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青梅

朱霞说完这些话后,像是用光了所有力气,不再开口。

昏暗无光的环境里,不知白天黑夜,不知时辰,唯有一片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关着她们的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子。

“新来的货都在里面了?刚走了一批,怎么又抓来了。”

“这两个是抓一个送一个,舒二牛提供的情报,拿来抵赌债的,出身稍低一些,可质量也不差。”

“是吗?我进去瞧瞧。”

如棠和朱霞恐惧地看着门缝越开越大,照进亮光。

一双粉色缎面绣花鞋停在他们眼前。

有个人抓起她们,粗暴地擦了擦脸。

“故儿姐,您瞧,都是小美人坯子。”

烛火在朱霞和如棠瞳孔中跳动,她们看见一个年纪不到二十,长相普通中带些清秀,神情如同恶鬼般的女子。

“是不错,先分在甲等吧,但能不能真送到那个地方,还得看她们造化。”

“知道了,故儿姐。”

李故儿嗯了一声,手漫不经心摸过自己的脸。

她的容貌还是吃亏些,保不齐哪天干哥哥就被别人勾走魂了,得防患于未然才行。

“挑两个性子乖的,十五六岁的乙等货,待会儿送到我房里,我有用。”

房门重新合上,室内归于昏暗,脚步声渐行渐远。

朱霞眼中写满绝望,如死尸般静静坐着,一声不吭。

如棠吸了口气,刚才那几人出现又离开后,她发现了些东西。

她轻轻推了推朱霞。

“听他们走路的声音,咱们像是在一栋楼里,刚才我好像还听到了点水声。”

“那又怎么着?”朱霞恹恹回应。

“我们想想办法,弄清楚自己在哪儿,如果还没出襄平府城,说不定有机会逃出去。”

“你做什么梦呢?”朱霞说着,眼睛却亮了点。

如棠摸了摸脚上的锁链,发现弄不开,但不影响在屋里活动。

她摸索着在这个狭小的室内转了一圈,不时轻轻敲一敲。

朱霞忍不住问,“你到底有什么办法?”

如棠故意说,“你看过齐民书坊的书吗?《算学浅要·方程》那种。”

“啊?”朱霞愣住了。

……

把舒华采的赌鬼弟弟的事情通知出去后,秋华年已经没有其他可做的,只能静待结果。

当天晚上,襄平府万家灯火,平和安详,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却在暗流涌动。

第二天一早,秋华年亲自起来,坐马车把春生和九九分别送到学堂。

目送九九进了祝府后,他正打算离开,却和苏信白派出请他一叙的下人撞了个正着。

“拐子案破获了?”

“只是打了个窝点,主谋还没审出来,许多被拐的人也没下落。”

“但朱霞和舒如棠还有最近几日被拐的姑娘们都救出来了。”

苏信白直接把帖子拿给秋华年瞧。

秋华年粗略地看了遍帖子,“……知府大人从舒华采的弟弟舒二牛身上找到突破口,昨夜亲自指挥人围了有嫌疑的几家楚馆。”

“结果不知怎么走漏的风声,贼人竟早有准备,差点无功而返。恰巧如棠和朱霞弄出了动静,这才把他们暴露出来。”

秋华年看完后舒了口气,虽然主凶仍未落网,但至少两个小姑娘平安了,还救出了一些其他受害者。

“如棠他们人呢?”

“都是家境不错的人家的孩子,救出来录了个口供后,全都先送回家了。”

秋华年知道如棠刚刚脱险,需要休息,舒家夫妻也需要好好与女儿团聚,所以不着急上门祝贺探望。

苏信白留秋华年多坐一会儿。

时下天气渐热,苏信白今年不知怎么了,比往常更怕热些,小院里已经用上了避暑的东西。

他穿着一件素色团花纹轻纱的单衫,领抹上绣着仙鹤,外面罩了一件做工精致的竹衣。

竹衣是古代很流行的一种避暑衣物。

将筷子粗细的中空竹管用石灰水浸泡几日,褪色变韧后捞出,剪成半寸长的小段,再用石灰水处理过的树皮搓细线穿起来,编织成带孔的衣衫。

竹子本身就适合散热,竹衣披在身上透气又清凉,是很受欢迎的夏日好物。

苏信白身上这件竹衣极其精致,每个孔都是均匀的铜钱眼大小,还编出了回字纹的样式,领口处有山青色的缎带。

北边能编竹衣的竹管很少见,这件瞧着应该是从南边采购来的。

“端午才刚过呢,你这就避上暑了。”

苏信白轻轻摇着手中的竹制玉板扇,扇子上的题诗是祝经诚写的。

“今年天热些。”

“有吗?我怎么没觉得。”秋华年感觉和去年差不多。

“经诚又出去做生意去了?”

“嗯,祝家南下的商队快回来了,好像带了不少货,你有想要的回头看看单子。”

“那我就直接从商队手里买一手货了,外头铺子不一定能买到好货。”

南边的货品比北边精致许多,生活用具也更加讲究,马上就要过夏了,秋华年想挑挑避暑的好东西,提高生活质量。

两人中午吃了饭,苏信白大概是真怕热,食欲不振,食量比他往常还要少许多。

秋华年觉得自己饭量明明很正常,在他的对比下,竟像是个吃货了。

桌上一小盘龙井虾仁,苏信白只吃了两三口,余下的都被秋华年消灭了。

那些味道更重的菜,譬如葱烧海参、松瓤酿鸭子、炸鹌鹑,他吃得就更少了。

一旁的点墨看得发愁,“哥儿的食欲突然就不好了,过两天大公子回来,这可怎么交代。”

苏信白看了他一眼,“给他交代什么?”

点墨一笑,不作回答。

苏信白与祝经诚关系融洽后,祝府的下人们见风使舵,府里有什么事都会来报一声。

两人刚吃完饭,桌子都还没收拾,就有人来说了些什么,点墨出去听完,进来传话。

“哥儿,外头说二少夫人要请家里常供奉的女冠到府上。”

女冠就是女道士,裕朝佛教和道教都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互有融合之势,像祝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佛和道都供着香火。

点墨说完后补充,“最近也没个节庆,不是谁的什么日子。”

按理说,朱露这位二房的长媳的动静,是不用告诉苏信白的。但谁叫祝经诚之前收拾二房和朱家,护短护得太明显了,下人们也就爱拿这些消息来卖好。

苏信白皱眉,“她不回娘家看妹妹,请什么女冠?”

“说是已经让人备车了,请来女冠后带着一起回娘家。”点墨猜测,“是不是要给朱霞小姐祈福消灾?”

苏信白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脸色都白了几分。

点墨吓了一跳,“这也不关咱们的事,哥儿你就听一下,别往心里去。过两日大公子就回来了,什么事都有他呢。”

祝经诚疾风骤雨般的手段和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已经折服了点墨这个自幼跟着苏信白的贴身小厮。

秋华年见苏信白不舒服,没再多留,让他好好休息,先一步离开了。

……

朱霞躺在闺房的炕上,贴身丫鬟不在身边,屋里站了一个婆子,门口站了两个小厮。

她手上包着布,刚换了药,血还没完全止住。

昨晚她和如棠听见外头隐隐有衙役搜查的动静,靠如棠算出来的方位,拼命把木板隔墙砸出了个口子,木刺把手割得鲜血淋漓。

录完口供后,如棠被她家里人千哭万笑地接走了,朱霞也被领回了家。从没在闺房里看见自己的贴身丫鬟起,朱霞就知道,新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屋外传来了动静,朱霞心跳快了几分,压抑着颤意问,“家里谁来了?”

“大小姐回来了。”

“姐姐一个人?”

“还请了女冠为小姐祈福。”

“我娘呢?”

“夫人一直在小祠堂念佛呢。”

朱霞心脏狂跳,蜷缩进了被子里。

朱露带着人回到娘家,所有下人都毕恭毕敬,明面上,朱家能在短短几年内发达,全都靠她这个嫁到祝家的二少夫人。

听见自己母亲像往常一样,仍在小祠堂里念着佛,朱露嘱咐了几句,到了父亲的书房,屏退了所有外人。

朱露皱眉道,“究竟是什么情况,竟能把霞儿也抓走?”

“新来的干的事情,不知道我们家在里面的干系,自然不认识霞儿。”朱父神情不悦。

“可惜了,原本还想着凭祝家的交际关系好好运作一番,把她嫁个有用的人家。现在这样,到秦楼楚馆里走了一遭,过阵子消息传出去谁还要?”

“事已至此,只能及时止损了。本来装着不管也就罢了,谁知道她还能逃回来。”

朱父见大女儿神情不自在,冷笑了一声,“你都把女冠带来了,早就想好了办法,现在又不是在人前,装什么装?”

朱露叹了口气,“我和女冠说好了,给她五十两银子,让她待会儿说霞儿与道门有缘,收去做俗家弟子。等风声一过,再让人把她从道观‘拐’了,卖到南边去。在道观丢了,外头怀疑不到我们头上。”

朱父点头,“你学得越来越好了,当初选你嫁到祝家二房,确实不错。”

朱露脸上浮现出笑意,父女二人的神情如出一辙。

“可惜你母亲不明白,霞儿也没有你通透,瞧着乖巧,心里总有股邪气,我信不过她。”

“以防她因为遭过拐子有了见识,日后发现家里这要杀头的事情,走漏风声坏了大事,还是把她远远打发了吧。”

朱露正待说些什么,外头突然传来动静,两人立即警惕噤声。

“不是说了我要和爹好好说几句贴心话吗?有什么事?”

“老爷,大小姐,外头舒家的人来了。”

舒家?朱父皱眉。

最早的时候,他们家和舒家的家资条件差不多,两家人住在同一条巷子里,经常走动。后来朱家发家,来往便少了。

不过最近舒家凭借蚝油也起来了,舒家人和襄平府大名鼎鼎的秋乡君关系匪浅,朱父不想明着得罪。

“他们来做什么?有什么事吗?”

“舒家人说他家如棠小姐想见霞小姐。”

“不见,就说霞儿身体不好还没醒。”朱露直接说。

“这……”下人犹豫。

“怎么了?”

“当时夫人正巧去看小姐,外头的人有些松懈,听见舒家来人后,夫人直接答应让霞小姐跟着走了。”

“……”

朱父一把推倒屋里的案几,哗啦一声巨响,笔墨纸砚和香炉茶具全部摔碎在地。

“好、好得很,她今日是突然活了?!”

朱露面色阴沉,“我去舒家把霞儿接回来。”

“接回来?见了那个泼妇,谁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朱露吸了口气劝道,“再怎么说,舒家也是外人家,霞儿不可能待太久,总有办法。”

“您别着急,我再去劝劝母亲。外面的生意最重要,知府还在查呢,按察使大人虽然现在向着我们,但以后心里说不准是怎么想的,您别因小失大。”

……

如棠大难脱险后,第二天秋华年专门备了礼品,带着九九去探望她。

舒家夫妻对秋华年千恩万谢,如果没有秋华年提醒,以及写帖子通知知府司泾,如棠不会这么顺利逃出来。

黄大娘和黄二娘一直住在舒宅的跨院,变着法的给如棠做好吃的压惊。

秋华年意外在舒宅见到了朱霞。

朱霞和如棠一样包着手,拿东西不太方便,自己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努力用着筷子。

看见秋华年和九九后,她神情有些僵硬,躲进屋里去了。

“朱霞怎么在这儿?”

黄大娘叹气,“也是个可怜孩子,她为了如棠遭了难,我们先把她收留下来。”

如棠低声讲了她们被拐后发生的事情,听得秋华年和九九都暗自心惊。

说到红萝之死时,九九差点惊叫出来。

听说拐子里有个叫故儿的年轻女人,秋华年不免产生联想,这条线索又可以同步给知府司泾了。还有朱家手里有人命,也该好好查一查。

上次消息泄露的蹊跷,这次得更小心些。

……

到了五月份,棉花的棉株已经长得许高,间或开起了红色的花。

这时候是棉花需水的高峰期,但浇水也要注意方法技巧,遵循一定的频率,棉花怕旱又怕涝,如果水太多又不透气,就会捂坏棉花根。

与此同时,棉铃虫开始出现,防虫工作也要稳步推进。

今年地里种了三十亩的棉花,马虎不得,秋华年时常到庄子上亲自督促。

卫栎非常细心聪明,充当着秋华年和庄子上佃户之间的传声筒,给秋华年节约了很多功夫。

今天杜云瑟休沐,两人一起来到庄子上。

太阳有些晒,杜云瑟先下马车,撑起一把七十二骨的玲珑纱面伞,为秋华年遮住阳光。

秋华年牵着他的手,两人一起朝庄子里走去。

老邓头等人都心照不宣地露出笑容,他们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么恩爱的小夫夫。

卫栎知道秋华年来了,拿着记录好的纸张交差。

“三十亩地的棉花目前都大差不差,前日有位佃户浇水时,不留神多放了半时辰水,那块地的棉花叶子有点蔫,不过缓几日应该能好。”

秋华年说,“究竟多放了多少水,叶子蔫到什么程度,多久开始好转的,这些都要记下。”

卫栎表示自己知道了,负责记录庄子上的农事以来,他跟秋华年学了许多,越来越得心应手。

秋华年看了一会儿棉花的情况,一位庄子上的阿叔送来一小篮梅子。

“梅子已经熟了?”

“离大批成熟还有些日子,但最早一批的青梅已经能吃了,给乡君尝尝味道。”

秋华年拿起一颗青翠漂亮的梅子,用帕子擦了擦,递到杜云瑟唇边。

“你先尝尝酸不酸?”他笑得可爱,语气理直气壮。

杜云瑟张口咬住。

“怎么样?”

“清甜中略有微酸。”

“真的假的?”秋华年将信将疑地挑了一颗,擦了擦后也咬了一口。

酸甜的果汁在唇齿间迸开,梅子独有的清爽味道让人在夏日里精神一振。

果然只是微酸,杜云瑟从不戏耍他。

秋华年满意点头,“待会儿摘上半筐,我走的时候带上送人。”

秋华年想到苏信白胃口不好,吃些新鲜梅子,应该能改善一下。

“以往的梅子都是怎么处理的?”

“大宗的卖给专门做果脯的商人,一部分运到城里去卖,一部分主人家留着吃。”

秋华年点头,“今年也这么着,摘梅子的时候人手不够了,让老邓头看着雇人,我依旧要看账的,让他记好。”

秋华年和杜云瑟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杜云瑟一直稳稳地打着伞,不叫秋华年被太阳晒到。

秋华年想起来,现代时候他听过一个说法,所谓模范男友,一定要愿意大夏天一直帮你举防晒伞。

按这个标准算,杜云瑟绝对是模范男友了。

而且不止模范在这一个地方。

秋华年看了一眼杜云瑟清贵英俊的脸,勾起唇角。

杜云瑟注意到他的动作,目光也柔和了些。

相处了这么久,华哥儿的心思他也能摸到几分。

方才这个表现,定是又觉得他的脸好看,心里高兴了。

杜云瑟并不注重外貌,但秋华年如此喜欢自己的脸,让他感到愉悦。

如此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也。

两人走到丙七和丙八包的地头,兄弟二人正在给棉花喷洒生物酵素。

秋华年制作的喷壶装置,经过二人的改良,效果更好,操作也更方便了。秋华年没有小气,又给了他们一人五两银子的奖励。

丙七和丙八并不是佃户,两人立稳脚后,秋华年有问过他们想不想去别处置宅生活。

但丙七和丙八一起拒绝了。

“我们兄弟二人在宫里小心翼翼了十多年,现在就想过过普通日子,庄子上的生活简单,还有许多人一起住,对我们来说再好不过了。”

丙七和丙八干完了活,邀请秋华年和杜云瑟去他们家里坐坐。

兄弟二人心灵手巧,手里又有赏银,已经把落脚的草房前前后后修整了一遍。

推倒重盖没时间,但墙壁全都用木板加固了,院子用砖砌了,窗户和门框门扇也都换了新的。

屋子里全都是量着尺寸打造的定制家具,丙八擅长雕刻,家具上都雕着花纹,审美极好,换个珍贵木料的话,放到外面绝对能卖出大价钱。

正房用来待客吃饭,两边耳房兄弟俩一人一间,饭一直是卫栎和卫婆婆做好送来的,所以没有厨房,只有个能烧水的灶台。

丙七和丙八给秋华年二人倒了水,秋华年没有嫌弃和犹豫,自然地喝了一口。

丙七坐了下来,坚毅的面孔罕见有些踟蹰。

秋华年说,“你们是陛下赐下来的,不出意外要一直跟着我。我敬重手艺人,拿你们当自己人,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说。”

丙八挠了挠后脑勺,“倒也不是难处……”

丙七难以启齿,“还请乡君不要把今日我问的事情说出去。”

“我想问问栎哥儿的来历。”

秋华年愣了一下,心里明白过来。

丙七和丙八之前一直在宫里,没有机会婚配,现在出来了,终身大事肯定得考虑。

两人年纪不到三十,有手艺有钱,而且都是头婚,在庄子附近很是抢手。

老邓头之前进城给秋华年看账的时候提过,丙七和丙八家里来过几波媒人了,不过兄弟二人出于种种考虑,一直没有答应。

听丙七问话的意思,他这是看上了卫栎?

秋华年不动声色,“卫栎自然是卫婆婆的娘家侄子,两人一起逃荒来的,你随便打听就知道了,怎么还专程问我?”

丙七叹气,“不怕乡君笑话,我自认条件还可以,动了心思后,专程上门去问了卫婆婆。”

“结果卫婆婆说栎哥儿不会答应的,叫我别吓到他。我不明白,又打听到了当初那位被抄家的钦差在庄子上的事情,才知道里面恐怕有些蹊跷。”

秋华年想了想后开口。

“栎哥儿的来历,我不能自作主张告诉你,只能说他是个可怜人,能走出来有今天的日子不容易,他自己是打算一辈子在庄子上陪着卫婆婆的,听口气并不想嫁人。”

丙七神情黯淡下来。

“你想知道他的过去,只能是他自己愿意开口。但你现在不要问他,他刚好了些,就像卫婆婆说的,别吓到他。”

“你若只是想找门好亲事,我劝你再往别处瞧瞧。”

“你若诚心要等,可以继续等着,但我不保证能等得到。”

丙七认真点头,“多谢乡君解惑。”

听他的语气,应该是不想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