巧听闻所见鹿桑伸手接梨花,与新的宗门后辈师妹对话的一幕。
他沉默了下,在抬头看这漫天飘落的花雨,云端齐鸣的鸟雀,感慨万分,只觉得讽刺。
老天爷都在祝福又有什么用?
所有人都能以救世大义逼迫云上仙尊解除与大师姐的结契,软硬兼施让他迎娶神凤,无数次强调真龙与神凤本就天生一对……
可到底有什么用?
他们能将真龙与神凤以最完美的状态与仪式送入洞房,却没办法将神凤送到云上仙尊的心上。
……
当喜轿终于停在云天宗宗门大殿前空地上,前所未有的炮仗阵势响起,炸开的鞭炮与升腾起的白烟几乎淹没了那顶火红的轿子。
宗门大殿门前,大红灯笼高挂,其下阴阳混沌鲛纱随风摇曳轻摆。
直到有白昼烟火于碧蓝苍穹绽放,不知制造的工匠加入如何巧思,绚烂的光芒哪怕在青天白日清晰可见——
“吉时到!”
一声拖长了尾音的声音响彻云天宗上空,层层叠叠回荡。
在热闹的尽头,宗门大殿屋檐下,立着从始至终面色清冷、仿若今日喜事与他无关、眼瞎耳聋不见天降祥瑞的云上仙尊。
听闻报时,他所有的动作不过是抬了抬眼皮,长长的睫毛不动声色一抖。
周围炮仗烟火硝烟弥漫,迷了许多人的眼,所以也未有几人见其一撩眼皮子,所看之处是宗门大殿正对面那座宝塔——
青色琉璃瓦顶宝塔之上,远远一站一坐两人,他们占据了极佳的观礼位置,似乎却好像并没有在看这边。
宴几安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在看。
只瞬息一瞥他便收回了目光,踏着吉时撞钟之磬音步步向前,众目睽睽之下,像是全然不在意也不准备掩饰自己腰间所配非本命剑,他手执四阶仙器,于喜轿之前站住。
周围的声音变小了一些。
有些人是因为奇怪羽碎剑下落茫然不明,有些人则是单纯的屏息以待这重要一刻。
通体漆黑的剑未出鞘,然而金色剑气却在一瞬震荡四方——
众人甚至未能来得及看清什么,喜轿轿轿帘已被掀起,无论前面人们如何质疑或者惊讶,此时此刻,他们所见云上仙尊,坚定地将手毫不迟疑地伸至喜轿内鹿桑的面前。
从鹿桑的角度,她只能看见新帕下出现的那只手。
皮肤白皙,指尖修长,因为常年练剑掌心或有薄茧,从前的她连握住那衣角都被禁止,如今她终于等来这一日。
一阵夹杂着花香的冷空气拂过,她猛然回过神,心脏狂跳,却不动声色弯腰落轿,轻轻将手放入那憧憬已久的掌心。
冰冷的。
是有薄茧的。
当那掌心收起包住她的手,她本就狂乱跳动的心又是猛然一顿犹如悬崖踏空,脸上因为升腾的热变得麻木,掌心好似都起了薄汗。
她在宴几安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向宗门大殿。
周围的其他人距离他们很远,周围嘈杂又有些安静,安静到鹿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师父,您看见了吗?”
红色喜帕下,她的声音细腻柔软。
“听说方才万千花蕊绽放,百鸟云雀齐鸣,北冥鲲鹏翻身,是极大的祥瑞喜兆。”
前方引领之人没有说话,但当鹿桑悄悄偏头,她能感觉到走在身边的人转过头,视线落在了她的新帕之上。
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平静无起伏的提问:“祥瑞?”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他身上的熏香都能被她所捕捉,这样的大日子他倒是并未寻其他珍贵熏香,熟悉的气息倒是叫人安心——
尤其是想到这般气息从此便属于她。
“你们以为方才那般动静是祥瑞?”
宴几安追问。
那语气与平日里那般清冷、拒人千里并不相同,相反的似乎还沾染了一些极其难得的个人情绪,像是嗤笑,冷嘲甚至讥讽。
那冰冷的声线,夹着一缕冰雪寒风出入喜帕盖头,让鹿桑微微一愣,方才升起的温度骤然下降。
“那并非因为龙凤结合而诞生的祥瑞。”
“那——”
“只是神明在起誓,邀请万物见证罢了。”
……
曾经的宴歧对宴震麟确实过分的好。
他骑在他的脖子上长大,曾几何时那个人几乎对他不舍防备的坦然,几乎算是倾其所有的教导,或者任由其索取。
所以,宴震麟知道万星石,也知道使用万星石后世界应当是变化成什么样的。
后来战争爆发,真龙与神凤祭树之前,也有数百成千物种宣布对他们的无条件臣服,他也见证过那些庞大、强大的氏族在其眼皮子底下俯首的模样……
但并不一样。
那时候的他毫无波澜,只是因为早就见识过万物于真正的物主前是什么模样。
牵着对此毫不知情的鹿桑至宗门大殿内,在算好的时辰,算好的吉位,提笔写下结契书,从头至尾他立在一旁,甚至在鹿桑颤抖着手执笔时,俯身替她拂开碍事的衣袖。
整整齐齐写下自己的名字,又听作为见证结契者,云天宗宗主唱念祝词,宴几安全程配合也不见一丝抗拒——
直到结契的最后一步,他应该掀起道侣的新嫁喜帕,亲吻道侣,至此结契仪式完成。
宴几安正对着宗门大殿正门,抬手掀起鹿桑的红色喜帕,柔软的布料如流水倾斜,鹿桑背对着大门也背对着光,只有从宴几安的角度才能清楚地看见,她下垂的睫毛正不安的颤抖。
“我、我不是很了解,如果那不熟祥瑞,是我有什么误会——”
“没关系。”
宴几安堪称温和地打断了她颤抖的声音。
鹿桑一震,抬眼望来。
跌入云上仙尊毫无波澜的双眸之中,他唇角微微勾起,似乎微笑了,轻声提醒她现在应该闭上双眼,没有哪个新娘会睁着眼完成最后一部结契。
脑袋里浑浑噩噩,鹿桑只觉得好久没有听宴几安用这样平易近人的语气与她说话,她满脑子都充满了白雾一般,“哦”了声,当真闭上眼。
一只略微冰凉的手拦过她的腰。
柔软带着熟悉气息的唇瓣落在她的唇上。
她心中颤栗。
紧闭的双眼眼皮无助地抖动出卖了她的躁动情绪。
然而她并不知道的是,在她面前拥吻她的人,从头至尾未曾闭上自己的双眼,他的目光甚至越过了她的发间,投射到她身后的某座高塔上去。
……
南扶光观礼至最后也像个变态似的期待着真龙与神凤结契那一下的拥吻。
按照正常情况正常人可能甚至不会出席前未婚夫的结契仪式,但她眼巴巴地来了,眼巴巴地找了个最佳观礼位,眼巴巴地看到了最后。
在宴几安揽上鹿桑腰时,那么远的距离她都能感觉到现场气氛的肃穆,她坐直了些——
直到感觉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束目光穿透人群与风扬积雪,落在自己的脸上。
看热闹的兴奋一瞬间悬停,她早已不是修士也不具备千里目,看不清远处发生的一切,只知道那双清冷且具有攻击性的目光远远地投来,锋锐异常。
她头皮发麻。
然而在她来得及做出任何举措比如转身走人前,她听见从旁边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嗤笑,似乎是某人觉得眼下剑拔弩张的一幕十分有趣。
南扶光转过头去。
正巧旁边的人伸手过来,那总是勤勤恳恳握着杀猪刀创造劳动价值的那只手大拇指腹也生着茧,捏着她的下巴有些刮得生疼。
“看到没,不跟我走,早晚会被人拉去做填房。”
这人嗓音低沉,用三界六道最好听的声音说着最难听的话,然后在南扶光开口骂他之前,俯身吻了过来。
一瞬间侵袭而来的温度,附赠柔软的唇舌,这一次没有太多耐心的温存舔舐,而是长驱直入直取舌尖。
被男人宽阔的肩膀完全遮挡住了远处投来的视线,睁开眼,只有眼前的人额前散落下来的黑亮碎发,从天上飘落的花瓣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又滑落,落在他的上唇唇珠上。
他的唇瓣柔软且具有看上去想象不到的肉感,鼻尖喷洒出来的不匀气息尽数呼在她的鼻尖上——
周围的温度好像因此正在升高。
当再一次被人用这种不正当的理由吻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分狼狈,但她听见自己上一刻急躁的心跳也同时安静稳定,所以南扶光拿不准自己要不要生气。
只是在犹豫不决前,她已经下意识地去舔他的唇角,就好像那里沾染了吞噬不尽的蜂蜜。
鼻息交错间,他舌尖卷了一瓣花瓣推入她口中,猝不及防碾碎一嘴植物的清香与酸涩,南扶光一脸懵逼。
“吞下去,它见证了你刚才有亲回我。”
“……所以呢?”
“所以现在已经不是你答不答应嫁我或者娶我那么简单的事了,你得对我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