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疏礼是个好人。
在他看来,乔谅是他的幼崽。
尽管他曾经叛逆、抗拒管教,浑身长刺,莫名高傲地拒绝接受任何好意,但依然是他的好孩子。
做长者做老师,又或者做父亲,接纳孩子的缺点是一件头疼又愉快,充满成就感的事情。
乔谅时常觉得这些大人物很有意思。
这个世界有像他室友一样,乐于把穷鬼带入不属于他的世界,引诱他们释放丑陋欲望的烂俗乐子人。
也有季疏礼这样哪怕被刺伤砸烂,也会一如既往释放好意的圣父。
善良在穷鬼身上是教育的必然性,但只是一款有钱人的时尚单品。
乔谅目光幽幽,定在季疏礼交握着的,微微使力的双手。
很恶心吗?
他微微挑眉,往后退了一步。
季疏礼抬起头,“等——”
乔谅颔首,径直转身离开。
碎发微微扬起,侧脸玉白冷淡。往前走的背影挺拔,一步都没有迟疑。
季疏礼隔着镜片注视他,伸出去的手又放下。
如果是别人,确实很恶心,这种事情是违背常理的结合。
但如果是乔谅,季疏礼又可以体谅。
他的孩子年轻、天真、纯洁,知道什么呢?
也许只是一时新鲜。
夜间的图书馆寂静,马上要到闭馆时间,留下的人所剩无几,光亮也显得昏暗许多。
乔谅一路走到头,拿纸巾裹在手上按电梯键位。随后往旁边一靠,肩膀抵在冰冷墙面上。
他睫毛很长,目光又淡,口罩下的脸清隽疏冷,帅得凛冽。
其实很期待季疏礼知道他的那首歌,《书里》。
乔谅从未解释过这首歌到底在写谁。
也正因此,乔谅很喜欢这些人的自作聪明,自作主张。
在这首歌发布之后,他的前男友仿佛一夜之间都认定乔谅对他们留有旧情。他们咬文嚼字,从细小的角落去扒找乔谅真心的证据——往往他们愚蠢的聪明,会给乔谅带来不小的利益。
季疏礼那样一个古板的人,发现自己的学生对他抱有他最厌恶的情感,又会是什么表情?
离开图书馆后,路上又在下小雨。
乔谅开着车窗,头发上有些细小雨珠,消瘦肩膀上雨点缓慢往皮肤上渗透,他伸手接了住路灯下的银丝雨针。
距离他来到A城已经过了六年。
这座城市并没有多好、多值得向往,繁华背后依然是一种攻击性很强的贫穷。
但却拥有无数机会。
成名的机会,掠夺权利钱财的机会,被疯狂的爱意簇拥的机会……这个机会要削尖脑袋去挤,去把身边的所有竞争对手都从高塔上面攘下去。
路况不好,不出预料地堵车。
乔谅没有觉得烦躁,面对不稳定的自然因素保持平静心态,是一个成功人士的必备条件。
在不断的喇叭声里,乔谅单手随意挂在方向盘上,放在一旁的手机里的消息不断弹动,他瞥了眼。
沉阳:【所以那个事情你考虑好了没有,过了这村就没有那店了】
【我只是来你家住几天,你却可以从我身上捞不少好处。占到铁公鸡的便宜你知足吧】
【不说话?邵乐不会还在你身边吧。你男朋友怎么对你这么多要求。】
【视频通话请求】
乔谅按了下蓝牙耳机,接通电话。
沉阳接通,一张桀骜的帅脸愣了下。
“你没屏蔽我啊。”
乔谅:“江帜雍可以帮我。”
两个人的声音直接碰撞在一起。
沉阳没想到他这么单刀直入,但也不算意外。吊儿郎当地笑起来,挂在一旁的栏杆上,盯着他看,“原来是我又没用了。”
乔谅淡而笃定,“是。”
雨珠不断从车窗上迤逦爬过。
窗外的红光白光,还有鳞次栉比的高楼上没有熄灭的灯火都印证这个大都市的繁华。
乔谅已经在这里安家。
寸土寸金的地方,二百平的房子是何等天价,是六年前连吃一份小龙虾都瞻前顾后的乔谅所不能想象的。
但那不是乔谅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到的。
是因为他够恶毒,够虚伪,够捞金,够没良心。
这些让乔谅不满意。
还不够好,不够优越。
乔谅看着,瞳孔中央是路灯和雨丝,越是繁荣的街景,越是映出他的眼神幽深冷漠。
沉阳注视着屏幕上乔谅的脸,说不出话。
青年修长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清晰的指骨关节和青筋很有力量感。
黑眸微低,泪痣像挂在他睫毛上的墨点。
就这么冷冷清清,毫无情绪扫了他一眼,“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没用。”
淅淅沥沥的雨声被隔绝在外,车内的皮革味和空调里的闷沉香气混合。
沉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耳边的噪音有些大,居然让他从乔谅的声音里听出冷厉的失望语气。
就好像乔谅对他其实是抱有期待的。
搞得他莫名其妙心脏狂跳了一阵,手都下意识蜷紧,下意识地要咧开嘴角。
他及时叫停自己怪异的生理反应,“别说得好像你很期待我有用似的,搞得我又要自作多情。”
乔谅轻哂:“那你确实很自作多情。”
沉阳看他毫无波动的眼睛,“可我还是想来找你。”
“可以。”乔谅说。
沉阳:“真的——”
“在你变得更有用之后。”
乔谅淡淡瞥他一眼,就利落地挂断电话。
沉阳眼前一黑,从屏幕反光看到自己的脸。
和乔谅打了多久的电话。
十几秒?
有吗?
他扯开嘴角笑了下。
【变得更有用的话就可以?哪怕你有男朋友也可以?】
【他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吗】
黑发发丝落在雪白鼻梁和眼皮,乔谅手指点了下,把他拉进黑名单。
他迟早会知道的。
乔谅想。
脸孔在霓虹灯光映照下有些昳丽的冷清,修长手指从旁边抽出烟盒。
——但不是现在。
乔谅见过很多人的眼泪。愤怒的、怨恨的,悲伤的不甘的哀怨的……各种各样的。
有的人会跪着求他不要分手。
有的人会愤怒痛骂乔谅叫人恶心。
但乔谅始终是那样清冷清高的样子,他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永远体面。
还没有人的眼泪,能够阻止他心里那只总在发出刻薄讥笑的野兽的怪笑。
希望邵乐不要哭得太难看。
乔谅漠然地轻挑了下眉,唇齿一合。
微弱的声响。
爆珠被咬破,浓郁沁凉的薄荷味让他眯起眼睛。
车流缓慢游动,喇叭声此起彼伏。乔谅瞥了眼路况,打开电台,顺便看了眼家里的监控。
小丑的房间太大,乔谅转了好几个视角都没看到它。最后才发现它小小一团,窝成一个牛角包枕在乔谅的被子上。
乔谅皱了下眉,觉得很脏。
监控镜头转来转去,乔谅手指点了下,操纵监控发出红色的警报。
小丑耳朵动了动,扭了下头,把肚皮摊开伸了个懒腰。
乔谅指骨撑着下颌,歪着头撇着眼看它。
*
乔谅的工作室选址完成,进入正式的注册流程。
有人帮忙真是不一般的快,乔谅甚至没怎么在上面费心,连工作室的照片都是邵乐直接发给他让他选的。
乔谅在平板上一张张划过去。
装潢风格有许多种,地址大多在A城金融商业圈,绝佳的好位置,价格拿出去能随机吓死一个人。
乔谅抽空好好奖励了邵乐一下,紧跟着就是组织乐队排练,进录音棚。
其次是和江帜雍抽空面谈。
“我看过你发给我的合同了,如果你要离开,帆盛没有办法在合同上掣肘你。”混血青年抬起头,“冒昧问一句……”
乔谅在合同上的确占了些便宜。
他说:“那时候有个朋友愿意帮我。”
朋友?
江帜雍其实知道乔谅说的是谁。
那个高管。
他眼睛闪了下,微顿,继续说:“相应的,帆盛一直在履行合同上的最低保障。”
但也只是最低罢了。
怪不得响盒子乐队在今年才爆火起来。老东家管着约束着,半胁迫地威胁:你不归顺我,那你也只能爬到这样的位置。
所以算半结仇。
帆盛绝不可能轻易放走乔谅,无论是钻空子还是舆论危机,一定会竭尽全力让乔谅留下来。
江帜雍扯了下略紧的领带,冰蓝色眼眸抬起,看了眼坐在对面的乔谅。
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肩膀宽瘦,干干净净的清爽,低眸翻看桌面的合同。表情认真,指骨清隽。
他不由得再次印证自己之前的看法。
如果乔谅真的是趋炎附势的人,他本有无数机会可以脱离现在的处境。可他不愿意,犟着一股劲儿硬耗着。
真是个天真的傻子,资本的力量根本不是他个人顽抗就能得到斡旋的。
江帜雍手指在纸张上翻动,理智地分析判断,寻找其中的漏洞,秩序性运转的思维中,却有些莫名的烦躁。
邵乐真的喜欢乔谅吗?
乔谅:“什么?”
江帜雍一僵,才发现自己无意识中已经把那句话说出口。
他迟疑了下,“没事。”
乔谅乌黑的眼睛抬起乜他,轻描淡写,“邵乐当然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
江帜雍侧脸绷紧,手指按在纸张上,捏出点褶皱。
“虽然我和邵乐是朋友,但有时候我也得承认,他这个人实在没什么脑筋。”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稳冷静地开口。
“真的喜欢你,为什么只给那点微弱的可有可无的物质付出?”
说这些的时候,江帜雍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他曾经是怎么规劝邵乐的。
——你给车给钱给接送,他给你什么了。
——乔谅之前谈过很多男朋友,他还有个白月光。
——他对你才是玩玩。
立场微弱地发生改变,现在江帜雍有些怪异地觉得,的确像邵乐说的那样。
乔谅是个很好的人。
如果不是邵乐一直在他面前说乔谅有多好,他本来也不会产生不该有的好奇心,也自然不会来见面,更不会发现乔谅就是他的初恋。
这归根结底是邵乐的错。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帘落到桌面,咖啡杯里的水液晃动着。江帜雍隐约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视线微妙地偏移落点。
乔谅眉梢微微挑起。
他眉眼长得锋利,眼睛平静又清傲,甚至若有若无地透出两分冷蔑的意味。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错觉。
乔谅语速平缓,“是吗?”
“说是想当狗,其实只想享受舔人的快感吧。”
江帜雍手指捏紧手里的纸张,眉峰冷厉。他仍然英俊傲气,对世界充满敌意。
但怪异的是,这一次,他话里的针对性冲着他的好友。
男人声音冷沉,蓝眸中甚至隐隐有些暗礁一般的晦涩。
“甚至都没怎么舔不是吗?他所谓的喜欢只是流于表面,做给别人看。”
“什么意思?”乔谅心底嗤笑,继续配合。
让所有人都知道他邵乐很喜欢乔谅,明知道乔谅性格冷淡内敛不善言辞,偏偏要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出这种情感的地势差。
不难想象,最后乔谅和他分手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第一时间来指责乔谅。
“他都那么喜欢你了”……这之类的。
把乔谅置于道德的低谷。
他要是真的喜欢乔谅,就应该表现得不那么喜欢才对。
江帜雍想。
乔谅手指在桌面上叩击。
发丝散落在眉眼几缕,他目光幽深安静,故意问,“这是对我的试探?发现我的态度有半点认可,就又要去找邵乐告状,是吗。”
江帜雍一顿,浓眉拧紧,立刻意识到在乔谅心里他还是那个初见就对他口出恶言的形象。
如果不是因为邵乐,乔谅甚至根本都不想和他有接触。
但明明他才是和乔谅认识更早的那一个。
就这顿住的一秒,乔谅已经站起身。
乔谅:“很感谢你迄今的帮助。”
江帜雍下意识也跟着起身,“我没——”
他动作起伏过大,甚至一不小心碰到桌子。乔谅那一侧的咖啡倾倒泼洒,洒在他的腿上。
空气中凝沉了片刻。
地上滴答滴了一滩咖啡液。
撞飞的咖啡杯落在皮质沙发上,连乔谅的衣服都透黏住一小块,手背上也有些水珠顺着指尖往下滴。
乔谅声音不耐地:“啧。”
江帜雍被他啧得脑仁一麻,那种被厌恶的感觉让向来众星捧月的高大青年有些无所适从。
他唇线抿直,立刻道:“抱歉……”
他抽开椅子扯了几张纸,微俯身想去擦拭。
乔谅皱眉,单手攥住他的手腕。
青年手心沁凉,脉搏的跳动比江帜雍平静许多。
而江帜雍的手已经放在他的腿上。
微弱的温度,隔着一层粗糙的牛仔裤布料传到指尖。
他手指微蜷,莫名的有些后背发汗。
乔谅低着眼皮看他,泪痣清冷,手下力道更重,用力把他的手扯开扔掉。
矜傲的青年俯视他,像是又被他恶心到了,目光有极力克制仍然遮掩不住的嫌恶。
声音毫无起伏,“谢谢,但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