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立场

此时此刻, 站在男人身后的美艳女子自然是将这台前台下两人一来一去的互动看了个清清楚楚。

在杀猪匠莫名其妙笑起来时,她便忍不住想摇头——

可惜了这样好看的一张脸,脑子却有毛病。

“你在笑什么?她看上去不太想理你。”

女子轻飘飘地提醒,这会儿也不再用暧昧的语气去试图招揽一些生意……她一掀裙摆, 挨着杀猪匠在他脚边的台阶上坐下。

“其实这是常态……您从西岸过来的吗?看上去还对修士抱有幻想, 对自己抱有信心——数旬前, 我于昆仑山脉与凡尘交汇处那小村子逃难而来,初至此地时也是这般天真。”

她喋喋不休。

“后来我发现,这些修士一向不太看得起凡尘人,长得再好看也不太行, 就像人和猪。”

说到这, 她停顿了下。

“总是有物种隔离的。”

她自顾自地说着, 却发现身边的人没反应。

她抬头望去,只见倚靠于栏杆边, 男人站姿随意, 目光还是放在前方那名后脑勺对着自己的云天宗少女剑修身上。

薄唇唇角轻勾, 他轻飘飘道:“话不能说得那么绝对。”

这句语气还算好。

总算没有分分钟要赶人的趋势了。

“她看都不曾看您一眼哩。”

你对她招手,她冲你翻白眼来着,我都看见了。

没想到男人点点头,道:“是在生我气。”

“修士还会对凡尘人生气?”

不应该看不顺眼抬手弹指间便教训一顿甚至取其性命了吗,街头巷尾, 这种故事永不缺乏。

“会。”

男人语气十分淡定。

“你再坐过来一些,当你的裙摆碰到我的鞋履, 她可能会更加生气。”

“真的吗?她都没在看您。”

一双眼睛都盯着戏台上的冰原鲛和那位古生物研究阁的少阁主呢。

就像是要验证男人说的话, 女子起了玩心,果真便躬身像是猫一般凑了过去——

昏暗的光线下,她灵活的腰肢不输台上那正游动与水草嬉闹的冰原鲛。

在她的肩膀碰到身边站着的这位的膝盖处时, 一瞬间,她发现站在戏台下的少女剑修如同后脑勺长了眼睛,转过身来。

她面无表情地冲这边看了一眼,几乎是同一时间便毫不犹豫抬脚往这边走来。

在女子诧异得瞪圆的目光注视中,一步步目标再明确不过的靠近。

顷刻间便在一站一坐的两人身边站定。

“虽然气氛很像,但这里确实不是你招揽生意的地方。”

俯视而来,云天宗剑修面瘫着脸,面色淡然,语气冰冷,但手却没放在腰间所佩青光剑上。

同一时间,坐在地上靠着杀猪匠腿边的女子看见了她腰间挂着的「翠鸟之巢」腰坠,身为执法者,她有权把她从这里扔出去。

……今晚是望日大彩衣戏,票价很贵的。

“抱歉。”女子举起双手,“我以前都那么干的。”

“所以我也没有把剑架在你的脖子上,甚至还想谢谢你证明了我之前对某人的说法:彩衣戏压根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南扶光摆摆手,显得有些耐心不足道,“但他不行。你且再去寻别人。”

“如何不行?他看上去很行,您看到了吗?”

“不是那个‘不行‘……眼睛,烦请勿乱看,也别邀请我一同观赏。”

南扶光想拔剑了。

但想捅穿的是站在她身后,听到“一同观赏”时笑出一声气音的人。

“难道他真的是您的人?”

南扶光蹙眉,然后松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点点头,认真道:“没错。”

拎着裙摆站起来,女子上上下下打量面前站着的少女剑修——

突然发现她站在面前,有点凶恶的说话时,反而比她远远站着初见时惹眼许多。

人们总是要不经意去看她的眼睛。

很漂亮。

勾魂摄魄。

“我不信。”

这一幕何其似曾相识。

南扶光一瞬回到大日矿山下的黑山早市,眼前的女子变成拎着矿灯的老头……

她竖起眉,伸手扯了下身边歪在那看热闹的男人。

后者顺着她的力道,乖乖俯下身。

冰冷却柔软的指尖掐着他的下巴,天底下还有剑修指尖不带薄茧,怪哉。

轻一使力,将他的脸转过去,他稍收敛笑意,垂下眼,平静地望入她的眼中。

温热的唇瓣拂过他面颊,偏上方,颧骨再之上,眼之下。

太快了,比蜻蜓点水还轻快,甚至不确定碰到了没。

反应过来前,她已经一把推开了他,面容清冷地问面前的女子:“看到了?可以走开了吗?”

“看到了。这位大人,还真叫人惊讶,既然您吃得下凡人……那女人的生意我也可以,给您打折。”

她出其不意道,从怀中掏出一张裁剪得很好,用墨水写着双面镜编号的巴掌大羊皮纸,夹在女剑修的腰带缝隙。

“等您铃铃?”

南扶光:“……”

眼前的成熟美艳女子冲她眨眨眼,转身扭着腰去寻找下一个目标,走出好远后,僵在原地的云天宗大师姐才从渊海宗民风中醒过神来……

这里的人可能擅长炸鱼。

她就是那条被猝不及防炸翻的鱼。

阻止了这一段未开始就结束的买卖,她无声吐出一口气又恢复面瘫,转身欲回戏台下面,继续盯梢。

刚迈出一步,胳膊肘被人从后面拽了一把。

就是扯着她的衣服揪了一下,立刻便松开那种,

南扶光脚下一顿,侧过脸。

杀猪匠那张讨人厌的笑脸近在咫尺。

南扶光后知后觉,面色有些升温,于是语气恶劣地问:“怎么,很可惜?要跟我算账吗?”

“还在生气吗?”

他却是问这个。

南扶光瞬间沉默,低下头抬手拍了拍方才被他拽得弄褶的道袍,不说话。

脚尖被踢了下,她立刻敏感丹顶鹤似的缩起一边腿,后退一步躲开他。

“都是您的人了,犯错不该大人有大量吗?”

杀猪匠像是没看见她浑身上下散发的抗拒,软绵绵的语气传来。

“我昨天给你发了很多条双面镜,你都没回。”

“?”

南扶光立刻掏出双面镜看了眼,确认什么都没有,板着脸把镜面调转给男人看,示意他少睁眼放屁。

少有的在男人脸上看到一点惊讶,看他拿出自己的双面镜捣鼓了下,半晌“哎”了声。

他用相当无辜的语气道:“欠费了,没发出去。”

“……”

你二舅姥爷的。

翻出了今晚的第二个大白眼,恶狠狠地将自己的双面镜塞回乾坤袋,南扶光推了他一把。

然后踢着正步,脚踏怒火,转身回到戏台前方。

杀猪匠倒是并未追上去,只是顺着她推攘的力道撞到身后栏杆,“哐”地好大一声。

但他却皮实肉紧般毫无反应,面色淡淡,盯着她的背影。

直到人走远了,他方才抬起手,若有所思地碰了碰面颊……

似有余温。

那一小片皮肤的存在感高到不亚于方才被狠揍一拳。

哎。

……

远在云天宗山脚下,凡尘界。

收到来自杀猪匠的双面镜呼叫时,吾穷有一种相当荒谬的感觉。

“您好?”

“她好生气。她不理我。”

“…………那种‘我早就提醒过您的‘废话我就不说了。您打包带走的两只猪没派上一丁点用场吗?”

“一瞬间就叛变了,扑向她时甚至没回头看我一眼。”

“啊……”

“嗯。”

“我听说渊海宗那个古生物阁阁主最近天天围着日日打转……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随便的纨绔子弟,不仅到哪都打报告,平日多喝一口水都会报备。”

“……”

“你看看人家。”

双面镜那边沉默了数瞬,直接被挂断了。

面对重新黯淡下来恢复死寂的镜面,吾穷将以上行为理解为“破防”。

……

云天宗大师姐偶尔会忘记自己在渊海宗,不像是云天宗那抬头低头来去就那些人,周围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

云天宗大师姐更是低估了自己的近期人气——

救了渊海宗少阁主并上了《三界包打听》小版面;

被少阁主狂热追求;

婉拒少阁主献殷勤送上的一切宝贝;

再结合云上仙尊未来道侣(什么正事都没干白嫖版)的炸裂身份……

她近期是相当有人气。

于是无可避免的,这夜彩衣戏上,她与一位英俊的凡人馄饨摊老板拉扯不清的高清大图,传遍了渊海宗众人的双面镜。

图片中,少女剑修臭着脸伸手拉扯那馄饨摊摊主的粗布短打,后者配合地弯下腰,粗布衣遮不住其宽阔的肩与背部隆起的肌肉线条,男人像一头被驯服的豹;

男人侧着脸,任由其圆润小巧指尖掐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只半张脸隐藏于黑暗中;

在他身边,少女仰着头,莹白侧脸清晰可见,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阴影。

两人的头有小范围的交叠,远远看去,便是少女剑修主动拽着他,在其面颊落下一吻。

画面相当……

炸裂。

渊海宗内部炸开了锅——

“我以正常人类审美说一句公道话……”

“啊啊啊啊你别说话,那可是凡人!我天呐!怎么会有女修士去亲一个单人。”

“林少阁主的绿帽子……”

“别瞎说了,人家根本看不上你林少阁主,这帽子还得云上仙尊先戴!”

“并不是,就方才,我去问了云天宗的道友,他说早在真龙镀鳞前他们大师姐就当着众人的面婉拒云上仙尊了——”

“什么还有人拒绝云上仙尊啊啊啊?”

“‘婉拒‘。”

“我还没说完,是云上仙尊不同意解除结契。”

“………………救命!”

云天宗内部倒是比较淡定——

“师姐怎么走哪都能捞个凡人耍耍?”

“娘亲人生是旷野,勇敢的鸭鸭先享受人生。”

“当真冷酷无情,换一个地图换一个凡人?那杀猪匠就这样被卷死在了云天宗山脚下?”

“哎,你们有人把图给云上仙尊看了吗?”

“他没有双面镜,你意思是有人会捧着自己的双面镜凑到他跟前,告诉他‘仙尊给您看个好东西‘然后邀请他欣赏大师姐的壮举?喝多了吧?”

“……”

“这凡人看不清长啥样,身材还可以。”

“和那杀猪的有点像,这什么替身文学?”

“啊,不是吧你们?”桃桃嫌弃地问,“都没长眼睛吗,就不能把图片扒开扒开仔细看看?”

在桃桃的温馨提示下,人群一阵骚乱,大家不得不重新捧起双面镜一番细品。

众人:“……”

等下。

这不就是那个杀猪的?

不是吧,他都追来渊海宗了?

咋那么粘人啊!

云上仙尊,危。

……

无论云上仙尊是否有双面镜与否,这件当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资之事,他到底是知道了的。

当夜。

南扶光身披月霜于「翠鸟之巢」玄机阁走出,腋下还夹着数卷关于“梦醒了我才发财”改进设计图纸,准备回到住处再继续加班挑灯夜读……

一抬头,便见不远处,月光之下,身形挺拔修长、浑身笼罩着银白月光的云上仙尊立于门前,他一袭月白长袍,长发倾泻只有同色发带系起。

矜贵而高高在上。

他望着南扶光,目光如记忆中一般平和与冷淡。

“日日。”

他轻唤她的名字,语气与过往无不同,但南扶光却还是感觉到了一阵的别扭,随之而来便是铺天盖地的陌生感。

南扶光沉默了一瞬。

“师父。”

抱着图纸,她上前,仰脸问他,“这么晚了,您到这儿来是有什么事吗?”

此话无甚不妥,她仰头望着他的目光也相当平静,没有任何上一次分别前最后谈话时的尖锐或者愤怒,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伴随着短短数日平淡。

她望着他,正如望着从小拉扯她长大、教她剑谱,教她执剑的师父——

但也仅是师父。

卷轴几乎要掉落,南扶光不得不将它们抱在怀里,半张脸蛋隐藏于错综复杂的木质卷轴后,一双偏圆的明眸水润明亮,好奇地望着他。

宴几安垂落于身侧的手于宽阔袖中轻微曲卷。

“师父?”

见宴几安不言,南扶光又叫了他一声。

“手里抱着什么?”

“啊?这个啊?”南扶光低头望着怀里的东西,还是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茫然,“‘梦醒了我才发财‘改良量产版设计图纸,您也知道,黑裂空矿石现在已经不再增产……”

宴几安听她一板一眼的汇报工作。

有些走神。

曾几何时,在宴几安记忆中,这双眼总是带笑的。

南扶光此人,本来就开朗且跳脱,加上虽是挂在云上仙尊名下,但实则云天宗宗主谢从也对她照拂有佳,于是无法避免从小到大养成娇纵性子——

她可以于云天宗自由御剑飞行;

她可以拿着无数的图纸想献宝似的堆在他的面前让他评判,接下来坦然掌心向上向他讨要材料;

她可以为了一点屁大的小事闯入陶亭,人未到声先至大喊“师父”;

再长大点儿,她偶尔会被学不会的剑谱逼急了,直呼他大名“宴几安”,质问他是不是根本没认真教……

现在却都没了。

眼前的人站在那,安安分分地与他报备这些日子在渊海宗工作进程,她叫他“师父”,就像“宴几安”这三字从未被她拥有过……

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生疏。

“日日。”

宴几安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她讨论起自己那些个小发明设计图时的喋喋不休。

身边的声音戛然而止,闭上嘴,她望着他,像是在用眼睛问他有什么事。

不是“怎么了”。

而是“有什么事”。

在这样的目光中,难以言喻的酸涩在胸腔蔓延,云上仙尊未免有些走神,心想今晚是入口何物,为何此时生生觉得口中发苦?

喉结滚动,喉咙有些发紧。

他垂下眉眼,于她奇怪的注视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今夜彩衣戏上,你与那杀猪匠的事传的沸沸扬扬——”

南扶光脸上神情一顿,随后变成:哦,这个。

宴几安此时停下往前走的步伐,微侧身,俯首望入她的眼中:“在你看来,我是否已经失去了可以质问此事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