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经诚是祝家寄予厚望的长子长孙,路都走不稳便开始摸算盘看账本了。这些年管着家里的大小生意,肯定不是全靠账房和管事,本身的算术水平放在裕朝遥遥领先。
秋华年在第一章里简单易懂地讲了“数”的概念,然后条理清晰地传授了最基础的四则运算法则。
接着以实用为目的,引入了披上古代皮的方程,用许多具体的例子来掩饰列方程式的思路,目前只写了生活中常用得上的一元一次方程和二元一次方程组的内容。
谈到方程,自然绕不开古代数学经典的鸡兔同笼问题,秋华年把这个例子放在了最前面。
祝经诚是看过鸡兔同笼问题,还亲自上手算过的,理解起来比第一次看得人容易得多,他看了几遍这种名为“方程”的解题之法,下意识地点头,重新念了一遍秋华年写在方程概念之前的概述。
“用方程解决问题,是一种顺向思维,可以高屋建瓴般理清思路,让问题一目了然,同时也更容易发现漏洞,调整布局。”
祝经诚抚书惊喜道,“第一次读过去,还不知道‘顺向思维’是什么意思,心想是否有些言过其实。看完后面的再回过头来看,才知道这确实是最贴切的说法了。”
“华哥儿,这些全都是你自己想的吗?怎么想出来的!”
秋华年早就想好了说法,他不想也不敢全部揽功,只能找一些托辞。
“我早年在乡间时,曾经在山里迷了路,遇到过一位异族长相却会说汉语的人,他给我讲了许多术学之理,不过我当时年幼,又用不上,所以渐渐忘了。近期受信白开设书坊之事的感发,才准备重新拾起来,整理成书让更多人看到。”
“那位异族人叫什么名字,现在哪里?”
“他叫韦达,我遇到他时他已年过八旬,后来不知所踪,想来已经不在人世了。”
祝经诚叹息,“我早听南方商贾说过,海外有异族之人颇通算术之法,想来这位韦达就是其中之一了,可惜无缘得见。”
苏信白对算学不感兴趣,之前没研究过,不像祝经诚那样一下子就能看懂,不过还是把方程式的原理和思路大致理解了。
“虽然是异族人传授,但你小小年纪便能学会,如今还能用本朝的语言和例子整理成书,聪慧与苦心都是绝佳的。”
祝经诚附和苏信白,“华哥儿若是出生在大户人家,别被耽搁了,多少也是位神童。”
秋华年笑了笑,接受了这些夸赞,神童什么的虽然有些夸张,但按裕朝人的平均数学水平看,小学时候的他也不是当不起。
苏信白翻到后面的练习题,读了一下题干,“为何会有二十石的粮仓一边储粮一边放粮?一刻钟储存五石,放出一石,问多久可以填满粮仓……”
把“水池一边进水一边放水”的经典问题稍加变形的秋华年理直气壮地说,“这只是锻炼列方程能力的一个模型,现实中情况会更复杂,但类似的问题也不是没有。”
祝经诚若有所思,已经联想到了好几个实际问题,不过都不是用目前书稿上简单的方程式可以直接解决的。
他忍不住催促,“华哥儿这书打算写几章,其余的什么时候出?”
“我打算第一本只讲方程,后面还有两三章的内容,我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先提出一个思路,等更多擅长数学的人来完善它的实用方法。”
华夏古代数学史出过许多烨烨生辉的人物,秋华年相信裕朝也有这样的人才,只是缺少启发以及展示才华的机会。
苏信白点头,“书坊的章程差不多定下了,我过几日便会开始收稿。”
苏信白给秋华年看自己的计划,新书坊的名字定为“齐民书坊”,借了已经流散失传的古书《齐民要术》之名,以此表达书坊“齐天下万民之需”的理念。
收书稿的告示也写好了,届时会在贡院附近的布告栏和祝家产业张贴。
书稿凡过初选,皆会给评语与五两银子的润笔费,可以修改后重投,如果最终选用刻印,还会再给二十两银子的润笔费。
之前祝家的书坊收书,小说话本等常见的闲书统一是五两银子,名气极大者会提高到八两,其余书籍根据质量出十两到十五两不等。
齐民书坊的开价在襄平府书坊中独树一帜,但要求也是最高的,按苏信白在收稿告示中所写的标准,没有点真本事,根本不可能过稿。
看着一应俱全的章程,苏信白心头微烫,原本死寂如雪的精神重新活了过来。
这个书坊真正办起来后,大江南北,世代春秋,他的名字都会与书紧紧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只在祝家的族谱上记一笔苏氏。
他站在桌案前发怔,从清淡的眉梢到单薄的肩膀,全部映入祝经诚盛着柔情的双眸。
……
除了隔几日去庄子上检查一下棉花育苗情况外,秋华年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数学书上。
苏信白的收稿告示张贴出去后,在襄平府文人间引发了不小的讨论。
那些平日靠写书为生的落魄文人,有的虽然眼馋高额的润笔费,但不会写齐民书坊要收的几种书,有的则暗暗有了想法,决定动笔一试。
不靠这个赚钱的读书人们看见“齐天下万民之需”的理念和收稿告示上的要求,也各有想法。
“就该如此,现在书坊里的书,除了圣人言语,其余的全是些男盗女娼,狐妖鬼魅之事,让人看着生厌。”
“工学、农学、山川地理……虽然还是比不得经学的小道,但至少实用。”
“这个齐民书坊是什么来头?主人家如此大的手笔,见识也不像寻常商贾。”
“听说是左布政史大人家出嫁的哥儿开办的。”
“我对这位公子有些印象,也是位少有文名的才子,后面嫁给祝家,好些人惋惜呢。”
“祝家也是爱读书的儒商之家了,苏公子能开设齐民书坊,少不了夫君的支持,当时大家不看好这门亲事,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别人家的事谁说得准呢?”
几位书生打扮的人一边议论收稿告示上的内容,一边穿行过有些拥堵的街道。
前面碰撞堵住的马车移开了,行人和车马再次流动起来。秋华年隔帘听完外面渐行渐远的对话声,轻轻勾起唇角。
他今日起得早,送完春生和九九上学后,准备去城外庄子上看看。
棉花育苗有十多天了,在农书的指导下,庄子上所有干活的人都学会了育苗方法,因为襄平府的气温比漳县热一些,棉花苗的涨势比去年快,估摸着很快就该移苗了。
考虑到不同地方的气候不一,秋华年在农书修订版中用棉花苗的形态而非具体天数来判断育苗期是否结束,这就需要观察大量棉花苗,进行特征总结。
秋华年到庄子的时候,太阳刚升到半空,春日和煦,暖风阵阵,庄子的佃户们纷纷在外面翻地,预备着过几天移苗。
庄子虽然有头牛,但一头牛肯定耕不过来四十亩地,绝大部分地依旧是佃户用农具辛辛苦苦翻松的。
秋华年看着翻地的情景,想起自己去年想研制但最后没有成功的单人手推犁,如果那个东西做出来,农人们能省不少力气,节省出时间耕更多次田地,间接提高粮食产量。
之前在杜家村,他研究东西只能单打独斗,现在到了襄平府,府城里有许多能工巧匠,他完全可以寻一位靠谱的,让对方拿着外形图纸根据描述深入研究。
秋华年走神的功夫,庄头老邓头已经闻讯赶来了。
“秋公子,您来啦?今日是先看棉花苗,还是先去田间地头逛逛?”
“你带着周老汉去停马车,给马喂些草料,我自己逛一逛。”
秋华年沿着小路朝田地中央走去,佃户们都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秀丽无双的哥儿如今是庄子的管理者,见他过来,全都堆着笑意问好请安。
秋华年偶尔停下来,看一看土地的情况,温声问他们一些关于庄子的问题,让佃户们激动不已。
对没有自己土地的佃户来说,最怕的事情莫过于被庄子赶出去,成为居无定所的流民,所以秋华年这位管理者在他们眼中,比青天大老爷还让人敬畏。
走到已经冒出绿叶的梅树林边上时,秋华年看见几个扎着双鬟的小孩,最大的也就五六岁,正牵着一只纸鸢在田埂上奔跑,清脆的笑声在空旷的土地上回荡。
秋华年停步看了一会儿,几个孩子看见他,赶紧规规矩矩站好,纸鸢也掉了下来。
秋华年捡起落在自己脚边的纸鸢,朝他们笑了笑,“继续玩吧,别让我影响到你们放纸鸢。”
几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年纪最大的那个鼓足勇气说,“公子,我们是给家里人送完净水后来放纸鸢的,待会儿还要送饭,没有偷懒干吃饭。”
佃户受庄头管辖,必须日日勤苦劳作,保证庄子主人的收益,这些孩子们虽然小,但也隐约听说过其中的利害关系,担心秋华年一生气惩罚他们家。
秋华年摇摇头,过去把纸鸢交给孩子们,“这样吧,就当是我想看纸鸢了,你们放给我看,算你们在干活。”
孩子们到底年纪小,闻言立即重新雀跃起来。秋华年看着纸鸢重新飞向空中,问身边的孩子,“这个纸鸢是你们自己扎的还是买的?”
头上插着淡黄色迎春花的女孩回答,“是月哥哥给我们扎的,他的手可巧了,还会绣花打络子呢!”
“月哥哥?”秋华年还没把佃户们认全。
“月哥哥是和卫婆婆一起新来庄子上的,他身子不太好,不怎么来地里干活,在屋里收钱帮人补衣服做饭。”
秋华年记起来,老邓头给的佃户名册上有一户新来的人家,是老姑母带着小侄子流浪到这边来的,那个小哥儿名叫卫月,和秋华年在漳县救助过的故人“卫栎”同音,秋华年第一次看见,就联想到了卫栎。
也不知卫栎一个此前从未独自出过远门的年轻貌美小哥儿如今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能安稳生活的地方,脱离了心狠生父卫德兴的魔爪,却彻底无家可归,对他来说,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运。
无论如何,秋华年当时的能力只能给他一个选择,卫栎选择了逃离,秋华年剩下能做的只有祝他平安顺遂了。
秋华年花了一个多时辰时间,大致看了一遍庄子上已经翻好的田地,确保翻土深浅和垄沟间距都是完全是按照农书中的来的。
到了午饭时候,老邓头挑庄子上厨艺最好的人,做了一桌饭菜,请秋华年去用膳。
几人正往宅子的方向走,老邓头的大儿子突然急急忙忙跑来了。
老邓头训斥他,“急什么急,平日怎么教你的?毛毛躁躁的冲撞到秋公子怎么办?”
邓老大喘了口气,脸上的焦急忙乱不减分毫,“秋公子,爹,外面、外面钦差来了。”
“你、你说什么?”老邓头也急了。
“钦差!戏文里都说有尚方宝剑的御前大官!”
秋华年皱眉,安抚邓老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害怕,把他们是怎么说的原模原样告诉我。”
邓老大又前言不搭后语了几句,总算是恢复了语言组织能力。
“刚才来了几位骑马穿官皮的人,说钦差大人的车马陷进坑里了,想就近找个庄子吃饭修整一番,找上了我们。他们快马来让我们准备,再有一刻钟大队人马就要来了。”
钦差大臣赵田宇最近确实人在襄平府,光天白日的,冒充钦差可是灭族大罪,秋华年没有怀疑邓老大所言的真假,立即吩咐道,“把主家住的宅子的大门打开,庄子上的好吃的全拿出来,多叫几位帮厨的快快添几道菜,准备迎接钦差。”
他到自家马车上把白纱长至膝间的幕篱取下来,戴在头上。
秋华年平日出门不太喜欢戴幕篱和帷帽遮挡视线,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在马车上备了一个,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这位钦差大臣赵田宇,是二皇子的外公的得意门生,成为进士不过六年,便身居高位,在处理庶务上颇有才能。
去年鞑子反常的装备和粮草被边军发现上奏朝中,朝野一片震动,几方人马斡旋之后,选出赵田宇来辽州细查此事。
赵田宇到来后,用雷霆手段处置了一大批人,暂时斩断了鞑子获得物资的渠道,但罪魁祸首一直没有抓住,所以圣上一直未让他离开。
秋华年没见过这位钦差大臣,只在玉钏的生父白彦文口中间接听到过。当时白彦文按赵田宇吩咐在漳县设宴款待本地读书人,顺带迎接他,白彦文还收了卫德兴送去的卫栎,准备作为礼物送给赵田宇享用。
因为秋华年和杜云瑟的缘故,撷芳园宴会不欢而散,白彦文身败名裂。赵田宇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后面更是直接把白彦文赶回了京城,反倒成全了他自己的好名声。据见过赵田宇的王县令所说,赵田宇这位钦差给人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秋华年不想和这种与权力纷争离得过近且心机深沉的人产生纠葛,用幕篱把全身遮的严严实实,打算待会儿请个安就立即告退。
如果不是邓老大刚才已经告诉来探路的人,庄子的管理者正在庄上,秋华年都想全程躲着不露面。
不多时候,又有人骑着马来传信,说钦差大臣即将抵达,庄子上所有人都被聚集在一起,迎接这位尊贵的大官。孩子们的纸鸢被藏了起来,佃户们低着头噤若寒蝉,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钦差,被砍了脑袋。
秋华年站在最前面,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就是古代的特权阶级啊,因为他一句吩咐,所有人都要停下手里的活计,按他的意思等候迎接。
在这位钦差眼中,一个庄子的农人和田地,轻如鸿毛,一文不值。
赵田宇在一众小吏的簇拥下骑马抵达,没有下马,叫庄子的管事者出来说话。
他今年三十出头,面容瘦削,留着小胡,一双眼睛极其犀利,光是盯着人看,就能叫心智不坚定的瑟瑟发抖。
秋华年刻意压低声音,回答了几句,只说自己是祝家大少夫人请来管庄子的,没有详细解释其中的关系,庄子的土地还没种上作物,赵田宇不可能看出不同之处。
赵田宇的管家丢给秋华年几块碎银,让他安排吃住,老邓头有眼力见的伸手接了,殷勤招待他们去宅子里休息,秋华年以自己已婚不方便为由,退到了一边。
赵田宇打马经过一众低头的佃户,目光扫过一处,突然勒住了马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去,被他瞧着的地方,一个穿着粗衣单薄瘦弱的身影正在不住地颤抖,仿佛下一刻就会破碎。
赵田宇摸着马鞭,神情难测地说,“一个庄子的佃户,本该是裕朝的良民,为何见到本钦差会怕成这样?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
老邓头心头突突突地跳,强压着惧怕赔笑道,“就是个年纪轻没见识的小哥儿,听见大人的威名,害怕是有的,还请大人原谅他失礼。”
赵田宇没有说话,他身边的管家骂道,“大人问的是他的身份,你快速速报上来,少说这些虚话!”
站在一旁的秋华年深深皱起绣眉,赵田宇突然发难,怎么像是来找茬的?
秋华年记得之前听苏信白说过,赵田宇对商贾很不客气,几次为难代表祝家的祝经诚。难道因为刚才听到这个庄子是祝家大少夫人的,他想顺手拿此做个筏子?
老邓头擦了擦头上的汗,老老实实道,“这个哥儿叫卫月,是跟他老姑母一起来庄子上的,身份文书是齐的,都是本本分分的农人,绝无半点差错。”
“卫、月?”赵田宇舌尖上吐出这两个字,有些许耳熟,“哪个‘月’字?”
老邓头还真没注意过,“想来是天上月亮的月。”
赵田宇嗯了一声,突然松开马鞭,凌空啪的一声后,那个抖动幅度越来越大的单薄身影终于支撑不住,抱着双臂跪倒在地,头依旧紧紧埋着。
管家看了眼赵田宇的脸色,吩咐小吏,“让他抬头!”
两个小吏下马要去抓人,秋华年吸了口气,进退两难。他能猜到赵田宇就是要在庄子上闹一些事情,逼苏信白乃至祝经诚出面,最好的办法就是装聋作哑什么都不管,可看着眼前的一幕,他怎么可能不管?
小吏走到倒地的小哥儿身边,抓着膀子把他提起来,简单粗暴地捏着下巴,往上一抬。几缕青丝从他脸庞两侧滑下,露出一张布满惊恐和泪痕的脸来。
赵田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倒是个美人,这个庄子,可真是人杰地灵啊。”
秋华年抬起的脚顿住了,他看见了一张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绝不会忘记的脸。
这位跟着姑母来到庄子,心灵手巧会给孩子们扎纸鸢的“卫月”,居然真的是被狠父送人后又被秋华年救下的卫记调料铺的小哥儿卫栎!
卫栎的脸上全是绝望,秋华年可以理解这种绝望。
他被父亲当做礼物送给钦差大臣,好不容易逃脱,开始了新的生活,那位钦差居然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抓住了毫无反抗之力他,这叫人如何不绝望呢!
秋华年吸了口气,几步走到卫栎旁边,伸手想把人接过来,小吏们知道他是庄子的管理者,与从左布政史苏大人家嫁到祝家的大少夫人关系匪浅,对他还算客气,但没有放手。
秋华年拢了拢幕篱,对赵田宇说,“大人来庄子休整,令此处蓬荜生辉,是我管理不当,让胆子小的月哥儿扫了大人的兴致。”
“虽然大人勤政爱民,深受圣上赏识,定然不会迁怒于一个乡野小哥儿,但我心里依旧戚戚难安,还请大人把月哥儿交给我,让我好好约束管教他。饭菜已经备好了,大人先去宅子休息吧,如果继续耽搁大人用膳,我们更罪该万死了。”
赵田宇把视线移到秋华年身上,幕篱把他全身遮得严严实实,让赵田宇看不出究竟,只能大概判断出眼前言辞滴水不漏,绵里藏针的人年纪并不大。
庄子上有聪明人,刚才突然想出的小计划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赵田宇似笑非笑道,“那你先好好管教他,回头我让人来检查管教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