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南到京城的官道上,一路穿着黑衣的骠骑飞速掠过。
队伍里除了打着黄旗的骑兵,还有几架囚车与一辆马车。
盛极一时的江南迟氏一夜之间沦落地狱,传承数百年的家底让负责抄家的官员忙活了十余天,才勉强整理出粗略的账目。
除了囚车中这几个涉及重大隐秘需要押回京中细审的,迟氏主系的人已经全部处斩了,旁系中那一群群涉事的也在加急审理。
因为新帝下了急令,让他们务必在登基大典前赶回,这队人马一直在日夜兼程地赶路,每天只在沿路歇息三个时辰。
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两日,他们就能入京了。
天色近晚,今日已经连续赶路七个时辰了,勘测过地形后,精简的队伍在官道旁不远处的一片平坡上停驻。
穿着黑衣的年轻人翻身下马,示意骑兵总旗安排人扎营,接着走向队伍中唯一的马车。
为了跑得快,马车车厢不大,不是很舒服,不过比起骑在马上或者绑在囚车里,肯定要好上不少。
“迟小姐今日如何?”
深青色的车帘从内揭开,面色苍白的迟清荷镇定道,“多谢十六公子,我还撑得住。”
骑兵们训练有素,很快就扎好数个帐篷,生起火烧水加热食物。
十六伸出手臂,让迟清荷扶着自己下来。
在马车上窝了一天,迟清荷的双腿接触到地面时一阵酸麻,差点没站稳,道了声抱歉。
急行赶路,人员一再精简,自然不能带伺候的丫鬟,不过迟清荷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比起还有马车坐的自己,迟清荷更佩服十六公子,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快马上,真不知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他还中了……
随行携带的帐篷数量不多,迟清荷和十六共用一顶小帐篷,两人前后走进帐篷,迟清荷忍不住问,“十六公子,那药到底……”
“无碍,返京后我会去太医院细查。”
迟清荷皱起淡淡的烟眉,心里还是放不下。
想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迟清荷有一种恍如梦境的不真实感,当然,是无比美好的梦。
她本以为,那些事发生后,自己只能带着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在远离故乡与亲人的地方躲藏一辈子。
被家人偷偷送到东北后,她日思夜想,一遍遍回忆过去的所有细节,隐约悟到了些什么,然而已经毫无作用。万般懊悔无处诉说,也不敢诉说,只给远走东北后认识的唯一的朋友九九透露过一句。
那时九九的兄长已经考中了状元,即将去京城任官,从姑父口中,迟清荷知道了杜家是太子麾下的人。
但迟清荷仍无法确定对方会不会注意到迟氏,会不会发现“清池闲人”的问题。
她在临别时对九九吐露心声,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可能,是一次无望的挣扎。
那时的她万万没有想到,不过一年时间,那句话就带给了她一个全新的、梦寐以求的机会。
从京中来的太子的人本想把她保护起来,由其他人易容成她,深入迟氏探查幕后情报。
但迟清荷拒绝了。
迟清荷是迟氏旁系的小姐,迟氏中认识她的人非常多,易容再像,也会有破绽,比不得本人亲自过去。
她不想再躲下去了,她想亲自去探寻当年的真相。
在她的坚持之下,负责此事的十六公子同意了。迟清荷本人作为明面上的诱饵,十六则扮作被宋太太“藏”起来的,从江南陪迟清荷逃亡至漳县的迟家下人。
提前到位,层层布局下,迟氏派来抓人的人手不疑有他,把两人一起绑走了。
他们的主要注意力在迟清荷身上,千方百计确认了迟清荷是真的,却怎么也想不到,那个顺手捉回去的迟家下人,会是太子麾下最得力的暗卫。
在迟氏的这些天,两人一明一暗互相配合,十六挖出了不少东西。迟氏利用情报暗网,帮庶人嘉泓瀚策反京外大营驻兵的珍贵情报,就是这么得来的。
如果没有这个,太上皇万寿节那日,太子一方很难在事态严重前控制住京外大营。
改天换日的计划,环环相扣,每一步都不容有失。
这些日子里,迟清荷在装傻周旋中,也终于得知了念念不忘数年的真相。
背后的故事不算好,但也不算最坏。
当然,这次卧底行动中,他们也数次面临险境,有一次差一点点就命丧黄泉。
为了取信于迟氏,也为了保护自己,十六公子主动喝下了迟氏给的秘药……
迟清荷坐在帐篷的坐榻上悄悄观察十六,见他面色正常,举止干练利落,才稍微放心了些。
十六简单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包裹,对迟清荷说,“迟小姐睡一觉吧,我们在这里驻扎两个时辰后继续赶路,今晚不会休息了。”
迟清荷这几天已经习惯了这种不要命般的赶路模式,闻言立即躺平闭上眼睛。
十六坐在另一边,抱着胳膊靠着帐篷,几个呼吸后进入浅眠。
这样的状态下,营地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立即醒来,以最快的速度作出应对。
……
新皇登基的日子终于定下了,钦天监的官员快掉光了头发,把选出来的黄道吉日一个个解释得天花乱坠,新帝才不紧不慢地圈定了一个。
元化二十四年六月十日,天帝赦罪,诸事皆宜。新帝将于此日祭告皇天后土与列祖列宗,举办登基大典。
至于改元,则要等到来年。
这是以“元化”二字打头的最后一个年了,下一年开始,整个国家的纪年会变成新帝的年号。
秋华年在整理自己和杜云瑟的正式礼服,登基大典那日,他们都要进宫朝贺,秋华年要穿县主吉服,杜云瑟则穿朝服。
虽然杜云瑟的官职还没有正式升上去,但天子已经下令让礼部送来了正三品的朝服。
三品官员才能穿着的紫袍上绣着孔雀的图案,乌纱头冠共有五梁,两侧帽翅饰以金纹,镶金革带与象牙笏板、牙牌一应配全。
新帝在登基前处置了宫变的罪人,登基之后,便要开始名正言顺地封赏功臣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想在新帝登基后保持自己的地位,之前夺嫡时却没有站队太子的人,如今都在挤破了脑袋地找门路、表忠心。
杜府每天都能接到一大摞帖子,全是攀关系拉交情的。
有的帖子角度之奇特,让秋华年看了忍俊不禁。
“这人有个儿媳是襄平府人,儿媳的兄弟几年前给他们送过秋记红腐乳当年礼,他吃了后‘惊艳不已,念念不忘到如今’,这叫和我‘神交已久’。”
秋华年把帖子放回去,笑着摇头,“照这么论,裕朝大半人都是我的熟人。”
对于这些帖子,秋华年的态度是帖子可以递进来,礼绝对不收,那些悄悄拿出珍宝玩器和巨额银票开路的,直接关门拒绝。
家里下人少,关系简单,秋华年又擅长管理,全余和乌达正铆足了劲地争个高下,没人敢偷偷收好处开后门。
这些帖子收进来,秋华年和杜云瑟一个都没有回复,只是看过一遍,记下都有哪些人,做到心中有数。
新帝正在吊这些前朝重臣们的胃口,在得到满意的结果前,不会让他们安心的。
杜云瑟从宫中回来,秋华年让人把两套华贵的礼服收下去好好熨烫妥帖,不要到时候手忙脚乱。
见秋华年面有疲惫,杜云瑟上前帮他轻轻按捏太阳穴。
“华哥儿多歇一歇,帖子和礼服都不着急。”
杜云瑟的力道非常到位,不轻不重刚刚好,秋华年闭眼享受了一会儿,拉住他的手。
“我今天没干多少事,只是精神不太好,心里总觉得不安稳。”
杜云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要不要让太医来瞧瞧?”
府上的太医在谷谷和秧秧出生半年后回去了,不过秋华年想请,只是往太医院递个牌子的事。
秋华年摇头,“没那么夸张。身处巨变之中,即将开始新的生活,难免会有些轻飘飘的不真实感。”
杜云瑟点头,告诉秋华年一个好消息。
“再有两日,小舅舅就要回来了。”
秋华年听了,果然精神一振,“正好赶得上登基大典,太好了。”
新帝登基之后,他就要想办法为梅家洗清冤屈,并给十六恢复身份,把他接出宫来。希望十六这次回来,能给他肯定的答复。
秋华年不清楚十六和新帝之间的过往与感情,但他看得懂局势。
新帝如今已经成为万万人之上的最大的封建集权者,他若真的有意给十六爱人的身份,不过是一句话一道旨的事。
但他一直没有动作,也没有批复那些选妃立后的折子,可见他有其他的想法。
无论那想法是什么,秋华年都不想已经受了数不清的苦的十六再去沾染了。
新帝想要做一个明君,他是一个冷静理智的、有远大抱负的君主,不是一个疯狂的、荒唐的暴君,只要做好计划,秋华年不怕他不放人。
杜云瑟见秋华年打起精神,唇角微微勾起。
几年前,在梅争春墓前,他曾立下誓言,一定要为华哥儿找回亲人,无论遇到何种困难都不会退缩。
新帝的心思,杜云瑟猜得到几分,想让十六顺利出宫,除了他们需要努力的外,还得十六自己去开口。
如果十六真的铁了心要留在新帝身边,秋华年也只能尊重他的意愿。
秋华年撑着下巴,看着窗外院中的葱葱绿植,轻轻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我希望他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