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华年说自己要出门,府上又是一阵忙碌。
随着月份的增大,他现在已经不是想走就能走的阶段了,星觅等人先把马车布置好,软垫、纱帘和罩了纱罩的冰盆一一搬上去,又把各类应急的药物装上,还特意带上了木棉,折腾了两刻钟,马车才从府上出发。
这已经是一切从简了,不然按木棉的说法,这个月份的孕夫根本不该出门。
可乡君是办大事的人,他们也劝不住,只能尽心尽力降低风险。
马车要比室内热不少,不过马跑起来后,风顺着纱糊的车壁穿过,把冰盆里的凉雾荡开,气温一下子就降了下来。
到了庄子上,秋华年直接去了东跨院,发现十六也在。
他穿着黑衣,带着面具,站在阴影里,秋华年瞧见就觉得热。
“这儿又没外人,你把面具摘了,换个不吸热的衣服吧。”
十六不为所动,甚至连话都不说,秋华年没办法,只能转头去问酒精怎么样了。
东跨院这一摊子事的管事人是丙七,他从屋里出来,身上大汗淋漓,用袖子抹了把坚毅的五官后说,“里头烧着大锅呢,乡君别过来,听我在外面说。”
“按乡君说的,我们酿酒分了两种方子,单独用玉米酿的早就酿出来了,但在玉米里掺上玉米杆和叶子酿酒,之前谁都没试过,酿坏了好几坛,各种方法都试了一遍,昨日才终于得了一坛酿好的。”
秋华年想大规模制备碘酒供裕朝军队使用,就必须考虑一个问题——成本。
花露、蚝油这些东西走的是限量销售、饥饿营销的高端路子,专门嘎有钱人的腰子,根本不用考虑成本,越贵才越好。
而碘酒则是想尽可能让更多的普通兵卒用上,所以成本必须控制下来,不但要物美还要价廉。
土法碘酒的原材料说白了就是含碘物质加高纯度酒精,含碘物质可以通过煅烧、提纯海带获得,不值什么钱,但酒精在古代可是绝对的稀罕物,是要拿大量粮食酿造的。
秋华年首先排除了用小麦这样的精粮酿酒,这太奢侈和浪费了,就算是用生长条件简单、产量更高的玉米、高粱等粮食酿酒,秋华年仍然觉得不妥。
秋华年记得现代科技中有一项技术是用玉米杆和叶子制作医用酒精,他不清楚具体操作方法,但他现在背靠太子和皇庄,最不缺的就是人才,索性叫人去试,不求像现代高科技那样纯粹用玉米杆叶,能替代个三、四成粮食,大规模生产下来节省的也不少了。
一个多月前他给太子找来的酿酒老手们说让他们试着用玉米杆酿酒,那些人一个个面如土灰,满脸“这差事肯定完不成”的绝望。
秋华年先告诉他们,自己要的不是能入口喝的酒,只要有酒的那股冲味儿就行了,又承诺了一堆酿造成功后的奖赏,才让老师傅们重新鼓起干劲。
秋华年看丙七身上的汗就知道屋子里有多热了,他知道自己怀着孩子,没有坚持进去。
“给我看看酿出来的酒,再说说是怎么酿的。”
丙七让想出方法的酿酒匠人过来给秋华年细说。
十六过来拦了一下,从他手里接过一小瓮颜色略显浑浊的酒拿给秋华年看,秋华年闻到一股刺鼻的酒精味,有些犯恶心,十六立即把那酒拿走了。
丙七又擦了把流进眼睛里的汗,眼前视线模糊了半天,看着看着,突然愣了一下,连秋华年第一次叫他都没听见。
秋华年体贴地说,“这么热的天,你们天天守着几个大蒸锅,确实辛苦。回头我让人给大家送几筐南边冰运过来的新鲜果子,再给每人二两银子的高温补贴,你们好好松快一下。”
丙七心脏狂跳,咽了下唾沫,低头谢恩。
秋华年认真听研究出玉米杆酿酒法的匠人详细讲了一遍整套酿造流程,按照之前承诺过的赏了五十两银子,这是他这边出的奖赏,太子肯定也会给,并且会比他给的多几倍。
臣不能越君,这是秋华年已经铭刻于心的古代生存智慧。
“你们做的东西是急用的,先按目前研究出来的方法酿上一百缸酒,之后如果有人能改进出更好的法子,奖赏绝不会少。”
跨院里二十来个匠人们见秋华年给赏给的这么爽快,心头一个比一个火热,全都盘算起酿酒法还能如何改进。
虽然为了自己的九族,在太子暗卫的眼皮子底下,没有一个匠人敢敷衍干活,可不敷衍跟主动钻研之间还是差了很多的。
用秋华年的话来说,这就叫调动积极性,充分发挥每个人的主观能动性。
更通俗易懂一些,就是都给我卷起来!
成功用玉米和玉米杆的混合物制作出了酒精,之后还有蒸馏提纯的步骤,秋华年早就把这件事交待给了丙七和丙八,让这兄弟二人根据自己凭印象画的图纸制作酒精蒸馏器。
送走乡君后,丙七回到家中休息,丙八还在桌案前一边用竹编的大扇子扇风,一边写写画画地改图纸。
“乡君给的图纸只有个大概意思,很多地方对不上做不出来,咱们试了好多法子,才做出来个小的能用的。”
“但乡君想要的是那种大到一次能蒸一缸酒的,真是愁人啊!”
丙八嘴上抱怨,手和脑子却一直没停过,对他来说这种有挑战性的工作比做些毫无用处的玩物有意思多了。
丙八等了半天没听见兄长回应,才从图纸上抬起头,发现丙七正坐在窗边大口喝早上卫栎送来的凉茶。
丙八调侃,“这是怎么了,又为栎哥儿的心意悲春伤秋呢?”
丙七摇头,又闷了一大口凉茶,丙八意识到这是真有事了,起身先在房子内外转了一圈,没看见人才回到丙七身边。
他压低声音问兄长,“哥,到底怎么了?”
兄弟两人自十来岁家族遭难起便相依为命,这些年从未向对方隐瞒过任何事,遇到什么困难都是商量着来的。
丙七吸了口气,用一种罕见的犹豫不决的语气开口,“你还记得,咱们去年第一眼见乡君,就觉得乡君长得像雪姐姐吗?”
“……”提起故人,丙八的情绪低落下去,“记得,我其实现在有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悄悄盯着乡君看几眼……”
丙七一字一句地说,“外祖父全家除了舒哥儿,全都死在丰山县了,乡君是襄平府漳县的人,离丰山县跑马也要三四日路程,这世上无缘无故长得像的人是有的,比如宫里的贵妃娘娘和先皇后殿下。”
丙八一头雾水,“这都是咱们商量过的东西,难道……”
他突然屏住呼吸,下意识站了起来,双手抬起又落下数次,连气都不敢多喘一下,生怕一不小心吹走了心里的妄想。
“哥,你发现什么了?”
“咱们能出宫被赏给乡君,是在宫里的舒哥儿安排的,当时咱两远远在制器坊门口瞧见过他,虽然没看见脸,但他的身形我一直刻在心里。”
“今天乡君来庄子上看新酿出来的酒,身体有些不适,太子派来的十六公子立即亲手把酒拿开了,我当时汗糊了眼睛,模模糊糊地竟觉得那边站着的是雪姐姐和长大后的舒哥儿。”
“……”
丙七又灌了一大口凉茶,把壶底都喝干了,“我知道,这些东西单拎出来看都像是我的妄想,可它们偏偏凑巧合到一处去了,我实在是——”
这么多年一直不曾露面联络他们的舒哥儿突然插手把他们送出宫,赏给了齐黍乡君,齐黍乡君长得和雪姐姐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齐黍乡君与杜状元都是太子的人,太子暗卫十六应该很早就认识乡君,知道乡君的来历了;
十六公子见他们时从不摘下面具,也几乎不开口说话,总是站在让人看不清的地方,除了暗卫的规矩,是否还有别的原因;
虽然十六公子关照乡君是遵循太子殿下的吩咐,但在一些细节上,是不是太关切了些……
……
丙八越想越心惊,突然说了一句,“丰山县到漳县跑马三四日,双腿走需要十来日,又不是从南到北的天堑。”
兄弟两人默默对视,眼中闪过无数情绪,最后化为两道深深的叹息。
曾经日思夜想求之不得的东西,真的露出了线索,反而叫人犹豫不决、不敢触碰。
“就算是真的,乡君也不一定知道……他现在有身子,经不得这些。”
“舒哥儿真是十六公子的话,他的意思咱们也不知道。”
“要是当时离开襄平府前,跟着乡君去他们老家看看就好了。”
……
两人患得患失地商量了半天,最终决定先默默观察按兵不动,至少等乡君生产之后再做打算。
“你别忘了,外祖父和大舅舅都被判了五服内亲眷抄家流放,五服是包含亲儿婿和外孙的,如果乡君真是雪姐姐的孩子,他还有杜状元以及没出世的孩子都要遭殃!”
“我知道,咱们一定要守口如瓶,无论如何,这祸事都绝不能波及到他们。”
……
碘酒研究有了突破性进展,秋华年心情好了数日,接下来只需要等丙七和丙八研制出大型蒸馏装置,碘酒就能量产了。
赶在两军正式大规模交战之前,应该能生产出第一批来。
杜云瑟近日下班晚了些,翰林院的官员除了修史、研读古籍、钻研学术外,还要主持经筵,给皇帝与太子上课,讲经读史。
不是所有翰林官员都有资格进宫给皇帝讲经,具体召谁,要看皇帝自己的意思。杜云瑟入翰林以来隔几日就会被叫进去一次,最近更是天天都奉诏入宫,圣眷之浓惹得无数人眼红。
秋华年在无人处问杜云瑟,“你每日进宫都做些什么呀?”
杜云瑟抬手摘了一簇新开的桂花,插在秋华年的发髻上,低头嗅了嗅。今日恰逢休沐之日,杜云瑟陪秋华年在自家花园游玩赏景,下人们全远远站在后面。
扶秋华年在桂树下藤条编成的靠椅上坐下,杜云瑟堪堪开口,“只是在陛下闲暇之余替他读几卷书而已。”
“这么简单?”秋华年眨了眨眼。
虽然杜云瑟确实年轻帅气,声音好听,但元化帝又不爱好这个,只是读几卷书,为什么一直叫杜云瑟呢?
杜云瑟笑着捏了捏自家小夫郎圆润了一点点的小脸,“陛下的目的不在于我进宫干什么,而在于别人看见我频繁进宫后会怎么想、怎么做。”
秋华年琢磨了一下,“皇上拿你钓鱼,想让某些人按捺不住主动跳进他的陷阱?”
“这可真是……心黑啊。”秋华年小声感叹。
杜云瑟没纠正秋华年的“大胆发言”,他知道华哥儿多么有分寸,这种话只会在私下无人时悄悄说一下,可爱的很。
秋华年撑着下巴猜测,元化帝到底在钓哪条鱼,接下来会是谁要倒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