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连绵不绝,乌云遮盖了目所能及的天空,从京城到天津一路忽大忽小,不曾停止。
秋华年听见门房禀报丙七和卫栎冒雨来了天津,有些疑惑。
丙七性格沉稳,卫栎这一两年长进很大,如果没有急事,二人不会这么突然赶过来。
秋华年想了一下,让星觅去前面问问杜云瑟京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命下人打开侧门,让丙七直接把马车赶进院里。
丙七下车后说卫栎在路上着了凉,怕把病气过给两个小公子,不敢在主院下车,请秋华年安排一个偏僻的院子让他养一晚上。
秋华年看见丙七悄悄打的手势,知道事有蹊跷,略一思忖,让他们去位于后宅角落,平时没什么人去的靠近花园的一处小院子。
那个小院子只有一面有小小三间房舍,院中间有一棵生长百年的古树,树荫遮天蔽日,环境十分清幽。
上任知府把它作为棋院,里面布置了简单的睡榻,秋华年他们搬来后,因为院子和房子实在太小,一时没想出其他用途,就只是把它打扫了一下,添置了一些家具,便那么放着了。
秋华年一边让人去那边院子生炭火,一边派人出门请大夫。
等马车驶入棋院,秋华年找借口挥退了侍候的下人们,卫栎立即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秋华年见他不像生病的样子,心中闪过许多猜测,“马车里是不是还有人?你们是专程送他过来的?”
卫栎点头又摇头,“他突然出现在庄子上,病得很重,丙七大哥说我们要马上把他送到县主这里。”
庄子上?病得很重?仿佛有冥冥之中的感应一般,秋华年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身体比思维先一步有了行动,上前一把揭开了马车车帘。
他僵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雨水像断线的珠子不断从屋檐边沿落下,噼里啪啦如同脱缰的心跳。
丙七混杂着无数痛苦与期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县主,你……知道他是谁吗?”
秋华年猛地回头,像是第一次见面般目光灼灼地看着丙七。
“三年前从杜家村回去时,小舅舅就知道我是谁了,之后我受封乡君,其中有太子的助力,你们兄弟是那时候赏赐下来的工匠,你们……也是被没入宫廷的罪臣之后。”
丙七听见“小舅舅”这个称呼,身体剧烈抖动,坚毅的双目瞬间发红。
他咧了咧嘴角,似哭似笑,“县主比大姐姐还要聪明,真是半点都瞒不住。”
“你们,真的是梅家后人?”秋华年的声音不自觉提高。
“我们的母亲是梅家的姑娘,算下来是你的姑奶奶。”丙七摇头不想多说,“县主,我们先把舒哥儿挪进去,想办法请大夫替他看看吧。”
秋华年赶紧拉回思绪,让开几步方便丙七动作,“别叫我县主了,和小舅舅一样叫我华年吧,表舅。”
“……”丙七身体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头低了几分。
秋华年先一步进屋,屋子里已经烧了炭火,他把被褥从柜子里拿出来,与卫栎一起迅速在床榻上铺开。
这里的被褥秋华年是前不久刚拆洗晾晒过的,里面的棉花是今年的新棉,非常柔软绵密,丙七把人放在榻上,轻飘飘的人影立即就陷了进去。
秋华年坐在床头,把他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撩起额发摸了摸额头。
“还是有些发热,不知道小舅舅是怎么离宫的,肯定不是寻常方法……不行,无论如何先请大夫。”
秋华年正要让丙七出去问问大夫到哪里了,右手手腕突然被一把抓住,他赶紧低头,发现怀里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小舅舅!”秋华年一喜,“你终于醒了!别怕,你现在在我身边,你一定是安全的。”
怀里的人努力抬起头,瞳孔几度凝聚又散开,像是要把倒映在眼中的人刻入灵魂。
“华年……”
“我在!”
“不要……大夫……”
秋华年一愣,下意识劝道,“你都病成这样了,不请大夫怎么成?”
面色惨白的人没有说话,努力抬手想从怀里取什么东西,秋华年赶紧帮他,从衣服最里侧的暗袋里掏出了一个袖珍小药瓶。
“这是?”
“解药,给我喝。”仅仅是说这五个字,就快用完了他积攒的力气。
卫栎默默转身,从炉子上热着的茶壶里倒了一杯茶水,秋华年犹豫了一下后,把药喂给了他。
这药不知是什么来历和效用,喝下后短短几分钟,秋华年就感到靠着自己的肩膀休息的人呼吸平缓了不少,身体也渐渐松弛下来。
“小舅舅?”
“嗯。”怀里的人声音中依旧充斥着无尽的疲惫,但至少可以连贯说话了,“没事了。”
秋华年早就忍不住一连串的问题了,“你喝的是什么解药?对身体有害吗?是怎么出宫的,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被咄咄逼问的人没有睁眼,努力扯了下嘴角,“别哭,华年。”
“……我没有哭。”
“好,没有。”
秋华年吸了下鼻子,“你、你选择了出宫是吗?”
“我烧了谨身殿。”他平静地回答。
秋华年愣住了,没想到会听到这么惊天动地的消息,丙七和卫栎更是下意识被吓得头晕目眩。
秋华年张了张嘴,突然说道,“烧了就烧了,反正皇帝宫殿多,他又住不过来。”
梅望舒嘴角硬扯出的笑意少了几丝僵硬,意识渐渐陷入柔软黑甜的梦,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做梦是在什么时候了。
这是一个久违的隔世的好梦。
“让我睡一觉。”他喃喃细语,“睡醒了,我有好多话想要你听我说。”
……
待怀里的人彻底睡安稳,秋华年才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头放在枕头上,悄悄站起来。
秋华年轻微活动发麻的肩膀,示意一直没有出声的丙七和卫栎去屋外说话。
“刚才你们听到的话,不能传入任何人的耳朵。”秋华年加重语气,“我不是在商量或者建议,而是告知。”
丙七已经回神,“放心……华年,我这个表兄表舅当得够没用的了,不会给你们扯后腿的。只要是为了你们好,我随时都能把这条命豁出去。”
卫栎也从震惊与恐慌中脱离出来,吸了口气说道,“我的命是县主给的,我绝不会背叛您,就算是——就算是真龙天子也不行!”
秋华年听了二人的话,心中激荡的负面情绪终于拨开一些,叹了口气道,“我相信你们,刚才我的语气太重了。”
“别怕,没到你们想的那个地步。”他反过来宽慰二人,“别说什么死了活了,我们又不是要叛国谋逆,站出来扯面大旗喊我要造反等官兵围剿。”
卫栎知道自己想岔了,红着脸低下头。
秋华年笑了笑,“这件事放心交给我,大家的日子还是继续好好过,不会有事的。”
秋华年让卫栎留在棋院装病,同时照顾梅望舒,丙七则在附近守着,一有情况就迅速告诉自己。
他回到主院,正打算直接去找杜云瑟,却发现杜云瑟已经在正房了。
二人屏退闲杂人等,确认无人偷听后,说起正事。
“今日我一共收到了三封京中快马急报。”杜云瑟没有任何隐瞒,和秋华年共享隐秘,“第一封,是乱贼余孽在京中藏兵叛乱,此事陛下早已知晓,计划引蛇出洞一网打尽,才没有提前制止。”
“第二封,是有乱贼混入皇城,纵火烧宫,因为陛下不喜欢自己居住的谨身殿里有太多宫人,所以谨身殿的大火扑灭不及时,火灭时配殿已经几乎烧没了。此事在陛下预料之外。”
“第三封。”杜云瑟看了秋华年一眼,见秋华年面色平静,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第三封是刚刚传来的。配殿被烧毁时,小舅舅在里面没有出来,宫人清理废墟,找出了他的遗骨,但陛下不相信他死了。”
“陛下要下令在整个大裕所有府县镇村寻找梅望舒,同时下立后诏书,册立梅望舒为皇后。”
“他是不是疯了?!”秋华年顾不上自己的话在封建社会多么大逆不道。
杜云瑟看着窗外的落雨,“或许。”
“陛下不是在问策,也不是要与谁商议,他只是在通知所有人自己的决定,抗逆者死。”
秋华年无语片刻,笑着摇了摇头,“那又如何,梅望舒不愿意,就算他是皇帝也别想如愿。”
杜云瑟语气同样平静,“小舅舅现在在哪里?”
“咱们家。”
杜云瑟点头,“那就好,不用去找人了,我们要尽快想办法把他的行踪遮掩起来。”
秋华年看着杜云瑟,“抱歉,让你和我一起身犯险境。”
杜云瑟微微低头吻在他的眉心红痣上,“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的意愿就是我的意愿。”
秋华年笑着问他,“比忠君更重要吗?”
杜云瑟在秋华年明亮眸子的注视中郑重点头,“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