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妃回到长乐宫中,早就有宫廷器物司和御膳房的人奉旨来到宫殿摆宴。
毕家有资格进宫恭贺圣寿的人不多,只有阁老毕咏时与阁老夫人,以及其长子与长媳。
文妃离家多年,与这些曾经的亲人们一年不见得能见一面,亲缘早已无比淡薄,家里人知道她素质的脾性,也不与她亲近。
总归他们都姓毕,流着一样的血,毕家的荣华富贵离不开宫里的娘娘,文妃和慎王想更进一步,也要靠毕家鼎力相助。
年逾古稀的毕咏时是三朝老臣,门生弟子遍布天下,身为阁老与吏部尚书,在裕朝朝堂上可谓呼风唤雨。
毕咏时坐着御赐的小轿来到长乐宫中,撩起官袍行礼,带家眷向文妃请安。
文妃垂眸看着他几近全白的头发与胡须,沉默几秒后淡淡开口,“阁老请起。”
后方被大儿媳搀扶着的文妃的母亲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文妃和他们没有多余的交谈,默默维持着小宴的流程,酒过三巡后,毕咏时不慎酒力,文妃让人带他去后殿醒酒,自己也跟了过去。
到了后殿,屏退众人后,毕咏时的眼内突然一片清明。
“平贤王已至京中,阁老可去联络在前朝宴饮的门生故交们,与平贤王里应外合攻下皇城,事成后,慎王会立即带兵入京。”
毕咏时苍老的脸上喜色难掩,谋划了大半辈子的事成功在即,让他感觉自己几乎年轻了三十岁。
野心与权力,是最好的返老还童的灵药。
“我立即改换装扮过去,事成之前,还要请娘娘帮我掩盖行踪。这是诛九族的重罪,绝不能出一丝一毫差错。”
文妃嗯了一声,淡淡地看着他。
从侧门离开后殿之前,毕咏时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文妃。
“娘娘,你虽然未曾当过皇后,却要当太后了,当初把你嫁给当今时许的诺,为父就要做到了。”
文妃轻轻勾起唇角,笑容浅淡,什么都没有说。
毕咏时有心想和女儿再叙几句旧,但时间不等人,他想等到慎王殿下登上皇位,自己还有无数时间与这个女儿重修旧好,便匆匆离开了。
……
元化帝坐在谨身殿里,清晨灿烂的阳光越过窗棂投入室内,在光洁的地板和桌案上留下一道道牢笼般的影子。
康贵妃悄无声息地站在一侧,一手扶着云锦织成的袖子,姿态优雅不急不缓地研着墨。
元化帝正在作画,狭长的桌案上铺着宽三尺长一丈的巨幅贡纸,他用粗大的狼毫蘸满新磨好的浓墨,提笔挥下,留下长长的印迹。
画纸上浓浅不一的笔墨肆意横行,不见任何雕琢之气,这幅画无法从艺术技巧的角度作出评价,但其中蕴含的帝王心境足以震慑观赏之人。
前朝和后宫的宴会正在举行,万寿节的主人公却始终没有露面,紧张的气氛已经在皇城内流淌。
元化帝用完了整整一汪新墨,趁康贵妃继续研墨的功夫,停笔饮了半杯温幸奉上的清茶。
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谨身殿外间,跪地禀报。
“启禀陛下,平贤王动用安插在长安东门中的内应,偷带八十羽卫入宫,毕咏时已串通好在前朝宴饮的门下之人,遮掩他们进入举办宴饮的奉天殿,企图伺机拿下朝中重臣。”
元化帝默不作声,不多时候,又一道影子前来禀报。
“启禀陛下,郁闻借安排宴饮之便事先藏在宫内的一百死士动了。正在向奉天殿与谨身殿而来。”
元化帝提起狼毫,在雪白的贡纸上落下浓浓一笔,“让他们一起来,先打一场,把该死的人都杀了。”
“城外如何?”
“探子来报,慎王殿下已亲率三千精兵隐瞒踪迹靠近京城,距京城只余三十里路。”
“京外驻军大营情报不畅,似有一路兵马离命而行。”
元化帝加重力道,饱满的墨浓到极致,穿透纸张。
“令太平侯严守城门,动用死士,假传毕咏时和老三的命令,让他们以为对方是朝廷平灭叛贼之军,引城外两路兵马互相残杀。”
影子们一个个领命而去,元化帝看着破了洞的纸张,神情似笑非笑。
“老二和老三,还真都凑到兵来造反了,这次把他们的骨头折了,翅膀拔掉,以后就乖了。”
偌大的大殿中没有一丝回应,康贵妃依旧微微低着头,重复着研墨的动作。
元化帝一直很喜欢她的识时务,他不需要一朵解语花,只需要一幅会动会呼吸的长得像先皇后的画。
“嘉和晏为了今日倾尽了一生经营,朕已容忍他太久,终于等到最好的时机,杀了他,你的仇就报了。”
嘉和晏是平贤王的名字,元化帝提起这位往昔帮助过自己许多的皇兄,语气一片森然。
康贵妃什么都没有说,她与平贤王有杀夫毁家之仇,先皇后也与平贤王有毒子丧身仇。
元化帝究竟在对谁说报仇?康贵妃不需要辨别。
她只知道今日之后,她的仇人一定都会死。
前方的奉天殿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在尖叫,有人在挣扎,有刀兵鸣响,有器皿破碎,异常的声音在紫禁城中极其突兀。
元化帝没有动,晋王与慎王的谋划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早就安排了足够多的人手,保证那些人翻不出一点花浪来。
趁这个机会,可以把这两个皇子的势力连根拔起,光明正大地除掉。
“启禀陛下,奉天殿中伺候酒宴的侍从突然拔出刀兵,要胁迫诸位大人。”
“陛下不好了!奉天殿外杀入一群不知哪儿来的死士!”
“陛下!陛下!晋王殿下率领那些死士和伪装的侍从们打起来了!”
“陛下!”
……
元化帝平静地听着殿外一声声通传,那些声音越来越焦急,哭天喊地,忐忑不安,像摄人心魂的美妙曲子。
突然间,元化帝眉心抽了一下,他感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太子何在?”
温幸拿不准地说,“陛下,您忘了?是您前几日说太子殿下身体有恙,命他今年万寿节不必进宫,在皇庄行宫里设宴遥祝父皇千秋万岁便好了。”
元化帝手下的笔锋抖了一下,一道墨痕彻底毁了,他将笔扔到一旁,按了下自己有着深深竖纹的眉心。
“栖梧呢?去后面把栖梧叫过来。”
“陛下?”
元化帝心头一震,身体比大脑先一步意识到事情超出了掌控,就在刚才,奉天殿那边的嘈杂声突然消失了,紫禁城中安静得可怕。
两方人打起来,加上他安排好的人手控制局面,乱战不该这么快结束才对。
“栖梧——”
“陛下。”站在外间门边的温幸忐忑不安地说,“栖梧青君到殿外了。”
元化帝听到这话,非但没有安心,反而愈发惊疑不定。
栖梧青君为何无诏来到前朝谨身殿外?
他是一个人来的,还是……
“来人,把栖梧和他身边之人都给我拿下。”
“来人!”
“来人?!”
元化帝连喊三声,没有等到任何回应,谨身殿内外所有明里暗里的人手似乎都如冰雪入火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谨身殿前,十几丈外,是紫禁城中最巍峨的宫殿奉天殿。
这里不久前还在举办一场权贵云集的欢宴,此时却杯盘狼藉,满地血污,四处都是破碎的痕迹。
杜云瑟将剑丢在地上,单手蹭下溅在下颚上的血滴。
他的几步之外站着太子,太子脚下,趴伏着一具穿着亲王服饰的尸体。
在无数人惊疑不定、惶恐不安地注视下,杜云瑟撩起下袍利落跪地,朗声开口。
“晋王与平贤王乘圣上万寿之际私藏贼人入宫,意图谋害朝廷重臣,逼宫谋反,其行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太子殿下察觉端倪,心忧君父,不顾病躯入宫平乱,诛杀众贼,实乃人子人君之典范,贤明之心天地可表!”
杜云瑟话音落下,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翰林学士石琛拉了把身旁的文晖阳,跪地高呼。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
石琛开了头后,反应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刚刚大难不死的群臣们下意识跟着其他人呼喊,散乱的声音渐渐凝聚在一起,在奉天殿内外久久回荡。
声音稍歇后,杜云瑟再次开口。
“殿下,陛下今日一直未曾出现,也不许除康贵妃外任何人入殿,不知是否还安康。事出紧急须用非常之法,请殿下立即前往谨身殿探明陛下情况。”
奉天殿的朝臣中有人觉得不太对,正想说话,却被其他人拉住了。
“太子殿下乃祭告过天地祖宗的明日之君,除他之外,还有谁有资格去查看陛下情况?”
那人还想说什么,拉住他的同僚朝地下使了下下巴,看见晋王、平贤王和毕咏时等人的尸体,所有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类似的小插曲在大殿里上演了一番,没有形成任何气候。
太子嘉泓渊神情忧虑,因为刚刚手诛了亲人,眉宇间是掩盖不住的悲伤与震怒,谁看了都免不了赞一声太子殿下是仁德之君。
“云瑟,你在这里安抚诸位大人。”
“孤一人进谨身殿有私心之嫌,并不合理,待孤请来栖梧皇叔与文妃娘娘,与他们一起去询问帝驾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