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军户

秋华年让九九和春生在家里读书,自己和杜云瑟收拾了一下,与宝义一家人前往族长家。

一行人到的时候,族长家很是热闹,昨晚狼群入村,今早天一亮,族长就带着家里人亲自去村里各户查看情况,陆续有蒙受损失的乡亲们来族长家统计,这些都是之后要上报给县令的。

实在活不下去的乡亲们,族长做主借给他们过冬的粮食,不要利息,来年秋收还了就行。

虽然在小事上偶有糊涂,在家庭中不掩偏心,但作为一个单姓村子的族长,杜珍禾还是强于很多人的。

一个传统的古代宗族社会的大家长,这是秋华年第一次见到族长时心里的评价,回过头看,当真是契合。

宝仁正在院里忙,看见他们,擦着额头的汗过来说,“好在前几天挨家挨户检查过院墙,这次狼群入村没人受伤,只咬死了一些养在外面的牲畜。”

“也有昨晚宝义和云瑟打死了三头狼的功劳,那之后狼群应该是怕了,很快就撤走了,我们昨晚回家的时候都没怎么听见狼叫。”

秋华年听见没人受伤,松了口气,虽然牲畜的损失对许多家境一般的农人来说,同样是难以承受的,但只要人好好活着,就有恢复过来的希望。

宝仁笑到,“宝义,你们回来的正好,爹刚才还让我赶快去华哥儿家叫你呢。过年前回来,总算叫他老人家安心了。”

宝义板着脸硬梆梆地嗯了一声,宝仁一愣,转头看叶桃红,发现二弟妹也是红肿着眼眶,一脸怒意。

再看一起过来的秋华年和杜云瑟,宝仁意识到,事情恐怕不简单。

昨晚云英跑到外面树上的事,细想全是蹊跷和诡异,宝仁想到家里几房之间的暗流涌动,再看宝义夫妻的神情,心猛地一沉。

他张了张嘴,徒劳地说,“爹在正房,你先去见见爹吧。”

宝义冷着脸摇头,“宝礼在哪?”

“……三弟妹说肚子不舒服,宝礼一直在他们房里陪她。”

也就是说,今早族长带着家里人去村里挨家挨户查看情况时,宝礼没去。

此时院子里也只有宝仁、孟福月和云成这一家三口在忙活。

昨晚云英失踪后,族长忙让大儿子和三儿子出门找孩子,没多久宝礼就回来了,然后三儿媳便开始肚子不舒服。

宝礼立即要陪着媳妇不去找了,嘴上还说“尽一尽心就好,大晚上的外头全是狼,哪里能活着。”

得亏叶桃红那时已经待不住出门找孩子去了,否则肯定会冲上去撕破他的脸。

当时三儿媳捂着肚子哭哭啼啼,闹得族长头有两个大,最后还是云成站出来,说自己出去替三叔找云英,此事才勉强作罢。

所以昨晚杜云瑟遇到的才是宝仁和云成父子。

叶桃红昨晚就知道了这事,听见三弟妹的肚子又不好了,冷笑道,“一月三十天,二十几天肚子不舒服,活是干不了的,吃食是要最好的,也没见真出什么毛病。”

这话说的十分不客气,惹得还在族长家的村人们纷纷转头看过来。

往常就算私底下再不和,为了家里的面子,叶桃红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这么说话。

“麻烦大哥把宝礼还有云哲那个畜生叫到正房,我要好好和他们算一账。”

宝义说完扶着妻子往正房走去,存兰跑过来,紧紧跟着他们。

宝仁和孟福月面面相觑,最后双双摇头。

“我去正房看着点儿,你去叫人吧。”

云成还在给借粮的乡亲们一边称粮食,一边记账,许多人表面上看着粮食,眼睛早就往院那头的正房看了。

族长听到二儿子说话的声音,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了二儿子一家满脸怒意的走了进来。

“宝义,你这是?”

“爹,儿子不孝,今天要给您添堵了。但这事不给我一个说法,我杜宝义妄为人父。”

族长惊疑不定地拄着拐杖站起来,心里亦有了些不好的猜测。

但他还是不愿意往那上面想,或者说不愿意承认。

“你大老远回来,先去休息一阵子,好好摆一桌席,再祭了祖宗,有什么事不能回头慢慢说?”

宝义执拗地不肯退让,“不必麻烦,这个不先说清楚,其他什么事儿都不必做。”

“你、唉……”

族长发现,宝义出去这一趟,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强势到无人可以轻易左右。

他看着宝义脸上几乎贯穿眼睛的伤疤,心中一酸,没有再劝。

很快,宝仁就叫上云哲和宝礼来了。

宝义看见这位年仅十岁便恶毒到令人心惊的“侄子”,二话不说过去,一脚踹在云哲肚子上。

巨大的力道带着云哲向门外飞去,生生在空中飞出两三米,啪的一声,摔在了台子下面。

“老二你干什么?!”

反应过来的宝礼激怒交加的大喊。

云哲蜷缩着捂着肚子,在土院里疼的直哼哼,半天站不起来。

宝礼想跑出去看儿子,被宝义一把擒住。

宝礼干活喜欢偷懒,长年累月下来,虽然比宝义小个几岁,身体却一直不如宝义强壮。

如今宝义去边关待了几个月,上战场磨砺过,宝礼更不是他的对手了。

宝义将宝礼的胳膊猛的往后一掰,一脚踹在他小腿肚子上,疼的他无法反抗。

“才一脚就心疼了?他大晚上把云英拐出去,丢到树上不管,差点被狼吃了的时候,你怎么不心疼?”

“你、你胡说什么呢?”宝礼瞪大眼睛。

“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反正问问你的好儿子,他肯定知道。”

族长被宝义突如其来的出手惊到了,他愈发觉得二儿子陌生。

这么干脆,这么狠辣,一言不合便动手,这真的是宝义?

宝义话里带出的云哲的所作所为,更是让族长惊怒交加。

“宝义,你说的可是真的?”

“这是云英今早醒来亲口说的,他一个三岁的小孩,难道还会扯谎?”叶桃红抱着儿子怒道,“何况云英自己怎么可能爬到树上?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不是云哲,倒是再给我找个人出来!”

秋华年帮忙作证道,“是云英自己说的,没有人教他。”

族长皱眉,亲自问云英,“云英,你告诉爷爷,你昨晚是怎么出去的?”

云英已经想起来昨晚的事,躲在叶桃红怀里怯生生地说,“云哲哥哥说,爬树好玩,晚上带我去爬。”

“你怎么不叫大人悄悄去了?”

云英咬着手指,不明所以,“云哲哥哥就是大人呀?”

对着云英稚嫩中带着恐惧的目光,族长不知还能再问些什么。

云成在外面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没有因为害怕家丑外扬赶借粮的乡亲们离开,而是直接走到云哲边上。

云哲捂着肚子,五脏六腑像烧起来一样疼痛,他艰难地抬起头,想向这位平时最好说话了的堂兄哭诉求情。

他愣住了,所有话都在看见云成含着威怒与冷酷的眼神后粉碎。

他从未在堂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云成略微弯身,像拎小鸡崽子一样把云哲拎起来,走进房里放下。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云哲,“你自己来说。”

族长动了动嘴,没有阻止云成。

在他心里,云成这位长子长孙,是该管教所有的弟弟妹妹的。

“说、说什么?”

“从你昨天晚上在干什么说起。”

“我昨天晚上一直在屋里,我弟弟们都可以作证,我没出去!”

宝义直接说,“叫那两个小的也来问!”

宝礼不愿意,他觉得宝义现在就像个疯子一样,把两个小儿子叫来,又挨打了怎么办。

云成看着云哲,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信,一字一句地问他,“你们兄弟三个的屋子,就在我书房对面,你来说一说,昨晚我是几时亮灯,几时熄灯的?”

云哲脑子转了一下,赶紧说,“是巳时一刻亮的灯,听见云英不见后熄了灯。”

云成摇了摇头,“不对,已时一刻是我平时看书的时间,我昨晚忧心狼群进村,在院里四处转了转,巳时三刻才进书房点灯的。”

云哲忙道,“那就是巳时三刻,只差了两刻钟,我有些没记清。”

云成静静的看着他。

“你确定吗?”

云哲想向周围人求助,宝义又狠狠反绞了宝礼的胳膊一下,格啦一声后,宝礼疼得五官扭曲,根本无暇给儿子提示。

“你确定吗?”云成又问了一遍。

云哲哆嗦了两下,顶不住压力,咬牙说道,“确定,是巳时三刻!”

云成叹了口气,眉宇间难掩失望与冰冷,“你错了,之前村里有经验的人说,看狼群的足迹进村就在这一两天,我昨夜根本无心读书,一直没去过书房。”

他历声问道,“云哲,你昨晚究竟在哪里,究竟要掩饰什么,才信誓旦旦接二连三地撒谎说看见书房亮灯了?”

“我、我……!”

云哲虽然有些小聪明,还读了小半年书,但毕竟年纪不大,见识也少,被云成这么逻辑清晰地设陷阱逼问,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了。

他涨红了脸,眼神躲来闪去,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余光瞥见宝义这个二伯,吓得瑟瑟发抖。

旁观的秋华年还没见过云成这个样子,有些惊讶的挑了下眉,打算回头给孟圆菱说,杜云瑟微微颔首。

族长心里确定了八九分,他狠狠敲了下拐杖,沉声骂道,“去把这个对亲兄弟动手的畜生绑起来,挂到房梁上,看他到底说不说。”

这是漳县乡村间最严酷的私刑之一,如果是成年人,绑着吊不到半时辰胳膊就废了,小孩子体重小,没那么严重,但也绝不轻松。

云哲只听大人们讲故事吓唬人的时候,说过再不听话就把你吊房梁上,还见过一个年轻时犯错被吊了房梁,连胳膊都抬不起来的残废。

他还要读书,还要出人头地呢,胳膊废了可怎么办?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淹没了他,彻底冲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他哭嚎着拉住宝义的腿哀求,“二伯,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我知道错了,我年纪小不懂事,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您了!”

宝义一脚把他踹远,“滚犊子,现在知道害怕了?小畜生害我儿子的时候怎么不知道?!”

云哲哆嗦着还想挣扎,正巧滚到了角落里的存兰旁边,存兰见没人注意,若无其事的抬着头,绣花鞋狠狠踩在云哲的右手上,顺便左右碾了碾。

云哲又发出一声惨叫,但他刚才已经叫了够多了,没人多注意。

族长冷着脸不容求情,宝仁叹了口气,亲自去找麻绳。

就在这时,云哲两个更小的弟弟突然跑过来,说自己娘肚子不好了。

叶桃红哪里信这个,冷笑着说,“她这肚子不好,可真好使,打怀孕起使到现在了,现在听到自己儿子干的好事败露,又来耍这一招。”

孟福月也不太信,平时三弟妹的肚子是真的不好还是装的,她心里也有些数。

没人管两个小的说的话,宝仁左右看了看,拿着麻绳打算绑云哲。

三房住的屋子传来一身尖叫,族长家的三儿媳终于坐不住,抱着肚子跌跌撞撞跑出来。

因为怀孕后吃的太多,且不干活,她的身体养得过于丰腴,快跑到正房前的台子上时,突然脚底下一拐,啪的一声扑倒,肚子狠狠磕在了台子上。

沉闷的声响,吓了院里所有人一大跳。

孟福月赶紧三两步跑出去查看情况,叶桃红虽然对这家人全部恨的牙痒痒,心里也念了句佛。

孟福月小心扶着三弟妹躺平翻身,院里的乡亲们也过来搭手,宝义放开宝礼,宝礼赶紧跑过去。

秋华年看见族长家三儿媳厚实的冬衣下渗出了血迹,吸了口凉气,心头直跳。

杜云瑟握紧他的手,虚挡住他的眼睛,叫他别看这可怖的一幕,可空气中逐渐弥漫开的血腥味依旧无缝不入钻入鼻腔。

三儿媳装了几个月的肚子不好,今日总算真情实感地叫了起来,女人凄厉的哭嚎声传出很远。

三儿媳被抬回自己房里,几个有点经验的接生婆看着,已经有人赶着骡车,紧急去镇上请大夫了。

出了这样的大事,根本瞒不住,云哲想方设法要自己三岁的亲堂弟的命,光是听见就让人心惊肉跳,云哲娘磕到了肚子也叫人心有戚戚。

很多村里人都关注着族长家的消息,想看看族长最后会怎么处理。

所有人都觉得一报还一报,云哲一房这是活该。但有人觉得云哲娘已经这样了,算是抵偿了过错,有的却觉得事情不能这么算,云哲还是得继续受罚。

不过在三儿媳情况稳定之前,族长肯定暂时不会处理云哲的事。

三儿媳在房里一直嚎到了接近中午,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出来端,镇上的大夫已经请到了,也没有什么好对策。

秋华年回家吃了饭,不太放心,换了身衣服后,抱着手炉过来看情况。

“现在里头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秋华年在院里问孟福月。

孟福月叹了口气,“说是孩子恐怕不太好,试试能不能生下来。”

秋华年皱眉,“孩子还不足月吧?”

“才刚刚七个月,就算活着生下来,也……”

秋华年心头沉重的摇了摇头,在现代,早产儿可以住进模拟母体环境的保温箱里,一直长到足月,但古代可没有这个条件。

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孩子早产生下,又赶到这个事情上,恐怕凶多吉少。

宝礼在房外来回转着,嘴里不停念叨着狠话,说什么他这个儿子要是没了,他一定要让所有人好看,没人搭理他。

族长坐在正房里,一口又一口抽着旱烟,从三儿媳被抬回去开始,他便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又过了半个时辰,大夫和产婆出来,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三儿媳的命保住了,坏消息是那个七个月的胎儿终究没能活着生下来,胚胎已经成型,是一个看得出手脚的哥儿。

秋华年叹气,为一条未能来到世界上的生命惋惜。

换个想法,这个孩子不落在这样的父母和家庭手上受苦,何尝不是另一种幸运。

宝礼听见孩子没了,十分悲痛,听产婆说是个小哥儿,才又舒服了些。

三儿媳脱离了危险,一切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但宝义可不管这个,他家云英的仇还没算清楚呢。

宝义像拎鸡崽子一样把躲起来的云哲抓住,扔进了正房。

“继续干正事,麻绳呢?给我把他吊起来。”

云哲哆嗦了两下,宝礼跑过来站在宝义打不到的地方护儿子,“杜老二,你能见好就收吗?我媳妇都这样了,你还要闹什么!”

“你媳妇又不是我推倒的,纯粹是你们自己造孽太多活该。云英的账没算清楚,你休想躲过去。”

眼看着两人又要撕吵起来,一直沉默不语的族长重重咳嗽了一声。

他低着头,在一片寂静中,长长叹了口气,“我是真的老了,老了,总笑别人家宅不宁,看看自己家,不也养出一堆畜生?”

“爹,你……”

族长挥手打断想劝解的宝仁,心灰意冷道,“别说了,分家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甚至没反应过来。

要知道族长可是最看重大家庭的,以前无论谁稍微提一句分家,都会惹得他大发雷霆。

族长默然不语。

他又能如何呢?事情闹到这一步,他喜欢男孩的偏心占了很大原因。再不分家,可真就要把亲兄弟变成世世代代的仇人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吧。

宝义最先反应过来,直接说道,“大哥是长子,是要奉养父亲的,按规矩,家里的宅子该给他,其余家产他也该多分。”

“家里这些年里里外外,都仰仗大哥大嫂照应,云成继续读书也要不小花费,我的意思是大哥分七成,爹,你看怎么样?”

听到这个分法,宝礼一下子瞪大眼睛。宝仁分走七成,剩下给他们分的就只有三成了。为了叫宝礼不好过,宝义简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二弟,这事哪能……”宝仁不赞同自己拿那么多。

宝义摇头继续说道,“剩下的三成,两成归我,一成归三房,这是他们欠我们二房该给的。”

“杜宝义,你不要脸!”宝礼气的破口大骂。

只分一成和净身出户有什么区别?他还有三个儿子,还有一个病秧子媳妇要养呢!

宝义寸步不让,不肯多给三房一分。

族长默然了一会儿,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语气问自己的二儿子,“按这个方法分,你就不要再找云哲和三房的麻烦了。”

宝义抿着嘴,直到宝仁从后面推了他一下,才瓮声瓮气地说,“如果以后他们再惹到我头上来,别怪我更不客气。”

族长重重吸了口旱烟, “好,那就分家吧,老大家的,去库房把账本和银子都取来,在年前就把这事儿弄好,年后云成还要娶夫郎呢,别让新人进门就看到一堆破事。”

……

分家的过程,秋华年没有旁观,是族长家闭起门来处理的。

第二天,三房就买了村里的一处闲置的草房搬了出来。

那草房原本住的人家搬去镇上了,他们家境不错,房子条件要比秋华年刚穿越来时住的好,但天寒地冻的,住惯了亮堂砖瓦房的三房还是吃了苦头。

秋华年后来听孟福月说,三房真的只分走了一成家产,银子买草房时已经花的差不多了,地分了一亩水地,三亩旱地,好好耕作,也就够一家五口人糊口的。

“其实公公还是不忍心,都在一个村里,实在过不下去了,不会不帮忙的,现在这样是想让他们知道错了,好好改过。”孟福月把这些看得清楚。

“宝义一家还住在祖宅?”秋华年没听见他们搬出来的消息。

孟福月摇头说,“宝义好像在边境立了个什么功,有上司赏识他,让他参军,他打算年后就带着家小去边关安家,我公公不同意,这事正僵着呢。”

“参军,那不就成了军户了吗?”

按裕朝的户籍制度,军户一旦入了,是不能轻易脱离的,每户都必须有至少一人参军,父死子继,兄亡弟补,直到这家人再找不出一个符合条件的男丁。

“是啊,军户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这儿离边关不算太远,隔壁村镇也有几个军户,一旦打起仗来,人是一个接一个往外抓啊。”

“除非能向上做到正儿八经有品级的武官,否则都是去填人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