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春游

秋华年眨了眨眼,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哗哗的水流声在暖阁内响起,秋华年在水里漂着,脚尖点着铺着细密鹅卵石的池底,靠近了中间的屏风。

苏信白好像躲远了一点。

秋华年笑道,“你刚才说的时候没有不好意思,怎么又开始躲了?”

他的八卦之心已经被完全激发了出来,除此之外,逗苏信白这样的清冷傲娇美人也挺有意思的。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帮友人解开心结,希望他们能得到幸福。

如果苏信白真的对祝经诚毫无感情,只把他当作一个联姻对象,那秋华年也不会多管闲事,但事实显然不是这样。

秋华年靠着霞影纱糊的屏风,隐约看见那边苏信白模糊的影子一动不动。

见他一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绝不罢休的架势,苏信白吐气道,“平日多少书不够你看的,还要听别人的故事。”

秋华年把手肘搭在温泉池里漂着的小木盆里,撑起下巴,“看那些乱编的书,哪有听当事人亲口讲有意思。”

“……我是怕了你了。”

苏信白的视线被蒸腾的水雾充斥着,只能看清方寸之间的东西,温热的温泉水无孔不入包裹着他,像世上最安全的胎衣,一点点消解着他的警惕,释放着他的疲惫,诱惑他倾诉吐露。

“一定要说,只能从头说起。”

“从盘古开天地起?”

“……”苏信白轻轻笑了一声,放松了一些。

“我自幼不喜欢闺阁哥儿喜欢的东西,打记事起,便只爱读书。我父亲是两榜进士,翰林出身,对我的喜好颇为赞赏,专门请进士为我启蒙,家中书房也任我出入。”

“最早十几年里,我听到的只有夸赞,想来书在世人眼中是高贵的,那么爱读书的人也就连带着沾了些光。”

苏信白呵了一声,像是在自嘲。

“当年的我尚不明白,不把自己当个哥儿看,男人们读书科举做文章,我也照着读书科举做文章,先生说我的文章比那些书院的秀才还写得好,我渐渐的,生出了许多傲气。”

“后来,我父亲调任辽州左布政使,初来乍到,施展不开拳脚,又碰上了前任官员留下的烂摊子,还有右布政使的绊子……官场之事,我了解不深,也说不清楚,总之,我父亲决定与在辽州根基颇深的祝家联姻。”

“家中年龄最合适的是我,庶妹苏信月的年纪也勉强可以,父亲在我们二人之间,选择了我。”

秋华年联想那些小说电视里的狗血豪门故事,试探着问,“是你继母?”

“与继母无关,当时继母的意思是让信月去,但我父亲他……另有考量吧。”苏信白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生母早逝,自己又是个书痴,不怕你笑,其实家宅里许多事我是不懂的。”

秋华年认真听苏信白倾诉,没有打断,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这样沉默的听众正是苏信白所需要的。

“在那之前,我从未认真想过未来要嫁给什么样的人,但至少要懂书、爱书,要能与我谈吐相称。”苏信白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小时候,总觉得自己未来会嫁给一个探花郎。”

“为什么不是状元?”秋华年好奇。

“……因为探花一定长得好看。”

秋华年笑了起来,苏信白把自己埋在了水里,只露出一双被水汽薰红的水光潋滟的眼睛。

秋华年催他继续讲故事,苏信白从水里抬头,哗啦的水波声后,声音再次沉闷起来。

“我是听见下人们议论,说‘白哥儿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这下被嫁去商贾家,以后日子有的受了’,才知道父亲要把我嫁给祝家,生辰帖子都换过了。”

“我那时刚来辽州,不知道祝家姓甚名谁,第一反应就是不愿意,我去找父亲说,但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遂我的意。”

“他说……”

“‘你的婚事我已经做主了,你到了岁数,不嫁人还能干什么?难道真以为,一个哥儿能去科举做官?’”

“……”

秋华年吸了口气,他能明白,苏左布政史以父亲身份说出的那句“不嫁人还能干什么”,当时如何击碎了苏信白的骄傲,在他心上狠狠划了一刀,至今仍未痊愈。

“那天之后,我才知道,我读书,与男人们读书是不一样的。男人们读书或是去治国理政,或是去辩经立说,而我读书是只是给瓷瓶上添几道漂亮的彩釉,未来送人时更好看些。”

苏信白回忆那些在脑海中鲜活而刺痛的画面,“我满腔悲意地嫁到了祝家,新婚之夜,大公子拿出价值千金的孤本珍藏赠予我,还说为我布置了书房,让我以后可以和在娘家时一样随时读书,我却觉得他在笑话我,毕竟我和他,一个商贾之子,一个心比天高的哥儿,都不是该读书的人。”

“我把孤本和盖头一气摔在了他脸上,他默默拾起来,看了我一会儿,转身走了。”

“……”秋华年小心地问,“那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苏信白摇了摇头,想到秋华年听不见,才闷声开口,“后来我渐渐发现,大公子虽然是商贾出身,但没有半点轻浮虚躁之气,且博览群书,想来那天晚上,他是真心那么说的。”

秋华年没忍住给他补充,“而且样貌也不错。”

苏信白那边响起哗啦水声,清冷的声音中颇有几分欲盖弥彰,乃至恼羞成怒的味道,“……你说这个做甚么!”

秋华年舒了口气,苏信白的心结确实不小,但至少他和祝经诚两人之间没有什么无法调和的矛盾,听苏信白的用词,他的态度早已软和了。

“你如果后悔,而且觉得祝大公子人不错,为什么不道个歉和他说开呢?把日子过成现在这样,你自己不难受么?”

苏信白闷闷道,“你不明白。”

“他现在,根本不理会我,想来是心里早就恼狠了,不过是为了苏家的面子,还得维持着关系。”

秋华年眨了眨秀丽的眼睛,想起那日去祝府见到的二人相处的情景,客观评价道,“我看你也没怎么理会他。”

苏信白小声嘟囔,“他不理我,我怎么理他?”

“万一他也是这么想的呢?那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理一下彼此?”

苏信白沉默了一会儿,放弃般回答,“……别说笑了,如此就好。”

他从温泉里起身,像是想逃一样,“温泉不宜久泡,我略有不适,先出去了。”

方才说的很畅快,一离开温泉水的包裹,他又失去了那种虚假的安全感,有些后悔没忍住说了那么多难堪的话。

秋华年在心里叹气,苏信白和祝经诚与他不同,是两个纯粹的古人,很多在他看来说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对这二人来说,却没有那么简单。

别看苏信白今日吐露了不少心声,那是因为秋华年得到了他的信任,且与两边都没有很深的关系,温泉的温热密闭的环境也适合放松心神,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换成祝经诚在这儿,秋华年可以确定,苏信白会继续变成一只锯嘴葫芦,甚至可能故意说一些口是心非的话自我保护。

祝经诚真的在恼苏信白吗?虽然没有证据,但秋华年总觉得不是这样的。

也不知这两个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坦白和好啊。

……

雨水节气之后,天气渐渐转暖,家里院子里的草木不知何时悄悄吐出了绿芽。秋华年收起冬日的大衣裳,苏信白送来几匹新花样的丝绢,让他们添春衣穿。

秋华年要付钱,苏信白逗着奶霜,眉毛微微一皱,不说话,但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点墨等下人更不敢收这个钱。

秋华年没办法,只好收下了来自富哥友人的关爱。

等衣服做出来穿上身,苏信白这才满意,打量着秋华年说,“我看见这个颜色就知道称你。”

秋华年长大了一岁,模样又长开了些,眉眼间的些许稚气彻底褪去,灵动明亮的眸子在清丽的脸上眨动,像初春早开的粉白梨花,与梅子青色绣着百花图样的夹纱锦缎袍交相辉映。

如果不是秋华年拦着,苏信白估计会把觉得不错的料子全送来一匹,对他来说,钱不过是几个数字,有钱就是任性。

苏信白和秋华年说起今日上门的目的,“娴儿到了该换先生的时候,正好祝家亲戚中有好几位年纪不大的姑娘和哥儿,母亲想索性叫他们一起在家里办一个学堂,我来问问九九要不要去?”

“换先生?”

“之前是位教识字和女红的女先生,这次打算换成秀才,再请一位宫里出来的嬷嬷教礼仪规矩。”

秋华年叫九九过来问,九九到府城这大半个月快要闷坏了,听见能去外面和同龄人上学堂,十分高兴。

秋华年答应了九九的事,又想到了春生,“府城可有春生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去的学堂?”

“有秀才们开的私塾,也有大户人家设的家学,如果你放心,苏家和祝家的家学我都可以帮你问问。”

秋华年还真不放心,春生不比九九,年纪小又调皮,放出去不知会怎么样,“我回头和云瑟商量一下再说吧。”

苏信白点头,“过两日就是岫岩山春游了,这是帖子,给菱哥儿也写了一张,你们提早准备,别到时候手忙脚乱。”

苏信白说,到春游那日,会有专人在岫岩山的道路附近围起布障,严加看守,不让无关人等冲撞到贵眷们。

秋华年咋舌,心想不愧是古代的特权阶级,他也算是沾了苏信白的光。

“春游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你们带上果子吃食,去踏青赏春便好,沿着山路走到清风书院,拿帖子就能进去,不过只能在清风书院的外院游玩,里面学子们读书和居住的地方是不让去的。”

“这春游没有别的目的?”秋华年不太信。

苏信白解释,“有自然是有,春游时襄平府诸多贵眷聚集在一处,可以乘机相看一下各家未婚的小姐和哥儿,扬一扬名声,好得个称心的亲事。所以家里才让我带一带两边的妹妹,有些年轻人去玩的地方,长辈们不好去。”

秋华年笑道,“你以前肯定不去这种场合。”

苏信白浅笑,“总得长大些了,总归我已经成亲,没什么麻烦事。”

到了二月十二花朝节那日,秋华年把春生送到祝府,让他跟着祝经纬玩,自己则和九九、孟圆菱去岫岩山踏青。苏信白借了他们一个车夫,赶车与存车更方便些,他自己还要去苏府接人,不能与秋华年他们一路。

经过一整个寂寥的冬日,襄平府重新焕发出活力,街道上行人们的衣饰颜色鲜艳明丽,路边不时有叫卖早春鲜花的小贩。

秋华年叫车夫停车,买了一大捧杏花,车厢里填满了杏花清淡的香气,带着露珠的花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九九嗅着花香,熟练地给自己鬓边装饰了几朵,孟圆菱亦是迫不及待,秋华年拗不过两人,在他们的合力劝说下,在眉心贴了几瓣花瓣,脸上的颜色瞬间生动起来。

九九夸道,“像画像上的小神仙。”

秋华年有些不好意思,孟圆菱还在旁边故意说,“待会儿云瑟兄长看见,一定移不开眼睛。”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孟圆菱和云成结婚后,都能翻身调侃秋华年了。

秋华年眯起眼睛,掐了掐孟圆菱可爱的小脸,“你熬夜偷偷绣荷包的事,我一定会如实转告给云成的。”

九九瞪大眼睛,“菱哥哥,你还说荷包是你早就绣好的,原来是这两日才赶工出来的吗?”

孟圆菱可不想被云成板着脸训,赶紧告饶,“我错了,华哥儿,你千万别告诉云成。上次他休沐回来,正赶上我夜里少穿了件衣服,有些咳嗽,他训了我大半个时辰,还、还……”

孟圆菱说着说着,小脸突然通红。

秋华年好奇,“还怎么了?”

孟圆菱哎呀了一声,“什么都没有,总之不许你乱说!”

秋华年噗嗤笑出声来,“你说说你,明明是当表哥的,怎么被云成管成这样了?成亲前就一门心思在云成身上了,成亲后更是被吃的死死的,能不能有点出息?”

孟圆菱面红耳赤,恨不得原地挖个坑钻进去,半晌后才低声辩解,“云成对我也很好的。”

秋华年吃了口狗粮,又调侃了几句,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初春景色,一颗心早已跑到了杜云瑟身上。

杜云瑟直接考入了清风书院甲字班,引发了轰动,但他毕竟初来乍到,融入清风书院这样历史悠久的学府并没有那么容易。

杜云瑟自己从不说什么,秋华年只能在他休沐回来时,从他略带疲惫的眼神中推测,他在书院应该遇到了许多难事。

秋华年问他,杜云瑟却不细说,只是将他揽入怀中,静静抱了许久。

“华哥儿,如果连这些也要你费心忧神,我未免太无用了些。”

“你一心一意顾着我们的家,我也不会让你失望的。”

秋华年靠着杜云瑟愈发沉稳宽厚的肩膀,伸手去摸他的喉结,感受他说话时的震动。

不止是他长大了一岁,杜云瑟同样长大变化了,这一年的种种经历在他身上演绎消化,化为内在的沉淀,将他打磨地如水磨玉石般光华内敛,坚质琳琅,酝酿着让人轻易看不透的内里。

有时秋华年甚至会忘了,杜云瑟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马车到了岫岩山下,那里早就划出一块地方,扎着彩棚,供来踏青的贵眷们停放马车,秋华年几人拎着食盒下车,让车夫找个地方停车自便。

拿着帖子,他们很容易便进入布障之内,已经有一些打扮富丽的夫人、太太们和嬉笑打闹的年轻小姐、哥儿们到了,岫岩山上春色满溢,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秋华年他们不认识人,便自顾自地沿着路赏春。来府城大半个月,还没怎么亲近过大自然,看着寒冬后难得的春色,秋华年几人都有些兴奋,不时停下来折一枝花,赏一片景。

也就是这个时代没有照相机,没有网络,不然秋华年的微信朋友圈估计会被美景图刷屏。

沿着山路步行两刻钟,清风书院的山门遥遥在望。

清风书院始建于前朝末年,已经有百年历史,因为地处山中,避开了战火洗劫,经过多次增建,形成了如今的规模。

登上高高的阶梯,进入山门,首先进入的是前院,周围是一圈游廊和厢房,中间是一大片广场,立着圣贤先师的雕像,旁边两溜大水缸,夏天时有荷花盛开。

往后则是学堂和供学子们居住的宿舍,侧边还有几个小院,是清风书院的山长与先生们居住的。

秋华年三人进入前院后,请一位杂役去后面请杜云瑟和云成出来,因为不确定具体到来的时间,他们没有提前约定,免得影响两人听课。

等人的功夫,秋华年他们去看前院游廊柱子上挂着的对子,在云成的监督和激励下,孟圆菱进步的很快,已经差不多能认全字了。

三人沿着游廊向前走,渐渐走到了院子另一边,隐隐听到了人声,秋华年觉得其中一道声音有些耳熟,孟圆菱听了几耳朵,低声说,“华哥儿,好像是那位卖猫的逸哥儿。”

孟圆菱打小在自家豆腐坊里帮家里卖豆腐,人来人往锻炼下来,认人记事的本事那叫一绝,一下子就记起这个声音之前在哪儿听过。

说着话,他们又走近了一点,闵乐逸的声音已经清晰可见,是从院墙那边传来的。

“你说这纸鸢是你的,你有什么证据吗?”

“纸鸢上有我亲笔所题的诗,还请闵公子不要胡闹,还给我吧。”

“好,那我可要问你了,你的纸鸢昨天中午砸下来,吓到我了,你要怎么赔?”

“……一个纸鸢,哪里能吓到人!”

“你说话声音太大了,又吓到我了。”

“你、你简直是强词夺理!你明明,你不是——”

“我怎么了?”

“你不是一个人能打过十个男人吗?”

“谁说的?!谁这么败坏小爷的名声?”

“……我看他们说的也没什么错。”

“……”

秋华年和孟圆菱与九九使了个眼色,三人放轻脚步,朝远处避开,免得惹上麻烦。秋华年想了半天,想起和闵乐逸争吵的声音的主人是谁。

那也是一个老熟人,是去年院试时,和杜云瑟同场应试,最后屈居第二名的辽州郁氏一族的少年天才郁闽。

三人刚走开一些,郁闽便神情闷闷不乐地从墙上的小门里出来了,看样子,最后也没能把纸鸢从闵乐逸手中要回来。

郁闽超前闷头走了几步,看见秋华年几人,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

“华哥儿,你认识?”孟圆菱低声问。

“孽缘。”秋华年如实告知。

回想去年的几次见面,他有一种无语又荒诞好笑的感觉,郁闽虽然有天才之名,但阅历过少,行为处处透露着幼稚,像个不服气的小孩子一样。

郁闽确认了几次,差点想揉一揉眼睛,最后才确认,站在清风书院前院的,确实是去年端午前后见过两面的小哥儿。

比起去年,他身上的衣饰好了不少,终于勉强能入眼了,也不知为什么会出现在书院。

郁闽想了想,过去问他,“你知道去年襄平府院试的结果吗?”

秋华年无奈地回答他这没头没尾的问题,“知道。”

郁闽清了清嗓子,“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郁公子名声显赫,我自然不会忘记。”

郁闽见秋华年一副平静的样子,努力撑着脸皮追问,“你,你知道我在第几名么?”

“郁公子是第二名。”

“那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郁闽不高兴地问。

秋华年只好叹气,“……因为我夫君是院案首。”

“……啊?”郁闽瞪大了眼睛。

“你、你你你,你是杜云瑟的夫郎?”

“那个会做红腐乳,特别厉害,杜云瑟天天挂在嘴边上的夫郎?”

他大脑一团乱麻,下意识用手指着秋华年,不等秋华年避开,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便从侧方抓住他的胳膊,一寸一寸不容反抗地将其压了下去。

“郁公子,请自重。”

秋华年眼睛一亮,“云瑟,你来啦!”

杜云瑟走到秋华年面前,垂眸看着他额间的杏花,浅笑着用指节轻轻蹭了一下,窃走一缕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