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映敏几乎一宿没睡。
上半夜他在农庄的院子里扯了幕布投影,一行人坐在那看皮克斯的动画《寻梦环游记》;下半夜他跟姐夫和明皓睡一个帐篷,帐篷里鼾声贯耳他睡不好。他姐夫昨晚七八点开着车拎了一个蛋糕来的。
凌晨四点他回了商务车上睡,在车上翻来覆去时想到一部侯麦的电影,里面讲到了一个“蓝色时刻”——黎明前,大自然会出现一分钟的寂静,昼禽准备醒来,夜禽即将睡去,在这稍纵即逝的交接时刻里,大自然会陷入一分钟的绝对寂静。
凌晨四点半,蔚映敏拎着外套下车,去远处的山林寻找“蓝色时刻”。
等他从山林回来已经是六点半了,天还没彻底亮透,万物还没从潮湿和氤氲缭绕中彻底醒来。他的薄外套系在腰间,右手拿着一柄刀在削左手上的棍,边走边削,低头削几下仰头看一眼景致,再次仰头时就看见了远处散步的母女俩,高美惠跟杨照顺着溪流缓慢地朝着银杏树的方向去,走着交谈着些什么。
他削着棍子朝着她们的方向去,顷刻间天大亮,太阳从东方缓慢升起,彻底驱散了弥漫在空中的氤氲。他离高美惠更近了,在逐渐更近的时候他停了步伐,站在原地一面削棍子一面不时望两眼高美惠。
高美惠今天穿了条奶油色高腰紧身裤,肩上披了条灰色针织衫,一头丰茂的发随意地挽着,脚下是一双透明色的雨鞋套。针织衫和鞋子和头发都没问题,就是那一条包裹性极强的奶油色紧身裤让他想到了马术骑手,他在德国的赛马场观看过马术比赛,不管男女骑手,下身都是一条白色高腰马裤。这种马裤十分考验臀腿的曲线,人人向往的超模腿对他来说没吸引力,好看的腿不能只是纤细,更不能大小腿一致。好看的腿要有曲线,要有力量感和匀称。
就像马术障碍赛,在马匹接近障碍物腾空而起时,骑手身体前倾臀部离开马鞍与马匹融为一体飞跃的瞬间、爆发出的臀腿线条几近完美!那是他认为最有力量感的臀腿。
他削着棍子回农庄了。
高美惠领着杨照散步是为了解决她昨天的情绪,昨天车上人多,她不该当人面批评她。接着就昨天的话题继续深聊,在一些绝对严峻的问题上绝不能只理解表象,要通过表象去思考和看见更深层次的东西。要学会溯因推理,假如质疑真相就从结果去倒推真相。
高美惠问她,“一个遭受校园霸凌的学生你认为她该怎么改变处境?”
杨照没说打回去,如果打回去能解决,这个人就不会遭受校园霸凌。她想着说:“向老师求助?但老师只能管一时,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个学生会遭报复。”
高美惠问:“除了向老师求助呢?”
“报警?”杨照犹豫着说:“……除了这个人自己变强,我想不到更好的解决方式。”
“如果她没有能力迅速变强呢?”
杨照垂头同母亲慢慢地走,一时回答不出。
高美惠问她,“为什么不向家长求助呢?”
“家长解决不了啊。”杨照理所当然地说:“家长还不如老师在学校有威慑力呢。”
“不对。”高美惠跟她缓缓地说:“能从根源解决校园霸凌的只能是家长,家长是第一责任人,家长想要保护孩子的决心和态度,是会引起校方重视共同携手解决这个问题。”
“你可以在学校里多观察,只要是长期被霸凌的学生,她的家庭一定是给不到她支持的。那些霸凌者就是觉察到她的孤立无援,所以才会持续不断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霸凌她。”
“悲剧发生,学校绝对存在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家长也绝对不是受害者。”
“最终致使她选择绝路的是——施暴者的施暴,家长的失职,校方的监管不力,以及同学间的集体沉默。如果你要写,就要着力去展现是什么让一个少年人一心赴死,倘若你写出来因此被请家长,我会很骄傲地去。”
杨照还在尽力消化着,不远处明心拿着两个许愿牌朝她们奔来,喊杨照一块去银杏树许愿,杨照说:“我是唯物主义者。”
明心反驳她,“可你信清明节和《寻梦环游记》里的亡灵节,也信塔罗牌和圣诞老人呀,你新年也穿新衣到处收红包呀,怎么就不信能给人带来好运的一棵树……”
明皓也挥舞着一把魔杖欢快地跑来,朝她们炫耀,“舅舅给我削的斯内普的魔杖,他答应下回给我削一根哈利波特的魔杖!”
太阳彻底升上来了,高美惠怕晒到还没来得及涂护肤品的脸,把披在肩上的灰色针织搭脑袋上,迈着修长的腿回农庄。身后那三个孩子去银杏树挂许愿牌了。
蔚映如和她老公还没睡醒,蔚映敏则穿着短裤蹲在那儿翘着兰花指刷洗鞋面上的泥污。他听见有人回来,仰头看了眼,然后继续刷鞋。
高美惠在竹椅上坐下,一面脱着雨鞋套一面问他,“你怎么不穿裤子?”
蔚映敏仰头问:“姐我怎么没穿裤子?”
高美惠重新调整措词,“你只穿条短裤不冷?”
“我长裤裤腿被露珠泥巴打脏了,刚洗完挂那儿晾。”
“食指怎么了?”高美惠看他翘着的兰花指。
“给明皓削魔杖的时候削到了。”
“我看看。”
蔚映敏像只大企鹅似的,就蹲着一步一步地挪到她跟前,把手指伸给她看。血是止住了,但伤口朝外翻着。高美惠回房间把随身包拿出来,里面有一个小医疗包,她拿出棉签沾着碘酒帮他擦拭伤口,问他,“疼么?”
蔚映敏垂着眼帘说:“不疼。”
高美惠给他贴了个创可贴,交代他,“暂时不要接触到水。”
蔚映敏嗯了声说:“姐等十点了我烧上碳给孩子们烤点吃的,十二点前咱们就回,不影响下午四点杨照和明心返校。”
“行啊。”高美惠笑着说:“谢谢你了。”
“谢啥。”蔚映敏撺掇她,“姐你也去围着银杏树转三圈吧。”
“有什么说法?”
“朝右转三圈是求姻缘的,朝左转三圈是保平安的。”
“你转过了?”
“我凌晨四五点过去转的。”
高美惠笑他,“你这也太迫切了。”紧接着就问他,“要不我给你介绍我们医院的护士?有不少三十岁……”
都没等她说完,蔚映敏本能地生出股抵触情绪,“我不见护士,医院太乱了。”
这情绪把高美惠打个措手不及,她说:“你怎么这么说话?”
蔚映敏问她,“这是不是存在的事实?”
“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高美惠望着他说:“你跟我说话的语气是带有强烈情绪的,我不明白你的情绪从何而来。”
蔚映敏内心慌张,脱口说:“我只是不喜欢护士。”
高美惠没被他说服,但也没追问,暗中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冒失地为他介绍对象。
*
从农庄回来后俩人的关系就莫名其妙地生分了。甚至可以说俩人先前建立起来的那份松弛感和信任遭到破坏,几欲全面瓦解。
其实当天俩人相处还挺好的,高美惠还围着银杏树跑了三圈,中午一行人在农庄吃着烤串说说笑笑的,回程的车上也挺好的,但就是有什么东西被破坏掉了。
农庄回来的第二天,高美惠给蔚映敏订开业花篮,照俩人关系没破坏前,她绝对是会联系蔚映敏,大大方方地问他想要哪种花篮?她从来没给人订过开业花篮,不晓得具体流程。但最后她联系了蔚映如,把花篮钱转给蔚映如,让她订的时候把自己那份捎上。直到花篮送出开业,她都没有联系蔚映敏。
按她一贯的行事作风,花篮送出后她是需要打个电话恭喜开张的,不然会很失礼和显得敷衍。但她一直拖着没联系。
一直拖着没联系的另一层原因——是蔚映敏也没主动联系她。
按理来说,蔚映敏收到花篮后,至少也要回个电话表达谢意。但蔚映敏没有联系她。
两人的关系彻底陷入僵局。这种僵局不是人为特意造成的,是彼此都意识到了冒犯与被冒犯,从而“联系对方”这件事就变得十分艰难。
艰难到从面包店开张的第一个周六,高美惠没去校车停靠点接杨照。她担心经过面包店碰到蔚映敏。
她的心情从来没这么芜杂过。
在从农庄回来第十三天的时候,那天上午轮到她门诊楼坐班,中午下班脱着白大褂出来诊室就看见等在门口椅子上的蔚映敏。她愣了下没来得及反应,蔚映敏就开口说:“姐,请我去你们食堂吃饭吧。”他的眼神和故作轻松的语气都强调出一种“求和”的态度。
高美惠点头说:“行啊,你想吃啥?”引着他就去职工食堂。
蔚映敏跟在她身后问:“啥好吃?”
就在这一瞬间两人的关系莫名就破冰了,高美惠说:“给你要个多春鱼?正这个季节吃呢。”
“行,我爱吃鱼!”
两人前后朝着职工食堂去,一路无话,路上几乎都是高美惠的同事跟她打招呼。到食堂高美惠让他去找餐位,她去菜品区排队点餐,她怕轮到自己热销的炸多春鱼没了,第一次利用自己科主任的身份朝着窗口交代师傅帮她预留一份。
等她端着托盘回来餐位落座,把多春鱼放在蔚映敏跟前说:“很热销的,职工们都踩着点来吃饭,超过 11:40 就没了。”
蔚映敏吃着问:“午餐时间是几点?”
高美惠说:“11:00——13:00。”
蔚映敏忽然喊她,“姐。”
高美惠看他,“怎么了?”
蔚映敏很自然地说:“在农庄那天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跟你说话。”
高美惠没做声。
蔚映敏选择性地说了部分实话,“我对护士没意见,是不想被你们轮番介绍对象。”
之后两人关系恢复如初,甚至比之前的联系更紧密了些,有事没事地都会微一微。当然主动方是蔚映敏,他说面包店开张收了花篮,他要请大家吃饭。
高美惠说你请吃吧,我就不去了。她不喜欢参加这种带有应酬和社交属性的场合。包括她自己家亲戚的婚丧嫁娶,她都是随一份礼,多数时候不参加。一来她真不一定有时间;二来有点时间她更愿意睡觉。
杨照学校的家长群她都很少看,一般老师有重要信息会@所有人,不@她从不主动进群看。但家长会她一次没缺席过,通常要开家长会时老师至少提前一个礼拜说,她都会把时间给安排好。她不会因为工作原因而缺席杨照的家长会。科室那么多老资格呢,她没那么重要。她把自己母亲的职责看的远比医生重要。
她的社会关系网非常单一,最好的朋友和唯一的朋友都是蔚映如,她和蔚映如有二十来年的关系,从中学开始就是同学。她跟同事的关系就是同仁,是一群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而聚集在一起的人,彼此间默契配合高效率地完成工作才是对”同事“关系最大的认可和诠释,不需要刻意发展出工作以为的情感。
她在医疗体系工作快十五年了,离开这个体系她再没别的社会关系。她很少求助于人,有,也是别人来求助她。如杨照的老师们想妇科检查会联系她,如家里的亲戚们生病了也会找她。只要有人私下找上她,她都会尽心帮,生病又不是别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