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礼拜好漫长呀。
好无聊。
无聊到在这个端午假期的最后一天,高美惠带着杨照回了一次老太太那儿。
除了中秋和除夕夜,她很少跟杨照同时出现在老太太家。
倒不是别的原因,一句话归纳就是——少年人的早慧跟老年人的轻浮一样令人讨厌。
少年人说的是杨照,老年人说的是老太太。
一个饭桌上可以坐四个人,但不能坐四个都自认是绝顶聪明的人。
高美惠只要同时跟杨照出现在老太太家的饭桌上,她只吃菜不说话。话都被那仨人说了,且绝不会让一片话落地。杨照爱表现爱逞能,她非要抖个机灵把姥姥姥爷逗笑不可,她通常在去姥姥姥爷家前夕会搜集段子做攻略,等回头到了饭桌上,她的每一句话都精准戳在老太太老爷子的笑点上。高美惠就置身事外地旁观,看她一个小孩是怎么操控大人情绪的。
不要小看小孩儿,换句话说不要小看“人”,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骨子里都隐匿有狡猾或恶的基因。她不跟杨照一块去老太太那儿有一个很关键的因素——不愿助长杨照的狡猾,以免事态扩大影响到亲子关系。
老太太私下爱跟杨照说一些高美惠青春期里的一些出格的事,她的目的是拉拢祖孙关系,但她在讲这些事的时候一定要做出些不认同和批评。杨照那么聪明,时间长就嗅到老太太跟高美惠的关系是不好的。杨照只能理解到最表层的意思,理解到亲子关系里拥抱是爱,关注是爱,夸赞是爱。理解不了恼羞成怒、理解不了口是心非、更理解不了因爱生恨等也是有爱的成分在。
爱的成分很复杂。有积极面也有消极面。老太太频频讲那些负面的就是在隐藏积极面,但杨照不懂这些,她的理解就很浅层:姥姥不喜欢母亲,所以母亲也不常来看望姥姥。
她抓住了这个点,会在恰当的时机加以利用。她经常会在和高美惠一块回老太太那儿时,故意表现出跟姥姥关系特别亲昵,特别认同姥姥说的话。具体有什么目的?不得而知。甚至她的一些言行是存在攻击性的,高美惠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就不跟杨照一块回去了。
她没能力把这些幽微的情感明晰地表达出来,也没能力彻底消除。她跟老太太聊过,不要老在杨照面前批评和否定自己,百害无一利。老太太认为她是在怪自己离间她们的母女关系。那天高美惠就是烦,十分严肃地跟她说:你就是在离间我们的母女关系。
后来老太太依然我行我素,而高美惠的解决方式就是不常来了。以前她每周休息的时候回来一次,后来十天半个月地看心情才回来一次。
她的认知里:言语是孱弱的,沟通是无力的。
有效的沟通一定是建立在双方同一个认知层。假设在她跟对方沟通的过程中意识到两人不在一个认知层,她就不会再继续表达了。她可以跟她带的医学生反复沟通,但不会跟一个艺术生反复沟通,因为艺术完全是她领域外和认知外的知识。
她从小对文艺类就不敏感,文学作品倒是在中学阶段读过一阵,那时候寒暑假老爷子没少带她去旅游,必去的景点就是当地博物馆,她听的也是浮皮潦草。老太太也强行领她去看舞台剧话剧类的,她看的第一出话剧是《雷雨》,观感还不错,能接受和吸收到这种艺术形式的呈现。
但自从当了医学生后,她阅读的书籍大多分为论述型和实用性,也很少再主动逛过博物馆和看话剧,她逐渐丧失了对所谓艺术的鉴赏力,日常也很少看电影,要去也是跟杨照一块。去年两人电影院看了场《花束般的恋爱》,她中途看到呵欠连天,但前后邻座有人在小声啜泣,出来后有人讨论这爱情片怎样怎样,她一头雾水,这片怎么会是在讲爱情,这是在讲一个自己爱上另一个自己的故事。
说到电影,她在端午假的这两天也看了蔚映敏推荐的“一个老年女性决意写诗且最后写成功的励志故事”,她抱着学习的态度把这部影片看了,也算彻底领会了什么叫诈骗片。
好无聊呀。
*
端午假结束后的第一天,明峻开车来接上蔚映如,两人一块去民政局拿离婚证。在蔚映如上副驾坐好也系好安全带后,明峻伸手够了一个文件袋给她,里面是六万元整。有五万是还章建云的,另外一万是给明皓矫正牙齿的。蔚映如看了眼本能问:“哪弄的?”
“合法的。”明峻无精打采地说:“被优化后陆续接的私活,不影响白天的工作,晚上熬夜干的。”
蔚映如还给他,“你拿着吧,我已经把钱还大伯母了。”
明峻问她,“你找映敏借的?”
蔚映如照实说:“我把皓皓办满月酒收到的份子钱和压岁钱拿出来用了。”这原本是给俩孩子攒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用。
明峻又给她,“你拿着家里备用。”
蔚映如看看文件袋,抽了三万块出来,“我继续存明心折上,剩下你自己留着备用。”
明峻没再推辞,把文件袋放了置物箱,随后手扶着方向盘有些走神。蔚映如说:“你要没休息好我来开?”
明峻解了安全带下车,跟蔚映如调换了位置。
十五年的夫妻,此时此刻两人心照不宣,蔚映如很明白明峻为什么在这时候拿出六万块,明峻也彻底接受木已成舟。
蔚映如不会因此感动了,又不是一二十岁的小姑娘,会为碗里多了两片肉而感动到稀里哗啦。现在也会动容,但很微小,倘若他是在拿到离婚证后给出这六万块,其分量和意义就不同了。
蔚映如专注开车,明峻的手肘撑在门上手指抵在太阳穴一直偏头看车窗外,蔚映如十分平静地抽了纸巾给他,他摆摆手不要,蔚映如把纸巾塞到他手心,问他,“公司业务怎么样?”
明峻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逐步上升。”
蔚映如说:“昨天明心还说想爸爸了。”
明峻用力擤了下鼻涕。
蔚映如说:“等明心中考完,以后她可以带着皓皓经常去公司找你吃饭。”
“我以后晚上就没那么忙了。”明峻整理了情绪说:“不接私活了,专注洗涤公司的业务。”
蔚映如笑说:“前天皓皓一直跟明心和大伯母嘚嘚,说讨厌寄居蟹和杜鹃鸟,自己在平板上查巢寄生繁殖鸟类有哪些。大伯母以为是在内涵她鸠占鹊巢。”
明峻笑了一下,可能是他这一段过于消瘦,眼角的褶子异常显老态。蔚映如认真地说:“你要保重身体,健康是咱俩最大的本钱了。咱俩也得感谢双方老人身体不错,没给咱俩添经济负担。”
明峻说:“我爸身体不错,还爬梨树给皓皓摘梨玩儿呢。”
“梨能吃了?”
“不能吃。”明峻轻喘口气,“就是摘给他玩儿。”
蔚映如说:“今年中秋节我跟你一块回去,咱俩这事先瞒着就不让双方长辈操心了。”
明峻有一丝被宽慰到,问她,“你不是说映敏要给你提辆内部车?”
蔚映如不想多说,本来她也把这事差不多消化了,她说:“映敏去日本旅行了,我让他给你带了腰痛贴。”
明峻靠坐在那儿头枕着颈枕,望着前方车流说:“他真潇洒,真应了那句人不结婚屁事没有。”
“那是表象,他处境也艰难。”家庭失和父母离异,他要被动地帮着母亲转移资产算计父亲,多莎士比亚。蔚映如惆怅地说:“年龄越大越不容易羡慕人。”说完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一句话:爱人先爱己。
爱他人可比爱自己容易多了。会爱自己的人自然就会爱人,不会爱自己的人需要通过爱他人的手段来实现爱自己。她想到这些轻轻地摇头失笑,在四十岁离婚的路上,想到这些是真不合时宜。
明峻见她轻笑,问她,“怎么了?”
蔚映如真心地说:“明峻,祝你好运。”
明峻问她,“你还会再婚么?”
“没想过。”蔚映如照实说:“我现在能安顿好自己照顾好俩孩子就很了不起了。”
明峻心平气和地问:“我们还是亲人吧?”
“当然。”蔚映如毋庸置疑,“我们是家人,以后你有需要我肯定帮你。”
她想过这个问题,将来有一天她有难的,相比联系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她更倾向联系自己孩子的父亲。甚至她可以彻底剥离原生家庭,她的亲密关系里有美惠,有映敏,有明心明皓支撑就够了。她曾跟高美惠有过一个约定,将来两人要都没遇到更深刻的关系,子女们也都有成就相继离开,那么她们可以成为为彼此办理死亡手续的人。
她已经到了开始考虑死亡的年龄了。
四十不惑——不惑指的就是解决不了的事情不再试图解决了,不去和解了,也不强求团圆和谐了,放过自己了,自得其乐各自安好吧。
*
拿到证的当晚蔚映如拍了离婚证发给高美惠,恰好赶上高美惠从剧场出来上卫生间,上完也没再回去,直接坐在休息区跟她聊微信。
聊了有十几分钟,她深思后回了条:【解除夫妻义务对彼此也是一个生机。】
回完看见剧场里陆续出来的观众,明白这是中场休息了。今晚张一夫约她出来看音乐剧,她坐观众席没多久就感觉冷,冷气开太足了,强忍观看了大半个小时借口出来上卫生间。她问工作人员要披肩,对方说剧场不提供,干脆她就坐在休息区跟蔚映如聊微信,聊微信的间隙接连打了两三个喷嚏,无论如何后半场她都不会进去看了。
中场休息时间有 20 分钟,张一夫见她在休息区也自然过来在她对面坐下说:“我也五六年没来过剧院了。”
高美惠笑了笑,没做声。
张一夫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紧接了句,“最后一次来是陪女儿看《天鹅湖》。”
高美惠笑问:“女儿跟着妈妈么?”
“是啊。”张一夫说:“你们女人心思细腻,女儿跟着妈妈生活会被照顾得更周到。”
高美惠好奇,“你女儿是主动选择跟妈妈还是你们夫妻俩协议后的结果?”
张一夫斟酌着说:“我女儿更倾向跟我生活,她妈一向待她比较严苛,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更轻松。”
高美惠靠坐在沙发椅上,交叠着腿内收着脚尖跟他聊,“她是跳芭蕾舞的么?”
“五岁开始跳,十三岁拿到的八级证书。”张一夫问她,“杨照学才艺了么?”
“没有,她对才艺不感兴趣。”高美惠问:“你女儿爱吃什么饭菜?”
张一夫顿了下,微笑说:“我也没太留意饭菜,只知道她爱吃零嘴。”
高美惠点点头,没做声。
张一夫确实是在含蓄地追求高美惠。他是在跟高美惠吃了两顿午饭后判断出她对自己不抵触,他得到这个信号后买票约她出来看音乐剧。他已经四十五岁了,加之性格使然,他在择偶上相对务实,假使对方完全对自己没兴趣,他不会轻易行动。那天中午在医院跟高美惠喝咖啡,高美惠直视他的眼神让他判断出高美惠已经知道自己对她有想法,随后他试探着约她出来看音乐剧,她答应了。
答应了就代表两人有深入发展的可能,就要安排着上进度,上进度的第一步就是先了解双方的个人状况。他先绅士地袒露自己有一个女儿,目前跟着前妻生活。当高美惠问她女儿爱吃什么饭菜,他解读成她想约双方的家庭成员出来见面。
高美惠问这句话出于明确目的,张一夫的措词间透露出他女儿跟他关系更亲密,她就是想了解,既然跟你更亲密,那她日常爱吃什么饭菜?这是十分寻常的对话,她需要通过对话来了解对方在生活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也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紧接张一夫就主动聊到了经济,他坦言现如今居住在父母名下的房子里,他自己名下有一套按揭房和一辆宝马车,离婚时他和前妻把家里的一套全款房过户给了女儿,算作日后给她的保障。目前手里还有一笔基金,到期后能拿出来购置婚房用。
高美惠好奇,“那为什么不把目前这套按揭当婚房呢?”
张一夫言语含蓄,“按揭这套租出去了,每个月的租金正好能抵消按揭款,将来婚房参考着两人工作的医院再重新置办嘛,正好现在楼市也萎靡。”
高美惠理解了,“按揭房算婚前财产,婚后两人再共同购置对么?”
张一夫说:“差不多。”
高美惠挺认同的,“是需要做婚前财产公证,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枝蔓。”
张一夫越了解对她越满意,观念上是契合的,职业上也相匹配,经济上也不会介怀谁吃亏和占便宜。他笑问:“听明峻说你们俩住同一个小区?”
“是的。”高美惠说:“我房子置办早,2010 年左右我堂妹是跑房地产口的记者,我听她的就买了。”
张一夫惊讶,“那你算是比较靠前那一批买房的。”
“算是,我吃到信息红利了。”
张一夫好奇,“那你堂妹现在在哪儿发展?”
高美惠说:“她几年前就移民到加拿大了。”
张一夫了然地哦了声,开玩笑地试探道:“你当年就没有借机多置办几套?”
“我那时候生完孩子没多久,手里没钱。”高美惠随意地说:“我爸妈倒是有余钱置办了两套。”
张一夫很自然地笑说:“最后不还是你的,你是家里唯一的明珠。”
高美惠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20 分钟的中场休息时间到了,观众陆续入场了,张一夫起身说:“咱们也进去吧。”
高美惠没动,“你入场吧,里面冷气太足我就不看下半场了。”
张一夫在场馆里张望,“我去借一张毯子……”
“我已经问过了没有。”高美惠不在意地说:“你入场看吧,我自己在附近转会儿。”
张一夫脱口说:“咱俩那排的位置一千来块一张呢,不看就浪费了。”
高美惠稍愣,然后开玩笑,“我把钱转给你?”
张一夫话出口就暗骂自己,忙说:“那不至于,你怕冷咱们就回去。”
高美惠说:“你可以自己去看,我等你。”
张一夫这才说:“我也不爱看,我是想着你会爱看才订的。”
工作人员大概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说他们周边有售羊绒围巾,折扣完 200 块。
20 块高美惠都不想花,她对这场音乐剧完全没兴趣,既然票价钱都浪费了,没必要再花 200 买……都没等她作出反应,张一夫已经付款买下了围巾。
花 200 能挽回两张 1000 块票价的损失,他认为是值当的。
高美惠沉默地跟着他入剧场,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孤绝地朝着下方第七排去的时候觉得好无聊呀,无聊到想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