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端午假过得很乏味。
乏味到能让人正在街上好好走着时被绊了一脚。
高美惠就是这么在街上走着时被翘起的一角青石板给绊倒的,左手腕还给轻微挫伤了。
原先的计划是端午假去清明节时去的那个农庄,但种种原因没成行。一是杨照和明心不愿意坐车出去,要在家复习冲刺中考;二是蔚映如说我大伯母咋办?总不能咱们出去玩儿把她撇下?上午在群里商议农庄去不成,下午蔚映敏就说他端午要跟同事去日本一个礼拜。以前不大敢请假,现在想着反正也是被裁,被同事一撺掇去日本了。
高美惠在端午假的第一天就轮休了。她难得的在上午九点前起床,起床后就去找杨照,杨照早跑没影了。她简单弄了点吃的,然后出门……也不好去蔚映如家,她不想碰见章建云。都下来单元楼了,天气又这么透亮,她不愿意再折回去睡觉,尽管她也能睡着。实在无聊她又微信杨照,说下午带她和明心看电影吃大餐。
杨照不跟她一块。
此刻杨照正跟明心在星巴克复习,两人占了一张大桌子,一面郑重其事地喝美式咖啡一面严肃地写卷子。上午俩人是在面包店的餐台上复习,店员给她们泡了花茶,碎切了面包,她们一面品尝一面在窄小的餐台上局促地复习。两个不同的场合体验下来,她们一致地更喜欢星巴克,因为在里面写卷子能把自己 COS 成 CBD 的白领,而面包店就是个普通打工人。
哪怕美式咖啡难喝到要吐出来,也坚决不喝星冰乐。她们尊重她们所扮演的人物,CBD 的白领是不会坐在这里喝一杯星冰乐的;哪怕面包店里的面包再可口,她们也不愿意受因餐台小而手臂施展不开的气。
明心昨晚上从学校回来,她悄悄问了明皓,问他爸爸这一个星期晚上在不在家?明皓仰着他的傻瓜脸,说我睡着了我不知道;明心问那早上你在餐桌上看见过爸爸没?明皓说我迷迷糊糊地起床吃饭就去上学了,爸爸还没起床呢;明心问你去卧室看见爸爸在床上睡觉么?明皓摇头,没有;明心贴着他耳朵交代他一个任务,你下回早上去掀开爸爸的被子,等我周末回来带你去吃鱼丸。
姐弟俩达成的协议,第二天上午就告崩了。
因为第二天上午明皓听见明心和杨照密谋着要去舅舅的面包店和星巴克写作业,他也收拾了作业本想跟着去,能喝着星冰乐写着作业多神气呀!但她们俩说好在楼下等他,等他换了鞋背上包下楼就看不见人了。他痛哭着回家告状,他不是怪她们不领他玩儿,而是怪她们把他当三岁小孩骗!
蔚映如一天都在干洗店守着呢,章建云和大姐去纺织市场裁布料做旗袍了,裁完布料两人吃西餐拍照发朋友圈,蔚映如在店里吃着盒饭给章建云的朋友圈点完赞、又给大姐的朋友圈点赞。明皓被明峻带去乡下爷爷奶奶家吃酒席了,上午他哭的痛彻心扉,她联系明峻,明峻说今天要回乡下参加场婚礼,她说你要方便的话绕来把明皓接去。
她吃完午饭趴在收衣台上打盹儿,店外一阵一阵细微的风,一个超市购物袋从这地荡秋千似的荡到那个地,一个环卫工蹬着一辆绿色的垃圾车停在附近,从车上拿了大扫把下来,朝地上挥舞两下,然后把扫把头靠在绿化带上去拿垃圾车前车兜里的一个满是茶渍的大水壶,拧开杯盖把里面喝乏的茶叶倒了,然后瞅瞅这一溜的门脸,朝着蔚映如的干洗店来。
蔚映如指了饮水机给她,有些迷糊地问要不要茶叶?又随手捏给她了一撮毛尖。不行了,太困了,她也把茶具端出来泡茶,等投了茶去喊烟酒行老板娘来喝,出来店看见烟酒行门关着……想到她们一家去西安玩儿了。
她折回来自己坐那儿品茶,这是很难得的让她感到舒心的时刻,完全属于她一个人的时刻。明皓被明峻带出去了,明心跟杨照出去写作业了,店里的大姐也不再“小如小如”地喊了。她在家很喜欢蹲卫生间,不管使不使用,她都会锁上门坐在马桶盖上刷几分钟手机。明心喊她也好,明皓找她也好,她只要在卫生间应一声,两人就转身离开了。
日日被琐事缠身,但要真给她充分的自由让她一个人待上三五天,她就又不行了。她想要的是在忙碌充实的一天中,能有一两个小时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时刻。
今早母亲电话她,她仍然没有选择回家。
一来不想回;二来还是不想回。
她也不认为那是她家,那是弟弟弟媳家。从她父母把他们共同生活的老房子卖了又给弟弟置换了套 190 平的四居室后,她就彻底没有娘家可回了,回去也没有预备她的房间。
且她们姐弟间也逐年有隔阂。前年她爸骑着电瓶车送孙子上幼儿园跟人撞伤住院、她妈吞吞吐吐提议让她们姐弟分摊医药费、且她弟在旁再一次装聋作哑时,她们姐弟俩的关系就变得十分微妙了。
阖家团圆——多数指的是多子家庭里的婚前情景——假如婚后姊妹间在经济上多拮据,父母又无德,那么姊妹间注定是要渐行渐远。
这是蔚映如近些年才慢慢认识和领会到的。
家里老房子没卖前她回娘家只需要跟父母打招呼就好了,但卖了后她回娘家需要先跟弟弟弟媳打招呼,她的“娘家”就是在这个转变中悄然消失的。
蔚映如早早就有一个认识,她想要体面回娘家的先决条件必然是够有钱,不然频繁回去就是招人烦。
哪怕是生你育你的娘家,一个女儿婚后想要从容地回去也是讲条件的。
她品了会茶,拍照发给高美惠:【来喝茶。】
高美惠回:【不去。】
蔚映如知道她为什么不来:【我大伯母要去纹眉,天黑前回不来。】
高美惠回:【路上摔了一脚,手腕轻微挫伤了。】
快中午时高美惠独自出来街上转,这回她没骑车,就这一回她没骑车。她完全就是随着心情瞎转,转着时看见一家门脸很小的热干面店,看招牌想到是她带的实习生极力推荐的,说这家的热干面巨好吃!她进来吃了,就吃了两口,那个芝麻酱糊嘴,加之又想到蔚映如说凉拌热干面很像什么什么……她忍着干呕离开了店。她就不能跟蔚映如一块出来吃个啥,她总能精准倒你胃口。
出来店又驻足在附近的一个招工栏前仰头看,上面一张张贴满了招工广告:电商日结/258 一天;电子厂直招/22 元小时;仓管日结/240 一天;网络销售员/3500 底薪?提成?年终奖;普工(男)18—45 岁,薪资 4500——6000;清洁工多名,18—60 岁,2500—2800 元/月,每天工作 8 小时,月休四天。
高美惠从广告栏上移开了眼,转念想到蔚映敏说的西西弗,她不知道是个啥,但想看里面的仙丹。她手机导航西西弗,呀,是一间书店,还是她早先带着杨照去过的书店,但不知道它就叫西西弗。她还是导航着步行了一公里去了。
等到书店她也累了,径直去书店里面的咖啡区落座,坐下有一分钟,过来一个店员附身朝她说这是消费区。消费区?她没领会意思。店员说点咖啡才能入座。哦——她点了一杯咖啡。
光喝咖啡有些单调,她也像左右邻桌那样去拿了本书坐回来翻阅,没看进去几个字,但算是弄明白了蔚映敏说的”仙丹“是什么意思。
她坐了有一个小时歇脚,又慢慢步行着回去,就是在步行回去的路上,她没留意脚下一块翘起的青石板,整个人被绊倒在地面上,在倒下的那一刻她克服本能用左手撑地而后挫伤了手腕。她从地上爬坐在那儿,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疼或丢脸,而是我没有伤到右手腕!
她不会想也许正是左臂无力才导致软组织挫伤,如果用右臂撑地可能只是擦破皮。
她回家先毛巾裹着冰袋冷敷,然后拍照发到群里。她也有家庭群,老爷子老太太她和杨照的四人群。杨照敷衍地关心她:【妈你没事吧?】
高美惠回:【轻微挫伤。】
杨照回:【那你照顾好自己,我跟明心在星巴克写作业。】
老爷子本来也要在群里发表些自己的见解,但最后还是传达了老太太的意思:【今儿你要是领着高照地来,你手腕也不会被挫伤。】
……
杨照私聊她:【我不要姓高,我要姓陇西李氏。】
高美惠没有理会他们,想到前两天买的精美手帐和钢笔,她再一次径直去了书房,也再一次把桌面擦拭洁净,然后泡杯玫瑰茶,拉上窗帘点上香薰烛,顺势拿个靠背支在腰后,一切准备就绪,她开始创作诗歌了!
十分钟过去。
半个小时过去。
眼见一个小时就要过去了。
洁白的纸张依然洁白。
她蹙眉沉思,转瞬改变了主意,笔尖轻轻落下流畅地画了一组线条,几分钟后一个头戴鸭舌帽和穿着中裤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章建云的眉毛没做成,她以为到那里就能做,谁知道还需要提前预约。这家纹眉会所位于写字楼的二十六楼,在一楼还需要刷卡才能上去,无形中就显得高档大气。除去纹眉,还做按摩推拿全身 SPA 等服务。她想着上都上来了,不如做个推拿,旁边大姐有些犹豫,章建云直接团了两张推拿券说请她了。大姐不乐意了,该多少多少,把自己那份钱当即转给了她。
中午两人吃西餐啥的都是 AA,吃得还挺快乐。大姐不想这些东西被破坏,她也不差这点钱。
章建云在淋浴间脱了衣服裹着胸巾出来,面朝下地趴在推拿床上。推拿师帮她推着问她力度怎么样?她嗯一声,表示可以。她难得安静,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并非是睡着了,而是她很享受被人这样温柔的对待,细致的呵护,仿佛她是一个被捧在手心的婴儿,每换一个推拿手法前,推拿师都会俯在她耳畔轻声问力度怎么样?她都是极和善地嗯一声,这就是金钱最大的魔力,她可以买到很多很多她求而不得的东西。
60 分钟的推拿时间结束,包厢外的工作人员端了果盘和银耳燕窝汤过来,等章建云身心舒展地换好衣服出来坐在包厢里的沙发上喝燕窝,工作人员屈身在她面前蹲下,柔声给她介绍店内的充值卡优惠项目。她大手一挥,充了两万块,反正回头也要做眉毛。
等她和大姐从写字楼出来,顶着亮堂堂的太阳去车位,大姐说今儿这天气多好似秋天,清爽又透亮。章建云溜了神,不知怎么地她就又想到了蔚映意,原本舒畅的心绪骤然间就梗塞了,唉、今年的端午节她又没回来。
那边明峻开车载着明皓行驶在回来的乡道上,车的后备箱里装着他父母带给他们吃的农作物,他父母问映如为什么没回来?他找个理由搪塞了。他没跟家里长辈说他跟蔚映如离婚的事,怕他们多想,以为是自己没来城里帮他们带孩子。
明皓是躺在后座看绘本,绘本是蔚映如在图书馆跟他借的。他翻到画着寄居蟹的那一页好奇地问:“爸爸,为啥螃蟹要背着一个海螺壳呢?”
“因为那是他寄居的壳。”
“那它自己的壳呢?”
“它天生就没有壳,他主要掠夺其他生物的壳,随着身体的不断长大它就要不停地换壳,所以它也没有一个稳定的壳。”
“它抢夺海螺的壳,那海螺去哪儿了?”
“海螺被他吃掉了。”
“他怎么能吃掉海螺又抢他的壳?”
“这就是寄居蟹的生存策略,他要么吃掉其他生物要么被其他生物吃掉。”
明皓把这一页翻过去,“我一点都不喜欢寄居蟹了。”
明峻跟他说:“鸟类里还有鸠占鹊巢,鸠指的是杜鹃鸟,鹊指的是喜鹊,杜鹃鸟把自己的蛋产在喜鹊的巢里让她孵蛋和照料,假如杜鹃鸟的蛋先被孵化出来,那么杜鹃的雏鸟就会把喜鹊的蛋或雏鸟推出到巢外摔死,这就是鸠占鹊巢的典故。这也是一种生存策略,叫巢寄生繁殖。”
明皓凶狠狠地说:“那我也不喜欢杜鹃鸟!”
明峻笑他,“也有别的巢寄生雏鸟不会这么干,我回去查查下回讲给你。”
明皓趴在驾驶座后面问他,“那你啥时候讲给我听?”
“下周吧。”明峻问他,“姐姐在家问我了么?”
“问了,她昨天晚上就问你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不知道,我晚上睡觉前都没看见爸爸。”
“那你觉得姐姐想我了么?”
“当然想了,哪有不想爸爸的小孩!”
明峻轻声说:“爸爸这一段太忙了,下周我早点回去陪你看书。”
明皓失落地坐回去,“你都说好多回了,没一回算数,最后都是妈妈陪我。”
明峻红着眼梢,后视镜里看他一眼,喊他,“皓皓。”
明皓应他一声,又趴过来。
明峻问:“你喜不喜欢爸爸。”
明皓大声说:“喜欢!“然后掰着指头细数,“我最喜欢妈妈,也喜欢明……舅舅,最后再喜欢明心和杨照,她跟杨照去喝星冰乐都不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