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万千花蕊

南扶光保持抱着膝盖、扭着脖子看身边男人的姿势保持了很久, 直到看得自己的脖子痛了,后者依旧保持着那从容、意味不明的微笑,眼中倒映着白雪荧光柔和一片。

她等到海枯石烂,也没等到那句“骗你的, 我开玩笑”。

脑海中因为接收到无法曲线解读的信息而停摆片刻。

南扶光过了很久才想起来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候她有些怀疑眼前的人的身份不一般但不是那么确定, 更不知道这个不一般的身份曾经还代表着她的老板,她的掌柜,她的顶头上司……

否则给她腿打断,她也说不出那么放飞的话。

唇瓣疯狂颤抖了下, 她现在觉得对方的微笑很有蕴含含义, 比如这会儿男人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你要是敢用“我那是开玩笑的”糊弄我, 现在就把你从房顶上推下去。

可那确实是南扶光最想说的话。

“这是在……”

“求娶。”宴歧想了想,“你要很在意主从关系, 算我求嫁也行。”

“……”

好好好。

这说法倒是很看得开。

可惜重点根本不是这个。

默默地崩溃了一会儿, 南扶光开始不得不坦然承认自己有些害怕, 以至于身体蜷缩了下,在冬日的屋顶,凡人身躯显得前所未有弱小可怜又无助:“可是您说过禁制同事之间产生非战友关系……”

甚至用上了敬语。

她越说越小声,半张脸都缩到膝盖后面,只留下一双圆圆的杏状双眸警惕又明亮地看着他……像是雪地里冒出来的狐狸, 看着猎人弯腰放在他们中间空地上的鸡腿。

有一点疯狂心动又有一点超级怕死。

“那时候我确实没想过会对你们中间的任何人产生跨物种的那种心思。”

因为你不会,所以你不许。

现在你会了, 规矩就华丽地取消了。

啊, 原来真的有人厚颜无耻到说这种话也不会脸红。

“‘那种‘。”

“对,还要更详细的解释吗?”

“那倒是不……”

“你再这么看着我,我又想把你抓过来亲的那种。”

“……”

南扶光抬起了脸, 但与此同时她沉默地挪动了自己的屁股,确保自己保持一个避免他抬手就能把她拖过去的安全距离。

因为气氛徒然紧绷,于是耳边一切的声音与画面与其他一切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忽然坠落第四维度那一根似是而非的坐标轴上,只剩下了时间。

很慢、很慢向前宁静流淌的时间。

屋檐正对着云天宗宗门大殿,此时一身红衣的云上仙尊跨过门槛迎向山门,那是神凤鹿桑的喜轿会来时最终的终点。

素来低调朴素,如今仙尊大人一身红色婚袍夺目炽艳,众人眼前一亮,为之惊艳。

这一衬,肤白胜雪,那张本就俊逸出尘的脸更是被映得如非三界六道生物,“英俊”尚且过度含蓄。

“美丽”或许更加适合。

然而南扶光也只是来得及匆匆一撇,内心甚至毫无波澜,立刻将几乎从未转移的注意力放回看前的男人身上——

普通黑色布衫,洗的频率过高有些发白的皂靴,丢到人群里大概率是不起眼的一身装扮,却意外的让人没办法在他面前轻易忽略其所存在。

她屈指,悄悄地抠着裙摆旁瓦片上的一小点凸起,思来想去,又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挺起胸膛:“你还记得吗?我好歹也是嫁过人的。”

“嗯。”

他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像是很有耐心地等她胡扯。

“然后呢?”

“哪怕是在妙殊界那种地方,凡人地位崇高者可以拥有三妻四妾,外带无数柔弱不能自理的红颜知己……”南扶光道,“我是不知道你在你的故乡地位几何——”

“不低。”

“我不接受‘翻过不净海出门在外默认单身‘的法则。”

“行。”

“所以?”

“在我家族奉行的原则中,所有衍配目的都是为了更远大、深厚的利益,别无其他,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

话还没说完,原本缩成一团的人已经“噌”地站了起来,宴歧目光随着她立起而微微抬起头,任由她的投下的阴影将他笼罩,一阵寒风吹过,他看见她唇瓣又开始崩溃颤抖:“你果然是那种人……”

“没有。”他说,“不是。”

南扶光脸上空白了一瞬,而后迟钝地“噢”了声,一扭头看见脚下所有的人都成了蚂蚁般大小,扛着装着鹿桑喜轿的那些人好似也化作扛着一块蜜糖的蚂蚁,缓缓前进。

这屋顶确实有够高的。

南扶光又坐下了。

宴歧看着她一惊一乍的倒是没有不耐烦,甚至特别有耐心甚至是温和的,他问她还有没有别的问题,趁着现在可以一次问完。

一下子哪里想得到那么多,以后再问又会怎么样?

南扶光内心忍不住抬杠,但表面上却特别配合地摇摇头,想了想道:“我的意见是关于这件事你再想想。”

大概是没想到会得到这种回答。

宴歧的脸上的温和僵硬了一瞬,一瞬间已经在想她如果不答应自己又该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但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都会指向与她意愿相反的方向,可能会有些讨人厌,希望她不要把事情搞得那么难做,他会觉得很为难。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希望能够展现一个开明又开朗,温和又讲道理的光明领带者形象。

“嗯。”所以男人脸上的笑容没有多大改变,若不是很主意看很难发现他眼中温度降低了一些,“为什么?”

“你的请求来得突然又草率,也许是润器润出了一些不必要的幻觉。”

坐在房顶上的云天宗大师姐说得无比认真,脸上的表情说明,她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难听——

她在骂他精虫上脑而不自知。

宴歧几乎被她气笑了,停了一瞬,抬手扶过她额前一缕柔软垂落的头发,她立刻闭上了嘴不再说话,有些紧张地抬头望着他。

“你这说法不成立,过去不止这一次润器,你看我多看你哪怕一眼了吗?”

南扶光一听这话,顿时不懂这人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说话就变得那么难听,一副好像莫名其妙就生气了的样子,但看他的表情好像又不像……

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讽刺她。

在心中默默地骂他一句“喜怒无常”,她掰着手指认真道:“可能过去的润器方式不像是现在这样。”

他收回了手,闻言淡淡瞥了她一眼:“好问题。所以你根本没想过以前的润器方式为什么换到现在就不能用了,也没把我上次说过我不需要润器这件事放在心上,我说的话都是放屁。”

一顶帽子就扣下来,意识到自己说不过他,南扶光开始低头玩自己的手指。

但宴歧没给她装死的机会,食指弯曲勾着她的下巴强行把她的脸抬起来:“到底是为什么拒绝,不说清楚今天就在这坐到宴几安洞房花烛完毕第二日发现自己的大徒弟不见了飞上房顶来捞你。”

“……”

南扶光“呃”了声,没怎么过脑地脱口而出:“当然是因为你太随便,让我感觉不到这件事非我参与不可的郑重——宴几安都能为了鹿桑跑了一趟北冥海取鲛纱坐嫁衣,我就只配坐在屋顶上喝着西北风被随口一问吗?”

说完一长串几乎没怎么喘气,说完她就闭上嘴深深地后悔了。

这话怎么回想都矫情又娇气,和她的人设严重不符合,若是在大街上听见什么人这样对自己的情郎说话,她会一个字不拉地站在旁边听完然后回家鹦鹉学舌学给任何一个想听她说话的人听并辅佐下酒菜若干。

所以在得到回答前,她屁股又往后挪了挪,有些垂头丧气,顺便自暴自弃地撒了个谎:“算了,其实不是这个原因……你就当我没说。”

宴歧沉默了片刻。

“除了这个之外的部分呢?”

“……没有了。”

南扶光不知道他为什么好像压根没在听自己说的那一大段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诚实地有问必答。

“真的?”

“……真的。”

……

算了。

毁灭吧。

……

此时此刻,他们并肩所坐的房顶在云天宗的最上方,正对宗门大殿正门,可以俯瞰整个云天宗全貌,也可以看见南扶光曾经住过的桃花林。

春日宴野,万物复苏,积雪逐日在树枝头消融之后露出青嫩的绿芽与花骨朵,想必有朝一日极致开放时,又会是一番热闹璀璨景象。

午夜梦回时南扶光曾经也可惜过自己恐怕不能再日夜推开窗看见窗外桃花摇曳,花瓣落在窗棱的景象——

最开始在山脚下住下时,她甚至以为自己都等不到今年的桃花再次盛开。

但这一刻,她曾经的以为顷刻间化作了过度明媚忧伤的可笑幻想。

南扶光亲眼看着男人点点头道一声“好”,在他伸手向自己的腰间时,她瞬间很紧张地抱住自己跟他说“你不能把我从这扔下去会摔死的”,可惜这个一脸冷酷的男人显然连余光都懒得给她一个,只是从腰间掏出一把金色的宝石。

如今南扶光也算是科研界的塔尖,她盯着那几块在阳光下折射着璀璨晶体光泽的宝石,一瞬间眼中从警惕变为热烈,她心想:如果他早掏出这个看上去很不一般的宝石作为信物,说不定她会动摇。

当然现在也可以。

她真的会动摇。

下一瞬,南扶光眼睁睁看着宴歧手掌一握,轻而易举将掌心那神秘、璀璨、一看既价值不菲的晶体揉成细沙状,握拳至唇边,他低声用南扶光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话,然后像是春播撒种似的,将一手金沙撒了出去。

顷刻间,万物天地徒然颤栗。

头顶,阳光透过最后的云层照耀大地,光束从天笼罩而下,驱散沙陀裂空树枯枝带来的阴郁,碧空清朗,万里无云。

南扶光看见脚下,无论是云天宗门沿路而上的梨树,还是桃花岭那一大片含苞待放的桃树,万千花蕊吐纳绽放。

温暖的风从指尖拂过,带着细腻的金沙飞向四面八方,花海震动,像是有风卷起无数花瓣冲向天空——

下一瞬,花瓣似乎化作飞天仙女或者山林妖女的轮廓,缥缈长裙随风飞扬,它们升至天空,向着屋顶的方向俯首致敬,而后转身乘风飞向远方……

所掠过之处,南扶光听见有无数各式各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有人或者其他生物在窃窃私语——

那声音杂乱却不刺耳,温和而缓慢,如河流叮咚湍急,如瀚海波涛卷起,如静谧湖泊风起波澜……

花瓣凝聚而成的山林妖女所过之处,万千鸟雀齐鸣,从林中腾飞,扑簌羽翼腾飞在云端之上,比山林女妖飞向更远的地方。

于是更远的地方,又有万兽回应,有云海之外,北冥海上鲲鹏从沉睡中醒来,发出似鲸非兽的长长兽鸣;苍穹之上,更高智慧的飞行鸟类鸣啼;深渊之中,古代生物躁动……

好像连空气或者每一粒尘埃在此刻都被赋予了使命,因此意识清明并活动起来——

每一缕风。

每一瓣花瓣。

每一只鸟雀,每一只走兽,每一朵浮云,每一滴海水或者每一条游鱼。

它们似乎在层层传递同一个信息。

大千世界,万物存在既合理,人与人有沟通的语言,蚂蚁也和蚂蚁有交流的方式,而此时此刻,所有的已知的、未知的语言好像都展现在了南扶光的眼前——

祥瑞之兆凌空降下,闻所未闻。

她始终捏着裙摆瞪大眼,转头看向身后的男人,却看见他保持着最后洒金站在房檐边缘的姿势,一脸淡定地接起兜里疯狂震动的双面镜。

“在忙。”

“嗯,我知道现在有双面镜,用不上这种老掉牙的传信方式。”

“你被吓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既然都知道并不是在跟你们传递备战消息,也该识相点意识到一点常识。”

“什么常识?”

“当你们看见觉得不该看见的东西时就该立刻意识到这东西并不是给你们看的。”

“挂了。”

几句话后,他将双面镜关掉呼入功能,塞回了怀中。

与此同时,漫天飞舞的梨花与桃花还有别的植物盛开最美好的一切产物已经升腾而起,几乎覆盖了整个云天宗的上空。

南扶光耳边的繁语低叙还在响,嗡嗡的像是蜜蜂翅膀震动时的嗡鸣,无数张嘴在她耳边重复低语着意义完全一样却也完全不明的话语……

她抬起手,一朵花瓣落在掌心,从花瓣的边缘看去,她看见男人平静望过来的黑色深眸。

“刚才那是什么?”她喉头重重滚动了下,“好像不一般。”

“你指哪个部分?万星沙?一种古代战争时期惯用的传递话语的工具,可以唤醒所在区域周围的生灵,让它们以自己的语言与方式将信息传递出去,理论上只要周围有一颗沙,信息就可以传递到这个星球每一个角落。”

“……为什么我没听懂?”

“古神语,‘神书体‘的语言版本,启用万星沙的唯一语言。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你说了什么?”

“‘星域之主今日起誓,邀万物见证誓言’。”

“嗯?”

“一个起誓仪式,已经完成了。现在连昨日那一窝土下面的地虫宝宝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的缝里都听见了我宣誓迎娶你,所以你再想一下要不要拒绝。”

“……什么?起誓?等下你都没跟我商量——拒绝了呢?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毫发无伤,我会有点丢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