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六点,高美惠心事重重地骑车去了父母家。
老太太扯着一条软管给院里的花草们浇水,见她来撩眼皮看了看她,高美惠也没跟她打招呼,锁好车径直去了客厅。老太太看她那辆停在入户花园门口还需要特意锁的车,嘀咕了句毛病,扯着水管口就朝着白色车身泚了下。
高美惠在厨房转一圈,喝了碗小米粥,剥吃了个水煮蛋和茴香油饼,吃好擦擦嘴去了主卧。主卧床上老爷子刚醒,正朝床沿挪动着身子试图凭自身力量就坐去床前的轮椅上。高美惠要去扶他,被他挥了一下手,高美惠强行帮他说:“您再摔一次等彻底失能了,那老太太准不管你。”
她把老爷子扶上轮椅,找张薄毯盖腿上准备推出去,被老爷子拽着说:“表……手表。”
高美惠伸手够过床头柜的钢表,帮他戴手腕上说:“我知道您不待见我白天来,这不是找您有事么?后天轮休我就晚上来。”
老爷子看眼时间,7:04 分,表盘不正,他抬起手腕到下巴,借住下巴的力量把表盘给磨正后,问身后推他出来的高美惠,“说事。”
高美惠给他兑杯温水让他漱口,嘴里说着:“我不跟您客气了,您不是有个资助过的学生在一院还是二院管后勤,您能把他电话给我么?”
“你问我人脉干啥?”老爷子噎她,“你不是要靠自己……”
“我那时候傻。”高美惠找着痰盂说:“这不是遭社会毒打了,深刻认识到能靠人就不靠己。”
“你世俗到不像我亲生的。”
“这方面您要相信老太太,她不敢胡来。”
“我体弱的时候你要多朝我身边来,至于特意跑回来,电话里就给你了。”
“爸您以后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弱。”高美惠阐述事实,“需要我照顾的日子在后头呢。”说完把漱口杯递给他,自己端着痰盂顺势坐在沙发帮上等他漱口。
老爷子要维护自己在她心中高大如山的父亲形象,当她面漱不了口,摆摆手让她端着痰盂去一边。高美惠放下痰盂朝着书房说:“我拿你的电话薄了。”
老太太站在院里朝着客厅不时偷看一眼、不时偷看一眼的,才不稀罕进来。
高美惠翻着电话簿出来说:“是叫张一夫吧爸?他在后勤上说话管用吧,别我找他他办不成事还折了您面子。”
老爷子说:“我要断后了。”
高美惠想到这事儿说:“等杨照中考完吧,我打听过了,今年就把她改成高照地。”
老爷子记心里了,“你妈很操心你,想让你找个理想的伴。”
“让她亲自跟我说。”
老爷子难得劝她,“等你体弱就显现出另一半的重要性了。”
“爸您知道蔡澜吧,人请了八个保姆照顾自己,我回头请一个就够了。”
“我不想知道他,他说我的火锅没文化。”
“这个观点我站他。”高美惠说:“每个人的筷子头往里涮,太不讲究卫生。”
老爷子又杀个回马枪,“体弱的人除了身体上的照料,精神层面更需要另一半的支持。”
高美惠不强调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好,只问他,“爸您觉得满大街都是好男人,是我不情愿找?”
老爷子继续挪动他大了一圈的表盘,催她,“你再不回科室就迟到了。”
高美惠把电话薄放回书房,出来说:“这周轮休了我推您去表行,把表带拆一截。”
“别光说。”老爷子说她,“我往心里记了。”
*
科室一堆事儿,她上午仅着工作上的事忙完,午饭口去了一僻静的地给张一夫打电话。这人大她三四岁,读初三时是老爷子的学生,老爷子那时教历史,其实也没教到他班上,就是在办公室听老师们闲聊,说一班有个学生底子太好了,但家里经济条件有限不打算读高中,准备出去打工帮着家里贴补弟妹。
同事们聊多了,老爷子就上心了,本来他是个爱惜人才的人,加之家里就高美惠独个,也算有余力能帮到一个学生。他从高中资助到张一夫大学毕业。
高美惠春节时候在家里见过张一夫两回,但印象不深刻,见面能认出他是谁,凭空想想不出他具体的面貌。她也没正式找人办过事,也不了解张一夫,所以心里完全没数。别看她面上不显,其实内心千斤压顶,但又不得不打出这通电话,如果对方拒了她,她不管对自己还是对蔚映如都算有个交代。
她不喜欢掺合别人的家务事,但从得知蔚映如离婚和去她家吃饭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被动地卷了进去。倘若她真没能力帮,她能心安理得地不帮;但她有能力而去选择不帮,这违背她处朋友的原则。
她跟张一夫通完话,直接去了食堂吃饭。自报家门求人办事的感觉真不好受。她简单把事情说了,对方说下午回她电话。隐隐在这一刻她有点理解老太太篡改她志愿的动机。但她还是不想原谅,并非真过不去这道坎,而是老太太自始至终都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错。
一直到下午四点,张一夫回她电话了,说让负责人拿着洗涤厂的资质来吧,先签一年的外包合同。但事先说清楚,他没能力把各院区都外包给他一家,只能签给他一个区,这一个区还得是大半个月后才能履行合同。因为跟上一家签的外包合同要大半个月后才到期。
高美惠对此已经很满意了,这种满意的心情一直延续到傍晚去校车停靠点接杨照。她把这一结果和张一夫的电话告知蔚映如,蔚映如说我就不多谢你了老高,你懂就行了。
高美惠没说别的,回她小事情。
原本她是想多说几句,以她旁观者的角度看,他们家的分工是需要调整的。让明峻负责干洗店和照料孩子,让蔚映如负责跑医疗洗涤公司的业务。因为明峻昨晚全程都是在谈情绪,他更强调内在的自尊,讲的全都是蔚映如对他的态度;蔚映如则呈现的是事实。她的情绪是建立在基础事实上的。先谈已存在的事实再谈因事实触发的情绪。重要的是蔚映如不是自尊至上的人,倘若酒局上有人拍桌子上一百万让她喊声爹,家里等米下锅她是会痛快喊的,喊完回对方一句:谢谢爹。
她首先看见的不是对方折辱她自尊,而是感谢你愿意给我一百万。
高美惠等到 17:35 了还不见校车,这才想到这周六杨照的班级要补课,补五一假期的课。她陡然生出股失落,不晓得接下来干什么。她每天的安排都是有具体行程的。今天计划的是接到杨照出去吃个饭,回家后娘俩把客厅卧室和书房的空调滤芯给拆下来洗洗。
计划一下子被打乱,她多少有点无所适从,这份无所适从里又掺杂了些寡淡。
她的这份寡淡正是蔚映如所追求的。谁要能帮蔚映如带半天孩子,让她自个待会儿,哪怕无所事事地坐在街头她心里都是高兴的。对她来说最切实的礼物,就是节假日明峻能带着孩子在她面前集体消失一天,那一天她躺地上发呆打滚都是幸福的。她享受的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向往的是“人间有味是清欢”。
而她所向往追求的,正是高惠美的生活常态。她每回说真羡慕你一个人,高美惠问她:你觉得天天吃肉和一周才能吃一次肉,哪个幸福感更强烈?
高美惠是不轻易能被某一种观点绑架裹挟的人,她已经逐渐认清了生活的本质就是泥沙俱下。不论选择哪一种生活,只要过得够长够久,就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满意。没有一劳永逸的选择。
无聊了就去找有聊的人。高美惠鬼使神差地骑着车穿过斑马线贴着面包店的店面过,偏头从落地玻璃里看见前台的蔚映敏,车子停在门口,她朝里喊:映敏。
蔚映敏手头一堆事,正在 iPad 上跟人取经新人怎么直播才能流量最大化。对方要他在标题上下功夫,建议他标题:【大厂外派匈牙利八年单身男青年归国创业!】
蔚映敏正全神贯注地跟对方聊,店员喊他,说老板有人找你。
他抬头看向门口,高美惠双脚支地坐在骑行车上,身上的白衬衣扎在高腰修身的牛仔裤里,她说:“映敏,请你吃晚饭。”
蔚映敏说:“……这才五点半。”
高美惠笑说:“是有点早。”
蔚映敏内心不是特别情愿跟她吃饭,他隐隐嗅到了一股危险,但这并不妨碍他丝滑地关了 iPad,拿上包出来挎上,又戴好口罩问她,“姐你时间充足么?”
“充足。”
“那我带你去一个地?”
“远么?”
“半个小时车程吧。”蔚映敏看她的车,指了个地说:“锁这里就行。”
接着蔚映敏引着她穿过斑马线去停车场,他心事重重地朝前走,走了一大截回头看,高美惠还在对面等绿灯,而他刚闯了一半的红灯。他站在原地等,等高美惠过来,两人左右上车往山上驶去。
*
同一时间蔚映如骑着电瓶车来到了明峻的医疗布草洗涤公司,她顾不上两人在冷静期,把一个小时前高美惠给她的信息传达给明峻。这一单至关重要,高美惠已经帮他们拿下一年合同了,之后有没有后续,全靠明天见到张一夫后的事情发展。
高美惠不懂这里面的道道,蔚映如是十分明晰的。假如这个人不是跟高美惠关系特别,他是不会冒风险外包给一个新公司。他们公司开张不足一个月,现有的资质,没有背景是拿不到大三甲的单,尽管只是其中一个院区。这单只要拿稳,后续的交付不出现纰漏,之后明峻再去各医院谈业务相对会更有自信和底气。去后勤谈业务,人眼皮都懒得撩一下,首先问你:都给哪些三甲医院有合作呀?
乡镇医院?那不好意思了,请回吧。
如果是大三甲,至少能见一见后勤部的负责人。能不能谈成是能力和关系的问题,但至少会见到负责人。
两人关上门在办公室商量,商量的结果是蔚映如以助理身份跟着明峻一块去见张一夫。让他的合伙人跟着去是万万不能的,明峻自己去,她又担心明峻露怯,现在天塌下来都不管,第一紧要的是他们夫妻怎么齐心协力拿下这单。对方是许诺了签一年合同,但担心夜长梦多或出现什么纰漏再给搅黄了。
蔚映如决定先带明峻去买衣服,先敬罗衣后敬人,人一定是先通过你的外表来判断要不要接触你这个人。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合谐的逛街了,这两年出门消费少,吃个餐也都依孩子们口味,导致蔚映如对出门逛街没有一点点的期待。
蔚映如在一个商务品牌里帮明峻挑选了一件 Polo 衫和一条牛仔裤,上身效果典型的中产成功男,就是他娘的贵,一套下来两千大几。她就站那儿跟人导购拉扯,意在磨价格。她的拉扯不是明面上的你给我打个折吧打个折吧,她是跟人唠嗑,时不时地夸人指甲好或头发好,人导购也明白她意思,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很难有效有力地拒绝她。
以往明峻看见她这样就烦了,买不起不买,不是站在门口催她就是先独自离开。这回他一反常态地没催,而是坐在店内休息区一面手机处理洗涤厂的事一面等她杀价。他知道蔚映如最终不是 8·5 折拿下就是 8·8 折拿下。她没会员卡,但导购会帮她解决。
等蔚映如以理想折扣拿出来,出来店门就把小票叠叠好,跟他说:“这是用离婚后我个人财产给你置办的,回头跟那五万块一块还我。”
明峻纠正她,“我们现在是冷静期。”
蔚映如膈应他,“你要不想还钱穿的时候别拆吊牌,穿后我拿来退……”
明峻拎着袋子说:“什么素质!”
蔚映如再次说:“公司赚到钱麻溜还我那五万块。”
两人相互不耐烦地前后下步梯,明峻仰头看见四楼有烤肉店的广告,回头问她,“你吃不吃烤肉?”
蔚映如本能说:“你请!”
……
明峻没理她,下来电梯就转去对面乘上行梯,蔚映如喊他,“明皓还在家呢!”
她见明峻不理他,骂骂咧咧地追了上去。
好好吃了一顿烤肉,吃完都不待她消化,大伯母来电话了,张口就问:“蔚映敏在你那儿?”
蔚映如留了个心眼,问她,“咋了?”
大伯母不说,挂电话了。
蔚映如也懒得回过去,她已经摸清大伯母的套路了,你一定要再三追问她才肯说。
她身子靠坐在副驾脸贴在椅背上看窗外熙攘的人流,明峻则戴着蓝牙耳机在接商务电话,她一点不想动弹,就想车这么一直开下去,开个地老天荒。
没地老天荒,二十五分钟就到小区了。她下来车就近找个长椅坐,拿着手机想给大伯母回过去,恰这时家里来电,明皓拖着长长的嗓音说我要饿死了,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煮饭……
蔚映如收了手机喊着我的小心肝小宝贝就奔回了家,明心四点返校了,就明皓独个在家呢。他只要有玩具有 iPad 有零食,他就能自己在家待一个下午。
晚上等家里一切安顿好,明皓也都洗漱睡了,她洗完澡出来套上心仪的家居服回明心床上打坐冥想,这时大伯母来电话了。她叹口气接通,是大伯急切地声音:老大你快回来,你大妈喝药了正在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