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霞说完这些话后,像是用光了所有力气,不再开口。
昏暗无光的环境里,不知白天黑夜,不知时辰,唯有一片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关着她们的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子。
“新来的货都在里面了?刚走了一批,怎么又抓来了。”
“这两个是抓一个送一个,舒二牛提供的情报,拿来抵赌债的,出身稍低一些,可质量也不差。”
“是吗?我进去瞧瞧。”
如棠和朱霞恐惧地看着门缝越开越大,照进亮光。
一双粉色缎面绣花鞋停在他们眼前。
有个人抓起她们,粗暴地擦了擦脸。
“故儿姐,您瞧,都是小美人坯子。”
烛火在朱霞和如棠瞳孔中跳动,她们看见一个年纪不到二十,长相普通中带些清秀,神情如同恶鬼般的女子。
“是不错,先分在甲等吧,但能不能真送到那个地方,还得看她们造化。”
“知道了,故儿姐。”
李故儿嗯了一声,手漫不经心摸过自己的脸。
她的容貌还是吃亏些,保不齐哪天干哥哥就被别人勾走魂了,得防患于未然才行。
“挑两个性子乖的,十五六岁的乙等货,待会儿送到我房里,我有用。”
房门重新合上,室内归于昏暗,脚步声渐行渐远。
朱霞眼中写满绝望,如死尸般静静坐着,一声不吭。
如棠吸了口气,刚才那几人出现又离开后,她发现了些东西。
她轻轻推了推朱霞。
“听他们走路的声音,咱们像是在一栋楼里,刚才我好像还听到了点水声。”
“那又怎么着?”朱霞恹恹回应。
“我们想想办法,弄清楚自己在哪儿,如果还没出襄平府城,说不定有机会逃出去。”
“你做什么梦呢?”朱霞说着,眼睛却亮了点。
如棠摸了摸脚上的锁链,发现弄不开,但不影响在屋里活动。
她摸索着在这个狭小的室内转了一圈,不时轻轻敲一敲。
朱霞忍不住问,“你到底有什么办法?”
如棠故意说,“你看过齐民书坊的书吗?《算学浅要·方程》那种。”
“啊?”朱霞愣住了。
……
把舒华采的赌鬼弟弟的事情通知出去后,秋华年已经没有其他可做的,只能静待结果。
当天晚上,襄平府万家灯火,平和安详,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却在暗流涌动。
第二天一早,秋华年亲自起来,坐马车把春生和九九分别送到学堂。
目送九九进了祝府后,他正打算离开,却和苏信白派出请他一叙的下人撞了个正着。
“拐子案破获了?”
“只是打了个窝点,主谋还没审出来,许多被拐的人也没下落。”
“但朱霞和舒如棠还有最近几日被拐的姑娘们都救出来了。”
苏信白直接把帖子拿给秋华年瞧。
秋华年粗略地看了遍帖子,“……知府大人从舒华采的弟弟舒二牛身上找到突破口,昨夜亲自指挥人围了有嫌疑的几家楚馆。”
“结果不知怎么走漏的风声,贼人竟早有准备,差点无功而返。恰巧如棠和朱霞弄出了动静,这才把他们暴露出来。”
秋华年看完后舒了口气,虽然主凶仍未落网,但至少两个小姑娘平安了,还救出了一些其他受害者。
“如棠他们人呢?”
“都是家境不错的人家的孩子,救出来录了个口供后,全都先送回家了。”
秋华年知道如棠刚刚脱险,需要休息,舒家夫妻也需要好好与女儿团聚,所以不着急上门祝贺探望。
苏信白留秋华年多坐一会儿。
时下天气渐热,苏信白今年不知怎么了,比往常更怕热些,小院里已经用上了避暑的东西。
他穿着一件素色团花纹轻纱的单衫,领抹上绣着仙鹤,外面罩了一件做工精致的竹衣。
竹衣是古代很流行的一种避暑衣物。
将筷子粗细的中空竹管用石灰水浸泡几日,褪色变韧后捞出,剪成半寸长的小段,再用石灰水处理过的树皮搓细线穿起来,编织成带孔的衣衫。
竹子本身就适合散热,竹衣披在身上透气又清凉,是很受欢迎的夏日好物。
苏信白身上这件竹衣极其精致,每个孔都是均匀的铜钱眼大小,还编出了回字纹的样式,领口处有山青色的缎带。
北边能编竹衣的竹管很少见,这件瞧着应该是从南边采购来的。
“端午才刚过呢,你这就避上暑了。”
苏信白轻轻摇着手中的竹制玉板扇,扇子上的题诗是祝经诚写的。
“今年天热些。”
“有吗?我怎么没觉得。”秋华年感觉和去年差不多。
“经诚又出去做生意去了?”
“嗯,祝家南下的商队快回来了,好像带了不少货,你有想要的回头看看单子。”
“那我就直接从商队手里买一手货了,外头铺子不一定能买到好货。”
南边的货品比北边精致许多,生活用具也更加讲究,马上就要过夏了,秋华年想挑挑避暑的好东西,提高生活质量。
两人中午吃了饭,苏信白大概是真怕热,食欲不振,食量比他往常还要少许多。
秋华年觉得自己饭量明明很正常,在他的对比下,竟像是个吃货了。
桌上一小盘龙井虾仁,苏信白只吃了两三口,余下的都被秋华年消灭了。
那些味道更重的菜,譬如葱烧海参、松瓤酿鸭子、炸鹌鹑,他吃得就更少了。
一旁的点墨看得发愁,“哥儿的食欲突然就不好了,过两天大公子回来,这可怎么交代。”
苏信白看了他一眼,“给他交代什么?”
点墨一笑,不作回答。
苏信白与祝经诚关系融洽后,祝府的下人们见风使舵,府里有什么事都会来报一声。
两人刚吃完饭,桌子都还没收拾,就有人来说了些什么,点墨出去听完,进来传话。
“哥儿,外头说二少夫人要请家里常供奉的女冠到府上。”
女冠就是女道士,裕朝佛教和道教都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互有融合之势,像祝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佛和道都供着香火。
点墨说完后补充,“最近也没个节庆,不是谁的什么日子。”
按理说,朱露这位二房的长媳的动静,是不用告诉苏信白的。但谁叫祝经诚之前收拾二房和朱家,护短护得太明显了,下人们也就爱拿这些消息来卖好。
苏信白皱眉,“她不回娘家看妹妹,请什么女冠?”
“说是已经让人备车了,请来女冠后带着一起回娘家。”点墨猜测,“是不是要给朱霞小姐祈福消灾?”
苏信白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脸色都白了几分。
点墨吓了一跳,“这也不关咱们的事,哥儿你就听一下,别往心里去。过两日大公子就回来了,什么事都有他呢。”
祝经诚疾风骤雨般的手段和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已经折服了点墨这个自幼跟着苏信白的贴身小厮。
秋华年见苏信白不舒服,没再多留,让他好好休息,先一步离开了。
……
朱霞躺在闺房的炕上,贴身丫鬟不在身边,屋里站了一个婆子,门口站了两个小厮。
她手上包着布,刚换了药,血还没完全止住。
昨晚她和如棠听见外头隐隐有衙役搜查的动静,靠如棠算出来的方位,拼命把木板隔墙砸出了个口子,木刺把手割得鲜血淋漓。
录完口供后,如棠被她家里人千哭万笑地接走了,朱霞也被领回了家。从没在闺房里看见自己的贴身丫鬟起,朱霞就知道,新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屋外传来了动静,朱霞心跳快了几分,压抑着颤意问,“家里谁来了?”
“大小姐回来了。”
“姐姐一个人?”
“还请了女冠为小姐祈福。”
“我娘呢?”
“夫人一直在小祠堂念佛呢。”
朱霞心脏狂跳,蜷缩进了被子里。
朱露带着人回到娘家,所有下人都毕恭毕敬,明面上,朱家能在短短几年内发达,全都靠她这个嫁到祝家的二少夫人。
听见自己母亲像往常一样,仍在小祠堂里念着佛,朱露嘱咐了几句,到了父亲的书房,屏退了所有外人。
朱露皱眉道,“究竟是什么情况,竟能把霞儿也抓走?”
“新来的干的事情,不知道我们家在里面的干系,自然不认识霞儿。”朱父神情不悦。
“可惜了,原本还想着凭祝家的交际关系好好运作一番,把她嫁个有用的人家。现在这样,到秦楼楚馆里走了一遭,过阵子消息传出去谁还要?”
“事已至此,只能及时止损了。本来装着不管也就罢了,谁知道她还能逃回来。”
朱父见大女儿神情不自在,冷笑了一声,“你都把女冠带来了,早就想好了办法,现在又不是在人前,装什么装?”
朱露叹了口气,“我和女冠说好了,给她五十两银子,让她待会儿说霞儿与道门有缘,收去做俗家弟子。等风声一过,再让人把她从道观‘拐’了,卖到南边去。在道观丢了,外头怀疑不到我们头上。”
朱父点头,“你学得越来越好了,当初选你嫁到祝家二房,确实不错。”
朱露脸上浮现出笑意,父女二人的神情如出一辙。
“可惜你母亲不明白,霞儿也没有你通透,瞧着乖巧,心里总有股邪气,我信不过她。”
“以防她因为遭过拐子有了见识,日后发现家里这要杀头的事情,走漏风声坏了大事,还是把她远远打发了吧。”
朱露正待说些什么,外头突然传来动静,两人立即警惕噤声。
“不是说了我要和爹好好说几句贴心话吗?有什么事?”
“老爷,大小姐,外头舒家的人来了。”
舒家?朱父皱眉。
最早的时候,他们家和舒家的家资条件差不多,两家人住在同一条巷子里,经常走动。后来朱家发家,来往便少了。
不过最近舒家凭借蚝油也起来了,舒家人和襄平府大名鼎鼎的秋乡君关系匪浅,朱父不想明着得罪。
“他们来做什么?有什么事吗?”
“舒家人说他家如棠小姐想见霞小姐。”
“不见,就说霞儿身体不好还没醒。”朱露直接说。
“这……”下人犹豫。
“怎么了?”
“当时夫人正巧去看小姐,外头的人有些松懈,听见舒家来人后,夫人直接答应让霞小姐跟着走了。”
“……”
朱父一把推倒屋里的案几,哗啦一声巨响,笔墨纸砚和香炉茶具全部摔碎在地。
“好、好得很,她今日是突然活了?!”
朱露面色阴沉,“我去舒家把霞儿接回来。”
“接回来?见了那个泼妇,谁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朱露吸了口气劝道,“再怎么说,舒家也是外人家,霞儿不可能待太久,总有办法。”
“您别着急,我再去劝劝母亲。外面的生意最重要,知府还在查呢,按察使大人虽然现在向着我们,但以后心里说不准是怎么想的,您别因小失大。”
……
如棠大难脱险后,第二天秋华年专门备了礼品,带着九九去探望她。
舒家夫妻对秋华年千恩万谢,如果没有秋华年提醒,以及写帖子通知知府司泾,如棠不会这么顺利逃出来。
黄大娘和黄二娘一直住在舒宅的跨院,变着法的给如棠做好吃的压惊。
秋华年意外在舒宅见到了朱霞。
朱霞和如棠一样包着手,拿东西不太方便,自己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努力用着筷子。
看见秋华年和九九后,她神情有些僵硬,躲进屋里去了。
“朱霞怎么在这儿?”
黄大娘叹气,“也是个可怜孩子,她为了如棠遭了难,我们先把她收留下来。”
如棠低声讲了她们被拐后发生的事情,听得秋华年和九九都暗自心惊。
说到红萝之死时,九九差点惊叫出来。
听说拐子里有个叫故儿的年轻女人,秋华年不免产生联想,这条线索又可以同步给知府司泾了。还有朱家手里有人命,也该好好查一查。
上次消息泄露的蹊跷,这次得更小心些。
……
到了五月份,棉花的棉株已经长得许高,间或开起了红色的花。
这时候是棉花需水的高峰期,但浇水也要注意方法技巧,遵循一定的频率,棉花怕旱又怕涝,如果水太多又不透气,就会捂坏棉花根。
与此同时,棉铃虫开始出现,防虫工作也要稳步推进。
今年地里种了三十亩的棉花,马虎不得,秋华年时常到庄子上亲自督促。
卫栎非常细心聪明,充当着秋华年和庄子上佃户之间的传声筒,给秋华年节约了很多功夫。
今天杜云瑟休沐,两人一起来到庄子上。
太阳有些晒,杜云瑟先下马车,撑起一把七十二骨的玲珑纱面伞,为秋华年遮住阳光。
秋华年牵着他的手,两人一起朝庄子里走去。
老邓头等人都心照不宣地露出笑容,他们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么恩爱的小夫夫。
卫栎知道秋华年来了,拿着记录好的纸张交差。
“三十亩地的棉花目前都大差不差,前日有位佃户浇水时,不留神多放了半时辰水,那块地的棉花叶子有点蔫,不过缓几日应该能好。”
秋华年说,“究竟多放了多少水,叶子蔫到什么程度,多久开始好转的,这些都要记下。”
卫栎表示自己知道了,负责记录庄子上的农事以来,他跟秋华年学了许多,越来越得心应手。
秋华年看了一会儿棉花的情况,一位庄子上的阿叔送来一小篮梅子。
“梅子已经熟了?”
“离大批成熟还有些日子,但最早一批的青梅已经能吃了,给乡君尝尝味道。”
秋华年拿起一颗青翠漂亮的梅子,用帕子擦了擦,递到杜云瑟唇边。
“你先尝尝酸不酸?”他笑得可爱,语气理直气壮。
杜云瑟张口咬住。
“怎么样?”
“清甜中略有微酸。”
“真的假的?”秋华年将信将疑地挑了一颗,擦了擦后也咬了一口。
酸甜的果汁在唇齿间迸开,梅子独有的清爽味道让人在夏日里精神一振。
果然只是微酸,杜云瑟从不戏耍他。
秋华年满意点头,“待会儿摘上半筐,我走的时候带上送人。”
秋华年想到苏信白胃口不好,吃些新鲜梅子,应该能改善一下。
“以往的梅子都是怎么处理的?”
“大宗的卖给专门做果脯的商人,一部分运到城里去卖,一部分主人家留着吃。”
秋华年点头,“今年也这么着,摘梅子的时候人手不够了,让老邓头看着雇人,我依旧要看账的,让他记好。”
秋华年和杜云瑟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杜云瑟一直稳稳地打着伞,不叫秋华年被太阳晒到。
秋华年想起来,现代时候他听过一个说法,所谓模范男友,一定要愿意大夏天一直帮你举防晒伞。
按这个标准算,杜云瑟绝对是模范男友了。
而且不止模范在这一个地方。
秋华年看了一眼杜云瑟清贵英俊的脸,勾起唇角。
杜云瑟注意到他的动作,目光也柔和了些。
相处了这么久,华哥儿的心思他也能摸到几分。
方才这个表现,定是又觉得他的脸好看,心里高兴了。
杜云瑟并不注重外貌,但秋华年如此喜欢自己的脸,让他感到愉悦。
如此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也。
两人走到丙七和丙八包的地头,兄弟二人正在给棉花喷洒生物酵素。
秋华年制作的喷壶装置,经过二人的改良,效果更好,操作也更方便了。秋华年没有小气,又给了他们一人五两银子的奖励。
丙七和丙八并不是佃户,两人立稳脚后,秋华年有问过他们想不想去别处置宅生活。
但丙七和丙八一起拒绝了。
“我们兄弟二人在宫里小心翼翼了十多年,现在就想过过普通日子,庄子上的生活简单,还有许多人一起住,对我们来说再好不过了。”
丙七和丙八干完了活,邀请秋华年和杜云瑟去他们家里坐坐。
兄弟二人心灵手巧,手里又有赏银,已经把落脚的草房前前后后修整了一遍。
推倒重盖没时间,但墙壁全都用木板加固了,院子用砖砌了,窗户和门框门扇也都换了新的。
屋子里全都是量着尺寸打造的定制家具,丙八擅长雕刻,家具上都雕着花纹,审美极好,换个珍贵木料的话,放到外面绝对能卖出大价钱。
正房用来待客吃饭,两边耳房兄弟俩一人一间,饭一直是卫栎和卫婆婆做好送来的,所以没有厨房,只有个能烧水的灶台。
丙七和丙八给秋华年二人倒了水,秋华年没有嫌弃和犹豫,自然地喝了一口。
丙七坐了下来,坚毅的面孔罕见有些踟蹰。
秋华年说,“你们是陛下赐下来的,不出意外要一直跟着我。我敬重手艺人,拿你们当自己人,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说。”
丙八挠了挠后脑勺,“倒也不是难处……”
丙七难以启齿,“还请乡君不要把今日我问的事情说出去。”
“我想问问栎哥儿的来历。”
秋华年愣了一下,心里明白过来。
丙七和丙八之前一直在宫里,没有机会婚配,现在出来了,终身大事肯定得考虑。
两人年纪不到三十,有手艺有钱,而且都是头婚,在庄子附近很是抢手。
老邓头之前进城给秋华年看账的时候提过,丙七和丙八家里来过几波媒人了,不过兄弟二人出于种种考虑,一直没有答应。
听丙七问话的意思,他这是看上了卫栎?
秋华年不动声色,“卫栎自然是卫婆婆的娘家侄子,两人一起逃荒来的,你随便打听就知道了,怎么还专程问我?”
丙七叹气,“不怕乡君笑话,我自认条件还可以,动了心思后,专程上门去问了卫婆婆。”
“结果卫婆婆说栎哥儿不会答应的,叫我别吓到他。我不明白,又打听到了当初那位被抄家的钦差在庄子上的事情,才知道里面恐怕有些蹊跷。”
秋华年想了想后开口。
“栎哥儿的来历,我不能自作主张告诉你,只能说他是个可怜人,能走出来有今天的日子不容易,他自己是打算一辈子在庄子上陪着卫婆婆的,听口气并不想嫁人。”
丙七神情黯淡下来。
“你想知道他的过去,只能是他自己愿意开口。但你现在不要问他,他刚好了些,就像卫婆婆说的,别吓到他。”
“你若只是想找门好亲事,我劝你再往别处瞧瞧。”
“你若诚心要等,可以继续等着,但我不保证能等得到。”
丙七认真点头,“多谢乡君解惑。”
听他的语气,应该是不想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