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美惠望着校车驶离,准备掉头回小区时看见了斑马线对面的西点店店门口站着的人。她不清楚蔚映敏看见自己了没,如果他看见了招呼不打就离开不合适,她骑上车穿过斑马线停在他面前。
蔚映敏真没留意到她,他手指头上夹着烟在跟蔚映意发微信,正低头手指光速地编辑文字,跟前的阳光被人挡了,他抬头看,高美惠坐在骑行车上问他,“生意怎么样?”
他回,“旺。”
他是真旺。他家招牌是芋泥软欧和半熟芝士,这是店里西点师傅拿手的。开张前搞活动,店里员工端着切好的招牌去幼儿园和小学门口给家长和学生们试吃,反馈很好。
下午五点后,店里的芋泥软欧和半熟芝士几乎全部售罄。当然蔚映敏也用了些营销手段。
高美惠还没来过店里,把骑行车靠边准备俯身锁车,蔚映敏说:“不用锁丢不了。”
高美惠抬头问他,“丢了你们店照价赔偿?”
蔚映敏很干脆,“锁吧。”
等高美惠锁好起身,蔚映敏端着手机给她看自己最近练就的新技能,“我一分钟能打 100 来个字。”接着开始从“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欻欻欻,一分钟过去,他停在“钟鼓馔玉不足贵”,然后开始一个个数字。
高美惠要进面包店了,被蔚映敏一脸严肃地拦住,给她看,“107 个字,我一分钟能打 107 个字。“
高美惠不解,“手速快是有什么优势么?”
蔚映敏说:“说明我手指灵敏,心灵手巧。”
……
高美惠俯身看展示柜,她对奶油蛋糕类的兴趣不大,转一圈没特别想吃的。蔚映敏在工作间给她泡红茶,又拿了几块甜点给她品尝。店面算不上小,60 方是有的,标准的 L 形,横向朝里那面有一排落地玻璃式的就餐台,方便学生和上班族坐那儿喝个咖啡吃个包,竖向的一面整个是烘培展示区。
大主体就是务实。西点单价适当。目标群体是附近住宅区和学校。
高美惠参观完问他,“这地段租金不便宜吧?”
“还行。”
高美惠准备问别的,见明皓独个推开门进来,先无精打采地朝她喊了声惠姨,然后爬去就餐台的高脚椅上喊着:“好想吃鱼丸啊!”
蔚映敏问他,“这条街没买来鱼丸么?”
明皓的脸贴在就餐台上失望地说:“我都找两家了都卖完了。”
高美惠问他,“皓皓,你来找舅舅玩啊。”
“我妈不让我在家。”明皓委屈巴巴地说:“舅舅又不给我玩 iPad,在店里又很无聊……”
蔚映敏朝他伸手,“我带你去另一条街买鱼丸。”
明皓从高脚椅上骨碌下来,开心地跟着舅舅去别街买鱼丸了。
高美惠坐在高脚椅上,喝着红茶品着一块甜点,托腮望着落地玻璃外的蔚映敏牵着明皓的手过马路去找便利店买鱼丸。不是带有情绪不得已带他去买,而是就想给小外甥买个鱼丸让他高兴。她忽然发觉蔚映敏跟蔚映如某些方面很像,就是有一颗想让别人快乐的心。这是很难得的”心“。大多数人都自顾不暇很难照顾到别人。
蔚映如也不想照顾呀,但受自身性格所累不得不照顾。她下午抽时间回来把明心给打发学校,姐弟俩的脏衣服麻利收拾了准备拿干洗店,锁上门出来单元楼时就接到了蔚映意的电话,蔚映意就小她半岁,十二年前嫁给了大学同学,之后随着丈夫定居在合肥。
蔚映如不怕接大伯母的电话,也不怕接蔚映意的电话,就怕前后接到两人的电话。一早她就先接到大伯母电话,前言不搭后语地跟你闲扯,如果把她的信息点给串一串:就是昨天领导同事们重聚她高兴就多喝了两杯,但心情这事跟潮起潮落是一样的,有涨上去的时候就有荡下来的时候,晚上到家兴头落了就跟蔚映敏拌了几嘴,后来越想越气越想越不值,又打给蔚映意说了她一通……
蔚映如静静地听着,问她,“你觉得哪儿不值呢?”
大伯母没做声,也不能做声,然后挂了电话。
接着早饭后就是蔚映意打给她,起先说话还算理性,后来也开始胡说八道了,说这一切就应该让蔚映敏负责,她已经跟家里没关系了。
蔚映如问她,“蔚映敏具体要负什么责?”
蔚映意不说,只给此次……也包括既往发生的所有家庭矛盾统一定性——家庭制度是必然要分化瓦解的,等同于生老病死一样不可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选择的人生负责。
蔚映如问她,“所以你对这一切的漠视是正当的?”
蔚映意说姐,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堂姐俩的通话算不上愉快的结束了。
这到了下午四五点,蔚映意又打了过来,大概心里那股气慢慢消了,意识到上午的话有失偏颇,特意打电话找补来了。主要昨晚她都睡了,老太太打电话来阴阳怪气她,她气的一宿没睡着。
想要在这个世界好好存活,要么当个彻头彻尾的好人,活个三二十年见义勇为似的死去后被世人铭记;要么当个彻头彻尾的绝对自私的人,只管自己痛痛快快,哪管周围人死活。
但普通人普通人,就是良心被狗吞吃一半的人,既活不成好人又当不成恶人,只能在道德夹缝中撕扯生存。
蔚映如骑着电瓶车出来小区,正碰上开车晚回的明峻,明峻降了车窗准备问明皓,蔚映如轰苍蝇似的手一挥,说跟着他舅舅在西点店。
明峻也下了脸,车驶进小区掉个头去西点店。原本约好今天下午两点前他回来带明皓去看牙,这不下午在洗涤厂耽误了么?
反正现阶段夫妻俩都相互不耐烦。
他车没到西点店就碰见带明皓买鱼丸的蔚映敏,两人打个招呼,明皓端着纸碗就上了车,上车坐稳后嗦着鱼丸上的咖喱汁,问爸爸你是要带我去看牙齿么?明峻回头说咱今天先不看牙,等到医院牙医都下班了。
明皓问:“那我们是去玩么?”
明峻说:“你想不想参观爸爸的洗涤厂?”
不管他想不想,都被载去了爸爸的洗涤厂。
西点店这边高美惠勉强把甜点吃完(齁甜),拿上车钥匙准备开锁回家,碰见了独自回来的蔚映敏。蔚映敏望着她骑行车,问好骑么?
好不好骑她都要骑,她又不会开车。她早年去考科目一,先被集中在一个房间观看各种车祸现场的案例视频。她看了十分钟出来,此后再也没去考过驾证。
蔚映敏把骑行车推到次干道上的林荫路上,这条林荫路干净少人,主要杨絮也相对少。他戴着口罩往前骑行了一圈折回来,两脚支地朝高美惠说:“这车高度不适合我,我骑的时候两条腿抻不开。”
高美惠帮他调了座高,“再骑一圈。”
还是不能完全抻开,但这不影响蔚映敏往前多骑了一公里,整体感觉很不错,也许跟此刻的季节有关,入目除去人群就是绿,那种焕发出新芽的清新的嫩绿,比坐在汽车里的心情好。加之这会又有落日余晖的渲染,等他再次折回到高美惠跟前就说:“姐你哪买的?我也去买一辆。”
“黄河路上。”高美惠说:“我把老板微信给你,让他根据你的预算和需求给你推荐。”
“你这车多少钱?”他把整辆骑行车高高拎起,又重重弹下说:“车身不算轻。”
高美惠看不懂他自以为内行的操作,说:“这车我是找人组装的,前后花了三千。我不过度追求轻量化,我更注重舒适度和耐用性。”
“你要只是日常骑,买个三两千的就足够了。”高美惠把车行老板微信推他。
蔚映敏坐在车上看她,一小块夕阳移到她眼帘上,她伸手去挥没挥掉,随后欠奉地往左挪了两步避开。蔚映敏骤然笑出声,问她,“姐你是不是喝了?”
“喝了,这会脑子还有点浑。”
高美惠不好说本来就有点难受,刚又被他店里的甜点给腻住,糊在心口只想呕,导致她一个不爱辣口的人,这会看见对面的湘菜馆格外有食欲。
她问蔚映敏,“你饿不饿?”
蔚映敏顺着她目光看见湘菜馆,骑上车说:“走吧。”
才五点出头,两人是湘菜馆的第一桌客人,高美惠不擅长点菜让蔚映敏点,蔚映敏要了个酸萝卜牛百叶,香菜牛肉,小炒藕尖,担心吃不完就点了这三道。
高美惠是真去卫生间吐了,只是没吐出来。回来喝了口菊花茶压压,接过蔚映敏装给她的一小碗米吃菜。她频繁地拣藕尖,很对口。蔚映敏推荐她酸萝卜牛百叶,她说不吃动物内脏。蔚映敏说那你吃酸萝卜吧,很开胃下饭。高美惠手指托着碗底,随意地夹了块酸萝卜,一下子就把糊在心口的那股腻劲给彻底压了,后来她自然也吃牛百叶了。
三盘菜吃的干干净净,高美惠结完账出来满意地说:“咱俩三道菜正合适。”
是啊姐,一大半都被你吃了。蔚映敏两点才吃的午饭,这个点自然算不上饿。他问高美惠,“姐你知道饭搭子么?”
高美惠不知道,她不常刷视频自然也不懂各种网络梗。
蔚映敏说:“就是一起结伴吃饭的人。”
“这还挺好的。”高美惠感觉新奇,“有人一块结伴吃饭,有人一块结伴运动,有人一块结伴旅行……这些搭子全面普及后就解决了人的很多基本需求。”她认同人是群居动物,也认同人是需要活在关系里的。
“姐已经全面普及流行了。”蔚映敏跟她说:“还有床搭子。”
高美惠算不上吃惊,问他,“是我理解的床伴关系么?”
“没错。”蔚映敏赞她,“姐你一点就透。”
高美惠好奇,“这个床搭子是长期稳定的……”
“姐,长期稳定的叫处对象。”
两人在湘菜馆店门口告别,蔚映敏回西点店,想折腾看能不能直播;高美惠本来要回家……中途拐道骑了半个小时车来到父母家。到父母小区都七点了,微风广场前有两拨广场舞准备开跳了。她骑车经过时跟其中一拨广场舞的领舞打个照脸,两人谁也没理谁,各行各的。
这领队是高美惠的妈。
她把车停在一楼的入户花园门口,上了几个台阶开栅栏时就听见客厅里的电视声。她经过前院拉开直接通往客厅的门,一路踮着脚去玄关换拖鞋,然后朝着坐在轮椅里看电视的父亲喊了声:爸。
老爷子耷着头,没应她。
她换着拖鞋又喊:爸。
老爷子仿佛静止般地坐在轮椅里。
她呆了下,再喊:“爸。”这回声量小很多轻很多。
老爷子仍旧没任何反应。
她缓步朝着轮椅去,一条格子毯搭在他双腿上,他一条胳膊蜷缩在怀里,一条胳膊垂直在轮椅的一侧。她无意识地双手握拳,等慢慢止步在父亲面前,她伸出一条胳膊去探他的鼻息,食指离他鼻孔还有一寸的距离,老爷子猛然抬头给她个鬼脸。
高美惠吓得声音都哽咽了,越过他,去卫生间打香皂搓洗手。
老爷子去年中风的,养了大半年恢复的算不错,但要想回到中风前的身体状态这在医学上是不可逆的。家里请了专业护工,周一到周五上门服务,周末休息。
老爷子等她从卫生间出来,眼神直勾勾地示意后院。她领会后拉开后院的门,从贴着墙的那一排移动鞋架里翻找出一双父亲年轻时候的大头皮鞋,从鞋里掏出一小瓶二锅头,拧着二锅头回屋给他斟了一小酒盅,然后把酒盅端给急巴巴的、削瘦到眼睛都要脱眶而出的父亲。他接过就要往嘴里倒,这一着急可好,酒盅里本就不多的酒撒了一半在毯子上……
高美惠耸耸肩看他,无能为力。
老爷子端着只能盖住杯底的酒,开始珍惜的、用舌尖一点点地舔舐。
高美惠反手开了门窗大通风,又把毯子换下扔去洗衣机。忙一圈之后洗洗手,打开冰箱门从里拿出一块卤好的牛肉切下薄薄一片,再把这一片顺着纹理给撕成无数条。之后装到一个餐碟里,端去客厅蹲在父亲跟前喂他吃。
老爷子可开心了。这辈子都没跟女儿这么心意相通过。夜夜盼她好,日日望她来。但奈何她十天八天的才来一回。
她的老母亲打在跳广场舞时看见她没多久,就找个理由回来了,等她抬脚准备迈上自家入户花园的台阶时,就看见高美惠在开窗大通风……
她没再上家了,顺势扶着墙在台阶上坐下,过了有几分钟,客厅里传来她熟悉的由苏格兰民歌改编的《红雪莲》的手风琴声和歌声。
她双手在空中打着节拍跟唱:
我走过了你的身旁
看到了你的眼泪
我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浓浓的柔情
我不愿看到你的泪水再往下流
我决定帮你甩去失意
重回到伊甸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