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深,百花争妍,秋记六陈的花露生意迎来了高峰。
这两个月来,秋华年对秋记六陈进行了管理改革,目前的秋记六陈实行代表大会制度,各个工坊的负责人、原料采买负责人、仓库负责人、批发销售负责人和门店负责人共同组成代表大会,正常情况下十日一会。
每个负责人未来十日的行动计划,必须在开会时提前报备,经过半数以上代表同意,才能去做,会议记录由专人抄送给秋华年。
遇到难以决策的事情,委员会讨论无果后,再统一找秋华年做决断。
这样一来,秋华年轻松了许多,对铺子的管控力也加强了。负责人们分散权力,互相监督,既能避免欺瞒贪赃,又不至于消磨主观能动性。
秋记六陈之前的大掌柜关六,是祝家和铺子一起送来的人,因为身契在秋华年手里,所以起初非常老实,秋华年见他有几分本事,且熟悉西市的行情,委派他管理秋记六陈。
然而世事难料,人心易变,随着京城秋记六陈的生意越做越大,关六的心也被养大了。
秋华年在孕后期无暇管顾铺子,关六几次试探之后,开始自以为天衣无缝地阳奉阴违,通过暗调研材料的价格、虚报仓库折损、从南来北往的进货商人手中讨要贿赂等手段谋取私利。
他以为自己每次只截了一点点银钱,根本看不出来,殊不知秋华年规定的那一堆复杂详尽的记录表格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
身体养好之后,秋华年腾出空来,把前几个月的表格算了一遍,立即发现了问题。
他直接报了官,查出关六在京城私置了一院小房子,还养了个从窑子里赎出来的如花似玉的哥儿,零零散散贪走了三百多两银子。
秋华年没有心软理会关六的求情,请官府按律查办,官府的人不敢敷衍齐黍县主,很快就捋清一切结了案子。
因为贪赃数目巨大,关六被打了五十庭杖,判徭役三年,贪走的财产一律卖掉,补偿秋记六陈的损失。
结果出来后,秋华年叫齐新选出来的代表们,语重心长地说。
“秋记六陈的生意做得好,离不开大家的努力,我敢说无论是月钱还是其他待遇,这里都是全京城数得着的好地方。”
“大家想赚更多的钱,可以努力工作拿绩效奖金,可以想出有用的点子找我要赏,有自己的想法和自信的,也可以辞职出去单干,我绝不阻拦。”
“但是,如果有人阳奉阴违,中饱私囊,去拿不属于自己的钱,那么关六就是他的下场。我不会像其他主家那样,觉得这是家丑压着不外扬,国法森严,咱们衙门理论对错。”
这次之后,秋记六陈上下的风气肃然一清,不过秋华年没有把希望完全寄托在震慑上,合理的稳定的制度才是长久发展的唯一途径,代表大会制度应运而生。
杜云瑟对秋华年管理秋记六陈的方法非常感兴趣,问了许多之后,结合自己的眼界与经验,写了一篇长长的文章,私下交给了太子,太子对此大加赞赏。
这是新政改革的一部分内容,不过想要举起改革之旗,至少要等到太子真正登基。
栖梧青君府最近办了好几次诗会酒会,打着家宴的名头,以解檀光的名义,邀请晋王麾下的世家出身的文人才子们。
原本晋王已将解檀光视为弃子,重新选了一批以迟子怀为首的人出来,谁知这个时候,栖梧青君又把解檀光放了出来。
不管解檀光吧,会显得他无情无义,不利于维持形象;可要管解檀光的话,一方面晋王不确定他还值不值得信任,另一方面解檀光和迟子淮等新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好平衡。
栖梧青君明面上放肆不羁,搅得晋王麾下一团乱麻,实际借机暗中收集情报,得到了一些有趣的消息。
城外皇庄行宫,空旷的大殿里熏着二苏旧局的香,阳光从换上轻纱的窗户中照入,像水一样在明亮的地板上荡漾。
栖梧青君一边小口喝着血红色的葡萄美酒,一边和太子说话。
“大约从两年前开始,江南迟家一直在暗访曾去过他们家别院,年龄在十六七岁之间的女子。”
“这是国子监丞李睿聪酒后透露的,李睿聪是辽州籍人,元化二十二年新科进士,用岳家的钱给迟氏送了重礼,投入其门下,他在贡院的官职就是迟氏安排的,消息应当可信。”
国子监丞是正八品的官,看似很低,但京官大三品,国子监还是个清贵去处,李睿聪连庶吉士都没考,居然以二甲末名的成绩直接得到这个官位,可见迟氏一族的负责人对他较为看重。
“迟家别院,十六七岁的女子?”嘉泓渊略一思索,从某处暗格里拿出一个匣子,里面装满了书信。
“这些东西是?”
“当初震惊朝野的江南结党贪墨案的证据。”嘉泓渊面色平静,仿佛口中的案子和自己毫无关联,从未重创过他。
“皇兄把这些证据给了你?”
“解除禁足之日,父皇派人送过来的。”
“皇兄还是信任你的。”
嘉泓渊勾起唇角,“父皇告诉孤,想做什么事,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对方能在孤察觉前陷害孤,这是孤的错,禁足以及查抄吴家都是给孤的教训。”
“……”栖梧青君多喝了半口酒。
“小皇叔不必如此,父皇说得很对,我深受教诲。”
嘉泓渊从匣子里挑出几封伪造的天衣无缝的信件,栖梧青君道,“我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你直接说结论吧。”
“江南一案突如其来,对我犹如当头棒喝,我也总算明白了父皇为何对他们再三忍让。这些年大裕明面上风调雨顺,国力强盛,可暗地里的虫豸走狗早已发展壮大,不容小觑。”
“襄平府拐子案和真假赵小姐案揭开了他们的一角面纱,让我明白他们究竟是如何运转的。”
栖梧青君猜测,“拐卖家境合适的幼年孩子,隔几年后把训练好的假的送回去,再牵线搭桥,将其送到需要的身份上。”
“假的终究不是真的,这些探子会一直有致命的把柄在幕后之人手里,所以永远为他们所用,不用担心背叛?”
嘉泓渊道,“中军都督府参议,正四品朝廷命官,掌握包括京城在内的中原地区的防务情报,有资格调度军队,这样的人后宅的夫人,竟是一个谁都不会怀疑的假人探子。”
“普天之下,还有多少关键位置被偷偷换掉了呢?”
栖梧青君设想了一下那个情景,一时背后发麻,“我们该怎么办?”
“江南一案陷害孤,他们出动了大半力量。这些证据交到孤手上后,孤查访两年,终于抽丝剥茧倒推出了幕后之人。”
“是谁?”
“就是江南迟氏。”
“可江南一案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迟氏还未下场参与夺嫡吧?”栖梧青君接着说,“不对,这也是装的。”
“没错,他们早在十几年前就下场了,只不过一直隐藏在暗处。这次大约是觉得胜券在握,且你弄走了解檀光,机会难得,他们才让迟子怀光明正大地去辅佐晋王,代替解檀光的位置。”
栖梧青君皱眉,“就算清楚是迟氏,敌暗我明也不好办,我们必须先知道他们关键探子的名单,才能防患于未然。”
嘉泓渊点头,“迟氏一族费那么大工夫,寻找一个去过他们别院的年轻女子,事情绝不简单,或许突破点就在这个上,孤会与云瑟等人商议,也劳烦小皇叔继续替孤盯着。”
“除此之外,老二的人不是也在查这件事吗?给他透露些情报,让他继续查吧,给老二和老三都找点事情做。”
……
谈话接近尾声,栖梧青君一口饮尽了水晶杯中的美酒,摇着头站起来。
“今日十六不在?”
“去配合吴深忙太子妃的事了,几方人都在用尽方法阻挠孤选妃,孤也要认真应对,才能显得孤被困在了这局棋上。”
“……”栖梧青君沉默片刻后问,“你真要这样,那十六怎么办?”
嘉泓渊与栖梧青君默默对视许久,才缓缓开口。
“十六忠心可嘉,功绩高深,继位之后,孤会替梅家翻案,广寻梅家遗孤封赏,并封十六为禁军统领,居住宫廷听命,像现在一样,永远陪伴着孤。”
栖梧青君有些惊异,“我以为你心悦十六,你竟然不打算娶他。”
“父皇曾许诺母后此生只她一人,却一再食言,孤自记事起,便一直看着母后在人前藏起来的委屈与痛苦。”
“成为帝王,掌握着无限的权力,所有的东西都会变,心会变,情会变,诺言会变,孤看着父皇一步步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但孤必须坐上那个位置。”
嘉泓渊讽刺一笑,面对同为吴皇后抚养大的小皇叔,他才能吐露些许在心底最深处嘶吼的情绪。
“与其像父皇那样一再食言,伤人伤己,事后再难看地无济于事地弥补,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越界。”
“孤,是心悦于十六。”嘉泓渊顿了顿,“但十六无心,孤何必强行让他有了心,再摔个稀碎呢?”
“只要他永远不会离开我,就够了。”
栖梧青君不知该说什么,“你为什么不想点好的,皇兄是皇兄你是你,你自己不变心不就行了?”
“孤能相信自己,但不相信帝王。”
栖梧青君还想开口,嘉泓渊却不想继续了。
他心口涌起一股邪气,明明知道不该,但还是无法控制地说,“小皇叔擅长想好的,所以十多年前,明明已经知道了宫里的那个‘小画师’骗了自己,真实身份是颖妃的侄子,依旧去赴约,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然后呢,解檀光是怎么回答小皇叔的?颖妃和解家人是怎么做的?”
栖梧青君手一抖,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在明亮的地板上摔了个粉碎,溅起一堆半白半透明的碎末。
他咬着牙气道,“好,我不问了,当我多管闲事。”
他快步走到接近门口的位置,脚步一顿,半转过头,“我这个人亲缘薄寡,真正放在心上的人没几个,无论如何,我希望你生活幸福。”
“……”嘉泓渊沉默着,起身行半礼赔罪,“方才是我冒犯了,抱歉。”
栖梧青君摇头,“我拿你的痛处戳你,你也拿我的痛处戳我。就像小时候那样,我打你一下,你打我一下,皇嫂来劝我们,说这样就扯平了,谁也不许记仇。”
“你这么滴水不漏的人,居然因为它急到和小时候一样,现在一切还来得及,你再好好想想吧。”
嘉泓渊嗯了一声,神情却毫不动摇,栖梧青君叹了声气,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