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瑟和云成进入清风书院读书后,家里清静了下来,不过秋华年很快找到了新的事情做。
那日苏信白与秋华年聊了一会儿襄平府市面上的书,隔几日又下了帖子,邀秋华年去书坊坐坐。
孟圆菱刚开始读书识字不久,对这些不太感兴趣,是以留在家里看孩子逗猫,秋华年自己出门。
苏信白邀请秋华年去的书坊,与去年秋华年去过的不是同一座,它应该是祝家产业中最大的书坊,位置也在清风书院附近,占地至少有一千平米,修成了院落的模式,里面还有花园与小湖。
院落最里面,客人们到不了的地方,竹影交杂中,有一座两层高的精巧小楼,斗拱檐柱具绘着彩绘花纹,坐在二楼隔窗望去,可以看见九曲桥与花园。
小楼名为苦舟楼,取的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之意,入门处的牌匾与对联皆是名家所写。
小楼的二楼空间开阔,不设阻挡,中间摆着长数丈的平阔桌案,分门别类放着一摞又一摞书稿。
苏信白对秋华年说,“襄平府的文人们写了书,会投给书坊,被书坊选中,则可刻印出版,得到一笔润笔费。”
“这里是祝家书坊近几个月收到的书稿,想看些不一样的书,可以直接从里面找。”
秋华年还真没了解过古代出版业,这么听起来,书坊不只是印刷厂,也不只是书店,还有出版社的作用,一坊身兼数职。
秋华年发现,那些与科举有关的书籍的书稿,全都被摞起来放在一边,看来苏信白对此不甚感兴趣。
想到今天秋华年要来,其余种类的书稿,苏信白全都让人找出来放在桌案上,供秋华年翻阅。
古代没有手机和互联网,书籍算是最集中的接触大量信息的渠道了,这么多书稿摆在面前,秋华年就像连接上了网络,看的津津有味。
未经书坊选择出版过的书稿,种类更丰富,内容也更加大胆。
秋华年至少看到了十几本志怪小说,有人鬼恋,有人妖恋,有写伦理的,有写恐怖悬疑的,有故意谐趣搞笑的。
有的里面是男人和女妖,有的里面是女人和男妖,有的更加大胆,什么三人行,什么兄弟盖饭都出来了,那些词句虽然是古风浓郁,婉转多情的,但怎么看都是小黄书的内容。
诸如“梨花一枝春带雨”、“露滴牡丹开”、“曲径通幽处”之类的句子,都不能结合前后文细想。
谁说古代人保守?但凡看两本古代小说,都说不出这话来。
这些志怪小说虽然新奇,但读多了就会发现,也就是那么一两种套路,情节比起后世的网文和电视剧,显得粗糙平直,秋华年看了一会儿,便失去了兴趣。
苏信白在一旁看其他东西,见秋华年放下了那些志怪小说,眼中闪过赞许。
“这样的书,千百本里能挑出一本好的,但大多不过是为了润笔费跟风模仿,多看些就知道,没什么好看的。”
秋华年点头,又去看“出版社”的其他稿子。
秋华年最感兴趣的无疑是游记,但游记类书籍在桌案上较为少见,总共也就那么四五本,还都是语焉不详,记述不清的那种。
古代文人出门少,游记又不如志怪小说卖的好,是以没什么人写。
而秋华年想找的关于农业种植的技术类书籍,更是一本也没有。
从祝家书坊收到的投稿里,可以看出如今市面上各种书籍的分部情况。
秋华年问苏信白,苏信白解释道,“京中的御书库每年都会编一些农书,呈给圣上,民间是没有人编的。”
他让人去找御书库所编的农书,很快下人就捧着书来了。
秋华年看了一下,发现这些书虽然有可取之处,但显然是给士大夫们看的,语句艰难晦涩不说,还没有配图解释,就连秋华年读起来都有些吃力,更别说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农人了。
“御书库编撰的书,由圣上批可后,所有书坊都会翻印,不过只有想充门面的人会买罢了。”
原本是为了发展农业生产,传播种植技术的农书,最后只顶着御书的名头,高高摆在达官贵人家的书架上,何其可笑。
秋华年心头一动,“祝家书坊刻印的书,都是由苏公子选的吗?”
苏信白摇头,“若让我选,恐怕一月也出不了一两本,刻印出版的书都是由书坊的管事们选的,我不过闲暇时过来看看。”
“苏公子觉得这些书不合心意,为什么不主动收些好书呢?”
“如何收?”苏信白不解。
“投稿的人多是为了润笔费,肯定会选择好过稿的书去写,书房的管事们爱出志怪小说,他们也就爱投志怪小说。”
“如果苏公子放出话去,定了标准,要收什么类型、什么语言风格的书,施以重金奖励,还怕有人不写吗?”
“……这,以银钱诱写书稿,到底不雅。”苏信白还是有出身带来的顾虑。
秋华年笑着摇头,“人活在世上总要吃饭,哪里不雅了?如果苏公子能让那些有才学的人把能力用到正处,而不是为了糊口,只能写一些跟风的粗浅玩物,岂不是好事?”
“苏公子手里有书坊,有银钱,又有独到的见解,还有谁比你更适合做这个呢?”
苏信白怔了一会儿,转头看向窗外,室内炭火烧的充足,半开的窗户外,园子里还是一片萧瑟之景,一只寒鸦从冰冷的水面上掠过,扑腾着飞向远方。
“我此前从未想过……我要再想一想。”
秋华年不多劝他,只是意有所指道,“无论做不做,人都该有一个目标,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才不算白活。”
目标……
苏信白修长纤细的睫毛颤了颤,掩下清亮眸子中的波光。
恍然回头,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浑浑噩噩活了这么久。
生活已经重新归于平静,当初的那些志气与梦,现在捡起来,还来得及吗?
……
那天在书坊里的对话,对苏信白到底造成了多少影响,秋华年还不得而知。
他现在每日在家,不是逗猫,就是画画、看书、聊天,天气好的时候出门逛一逛街,平时想一想新鲜的吃食,让巧婆子试着做。
夜深人静,算算杜云瑟什么时候休沐,想想杜云瑟正在做什么,带着笑意陷入梦乡。
直到苏信白带着自己陪嫁庄子的管事上门拜访,秋华年才活动了一下疏松的筋骨,重新找到正事。
苏信白与秋华年的关系升温的很快,虽然苏信白一直是一副冷冷的模样,但从他邀请和拜访秋华年的频率上,可以看出他对这位新友人多么满意。
庄头姓邓,今年五十多岁,周围人多称呼他为老邓头,已经管着庄子十几年了。
知道庄子今年要被交给别人代管,老邓头把自己儿子和长孙都带上了,好让主家认一认人。
老邓头交上庄子近几年的账目,苏信白不太爱看这些,直接递给了秋华年。
庄子四十亩地,有三十亩农田,五亩梅树林,其余是住人的农庄,有温泉泉眼的地方,盖了一座宅院,平时空着,等主人家闲暇时去住。
三十亩农田里十亩上等田,二十亩中等田,全种的是水稻,这几年平均产粮在五十石,也就是差不多五十两银子。
五亩梅树林的梅树都在盛果期,夏秋时节,产的梅子总共能有四五千斤,也有五十两银子。
庄子上的佃户们可以免费住庄子上的房舍,种地不用掏种钱和肥料钱,一年分二成的收益。
也就是说,这一个四十亩的小庄子,每年能给苏信白赚七八十两银子。
而据苏信白所说,他的嫁妆里这样的小庄子有十来个,大庄子有三个,还有一些铺子、银楼和酒楼,光是产业,每年的收益就在几千两上了。
这些嫁妆有一半以上,是祝家出的,送给苏家转了个手,成了苏信白的家底。
为了娶从二品大员家的哥儿,祝家无疑大出血了。但他们也得到了足够的好处,有本州的布政使做亲家靠山,在辽州的生意是越做越大。
秋华年第一次听到,难免想到自己的两斗高粱,笑着摇了摇头,也没有过多放在心上。
靠着一家人的努力,他会把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的。
秋华年很快看完了账目,心里有了底,抬眼看站在地中央的老邓头。
老邓头原本很放松自信,被秋华年这么看着,心里逐渐打起了嘀咕。
这位哥儿也不知是什么来历,之前没听说过,不会看出什么来了吧?
“华年,可有不妥?”苏信白问他。
秋华年摇了摇头,对老邓头说,“你们先去后面坐坐吧,待会儿有事再叫你们。”
老邓头看着秋华年挑不出一点毛病的笑容,心中更加忐忑了,管了十几年庄子,第一次手心冒汗。
老邓头几人被巧婆子领到后面罩房喝水休息,秋华年才给苏信白指出庄子的问题。
“庄子的上田和中田的产粮量,虽然分开记了,但用肥量却是一样的,这不符常理,虚报的肥料钱的去处必有猫腻。”
“其次,庄子种水稻和梅树之外的五亩地,不可能全是房舍,应该还种了蔬菜,养了鸡鸭猪羊等家禽家畜,可收益也没有记在账上。”
“这账目不全,按我估算,一年被隐掉了二十来两银子。”
苏信白皱起好看的长眉。
他倒不在乎这点银子,可这庄子是他以为没问题,才挑出来交给秋华年的,现在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让他脸上有些难堪。
苏信白抿唇,“我不太善于经营管理家业,出嫁之前,只粗浅学过一些,每年看庄头和管事们对账,大抵对得上便罢了。真没想到,里面还有这许多门道。”
秋华年笑道,“这些东西,不在村里生活过,也没几个人知道,庄头做的巧妙,不怪你没看出来。”
其实老邓头贪的不算特别多,达官贵人家的庄子里,主人家不懂农事,估计全都有类似的问题。
但秋华年是要用庄子试验完善棉花种植之法的,为了让佃户们不弄虚作假,中饱私囊,导致试验数据出现偏差,必须从一开始就严格要求,杀鸡儆猴。
苏信白舒了口气,“华年,这个庄子怎么管,我全交给你了,其他的产业,我最近也要好好理一理,钱是其次的,不能叫人这么糊弄。”
认识秋华年短短一阵子,苏信白居然给自己重新找到了不少事情干。
秋华年和苏信白熟了,开玩笑道,“‘钱是其次的’,这话我什么时候也能轻松说出口啊?”
苏信白眼底也浮出几分轻松笑意,“等杜公子中举,朝廷赏赐下十五亩农田,免五十亩地税,你再买个十来亩,也就有小庄子了。”
“到时候再买几房忠仆,以他们的名义去经商,铺子等产业起来,便不会缺钱了。”
苏信白知道秋华年比自己擅长经营的多,年纪轻轻,手腕老练,根本不像个乡野出身的小哥儿。
“中举啊……”
乡试三年一届,秋天举行,俗称秋闱,一旦通过,便是真正跨越阶级的举人了。
最近的一次秋闱就在今年秋天,满打满算还剩不到八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秋华年看向门外,院里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苏信白带来的丫鬟怕冻着贵人,把大红撒花的门帘放下,隔绝了院中的雪景。
“不知道云瑟……咳。”秋华年记起苏信白还在,尴尬噤声。
苏信白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艳羡,善意转移话题,“又下雪了,不知还要多少场雪才能到春日。”
秋华年算了算日子,“还有几日便是二月二龙抬头,紧接着惊蛰,之后春分、清明,春天便盛了。”
“对了,祝大公子是不是快回来了?”
“按之前的来信,应该在这几日。”苏信白想到外面的雪,沉默不语。
“等他回来,应该会挑一个杜公子休沐的日子,宴请你们。”
苏信白没说自己到时候会不会出席,秋华年也没多问。
苏信白对自己的丈夫,一直采取避而远之的态度,但秋华年隐约觉得,他其实并不讨厌祝经诚。
雪下大了,秋华年让巧婆子把自己昨日和孟圆菱出门淘的铜锅找出来,烫锅子吃。
铜锅全由黄铜打造,是中间一个添碳的圆筒,旁边围着一圈圆槽的样式,和现代的老北京涮羊肉锅差不多,秋华年发现它,很是惊喜。
这意味着他可以烫火锅了。
秋华年给巧婆子细细吩咐。
“先去买几根大骨头和鱼骨,油煎一下后,熬成骨汤,再把鱼刺和骨头都滤出来,加入淘洗后切成细丝的酸菜,加一点大料煮着,做酸菜锅底。”
“烫菜去称一斤羊肉,切成薄片,做一碟鱼丸,挑嫩的玉米、冬瓜和白菜切块切片端上来,泡软的粉条也来一碟。”
“料碗要韭花酱、麻酱和香油,加一点点糖提鲜,每人配小半碗,你看着调味。”
……
巧婆子记住吩咐退下后,苏信白说,“华年在吃食上颇有研究。”
更讲究和精致的饭菜,苏信白早就吃腻了,都不如秋华年这几段话的描述听得他产生食欲。
秋华年笑道,“反正外面下雪,你吃过饭再走吧,你带来的下人们人多,让他们自己再做一桌吃的去后面吃。”
苏信白轻轻清了下嗓子,矜持道,“也好。”
奶霜从门帘外钻进来,喵喵叫了两声,跳上秋华年的膝头,双腿并立,优雅无比,秋华年看看奶霜,再看看苏信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苏信白不解,秋华年眯眼笑着,连连摇头,不做解释。
趁巧婆子做饭的功夫,秋华年处理庄子的事,他让老邓头爷孙三人到书房,拿出纸笔,边问边写。
庄子上一共有多少人,什么岁数,什么性别;每个月施几次肥,每次花多少时间;庄子里的人平日吃什么,还不能下田的孩子们干什么活……
老邓头开始还能周全回答,到了后面,渐渐捉襟见肘,额头浮现出一层冷汗。
每次他的回答里有和前面对不上的地方,秋华年就故意停下,把前面的记录翻出来,直接指给他看。
比如庄子里的人平时主要吃野菜,为什么孩子们不挖野菜,野菜是哪里来的;施一次肥需要半日时间,账目上怎么记了三日的量……
有时候,老邓头好不容易想好了说辞,秋华年又不让他说了,转而让他的儿子或者孙子说,急得老邓头抓耳挠腮。
全程下来,秋华年没有说一句重话,一直脾气温和,面带笑意,可老邓头却觉得,这个不知来历的哥儿,比祝府里主子身边凶巴巴的管事们更可怕。
明明这样的好相貌,住着这么好的宅子,衣着打扮具是不凡,还和大少夫人是好友,高低是位富家小公子,怎会对农事如此了解,根本无法糊弄!
苏信白坐在秋华年旁边,一言不发,也给了老邓头足够大的心理压力。
最后,在老邓头崩溃之前,秋华年轻飘飘道,“邓庄头记的账太糊涂了,回去后好好查一查,下次我去庄子上验收,要看到新账。”
苏信白开口,“之前的东西,我可以不追究,今日之后你若还糊涂着,庄子的庄头,就换个人来吧。”
老邓头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虚汗,知道以后肯定没法糊弄了,忙不迭答应,至少保住庄头的位置。
老邓头几人走后,苏信白才蹙眉问,“直接换一个庄头不好么?”
如果不是秋华年说下次要看老邓头的新账,苏信白本打算直接换庄头的。
秋华年说,“他管着这个庄子十几年,换人的话,一时半会儿不一定能找到更好的。且看着吧,这种人只要降住了,‘戴罪立功’反而更加卖力。”
苏信白想了想,摇头道,“我学这些,还是太难了。”
“不学也没事,哪有人什么都会的,反正你有忠仆和管事,也无心于经营,大差不差守住产业就行了。”
秋华年笑着边说边站起来,懒懒伸了个腰,“我好像闻到酸菜骨汤锅底的香味了,我们快去里面院子吃饭吧,锅子得趁热烫菜才好吃。”
浓郁的骨汤和酸菜的香气融入腾腾热气中,从紧挨着书房的厨房里飘出,勾得人一阵嘴馋。
秋华年揭开书房门的厚帘子,快步走到院中,雪下得有些大,一下子沾白了他的睫毛,丫鬟们忙撑起油纸伞,给他和苏信白挡雪。
巧婆子端着做好的锅子出来,黄铜色的锅上冒着浓郁的白气,在雪景里升腾,乳白色的骨汤还在翻滚,中间的圆柱里可以看见黑红的炭火。
“快快快,开饭啦。”孟圆菱早在厨房守着了,赶紧招呼他们。
几人冒着雪到了花厅,桌上已经摆好了待会儿要烫的菜品,巧婆子给冬瓜上雕了花纹,是兔子的模样,看上去晶莹可爱。
秋华年教大家把菜放进翻滚的锅里,烫个十几秒到几分钟不等的时间,捞出来蘸着料碗吃。
苏信白第一次见这种吃法,刚开始还有些放不开,渐渐被热闹的氛围感染,主动烫起了菜,到最后,一斤的羊肉居然不太够他们几人吃的。
苏信白意犹未尽,“下次我带些东西来烫锅子。”
“烫锅子”三个字,从苏信白这样的冷美人口中说出来,有种别扭的喜感。
秋华年打趣,“苏公子想烫锅子,在哪里烫不得,还得专等下次过来。”
苏信白摇头,“这种吃法,人多了才有意思。”
苏信白在秋华年家一直留到天色渐暗,才启程返回。
祝府宅邸庞大,四五房人住在一处,有几十个主子。苏信白回到祝府,家里的下人们全都恭恭敬敬,其他房里的人看见他,表面上也都好声好气问候。
苏信白知道,自己是祝家请回来的金佛,日子没有不顺心的地方,可也没有任何称得上称心如意的。
他一路走回自己的院子,发现书房里面亮着灯,找来扫院子的小厮询问。
“回大少夫人,是大公子回来了。”
“什么时候?”
“午时刚过。”
午时刚过,到现在半日了,也没有人来叫他这个大少夫人回去,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苏信白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扫下落雪,嗯了一声,“好好照顾大少爷。”
说完后径直走向正房,准备换衣服休息。
祝经诚听见外面的动静,正在翻看账簿的手顿了一下,没有起身出去。
还是别去碍眼讨人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