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修文在昏迷期间再一次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就像他初来这个异世界一样,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在这个异世界的点点滴滴,身边的人仿佛一个个过客一般,从自己身边掠过,有和他有着兄弟之情的季方和,对他恩重如山的两位师父,志同道合的官场同僚,到了最后一幕又定格在了浑身是血的张达身上。
秦修文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是有情感缺失障碍的,可能是青少年时期留下来的因,长大之后的秦修文,很难与别人建立起亲密关系。而在现代的工作,又让他觉得,时刻保持着冷静与理智,不让感情过多的参与到工作与生活中来,反而是他的助力。在现代人情冷漠的社会里,大家都是个扫门前雪,秦修文的冷漠,喜欢独来独往,没有伴侣没有爱人,这在现代社会中都是被人接受的状态。
原本到了这个异世界,秦修文的心一直是不安稳的,他要快速地摆脱受制于人的状态,需要费尽心机,爬的更高、走的更远,甚至要将整个大明王朝肩负起来,扭转乾坤,免于它消亡的命运。
他给自己定好了目标,一路坚定前行,可是却发现,这一路上他收获了太多太多,不仅仅是所谓的成功,更是那些浓烈的情感,冲击着他的紧闭的心门,让他原本荒芜的内心世界,第一次开始出现了色彩。
那些写在书本上的“忠孝廉耻勇”,正在用一种最形象的形式在秦修文面前诠释了出来,让他的灵魂,震颤不已。
这十几日的昏迷,他并非全然无知无觉,有时候他能听到周围的动静,有时候又陷入了黑暗之中,几次费力想睁开眼,却力有不逮。
自从秦修文来到这个世界,他基本上就没有怎么生过病,但是他的身体在长时间的紧绷状态下,尤其是经历了这一个多月的战争,秦修文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这次的受伤,让他本身积攒在身体里的沉疴一起爆发了,所以才会昏迷这么久。
他感觉到身边有人一直在照顾他,细心妥帖、似乎时刻都在,此刻耳边听到对方似乎在哭泣的声音,秦修文费力睁开眼,果然就见到了申兰若在垂泪。
申兰若出门在外,一切从简,五月的天,身上只穿一套碧青色襦裙,头上用银簪挽发,为了做事方便,宽袖改成了时下外出工作女性常穿的窄袖式样,但是哪怕只是这般简单装扮,哪怕脸上写着憔悴,也不能掩盖申兰若的容色无双。
已经二十岁的申兰若,告别了十六岁时候的稚嫩,四年多的时间,她离开了申府的庇佑,靠着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在摸索自己的生存之道,如今在她身上再看不到以前的叛逆和彷徨,留下的是洗尽铅华的秀丽和沉稳。
她灵秀的双眸动了动,泪眼朦胧,明明好几颗泪珠还挂在脸上,可是在看到秦修文双眼睁开的那一刹那,申兰若的眉眼马上就弯了起来,眼睛一弯,杏眼里包裹着的泪珠又快速掉了下来,嘴角却跟着扬起,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刚刚的那点沉稳马上消失不见了,仿佛像个欢快的小姑娘般,从愁眉苦脸到喜极而泣,只是一瞬间的变化。
那笑容,灿若夏花。
“秦大人,您醒了!”申兰若立即将纤细的手指搭在秦修文的手腕上,把了一回脉,见秦修文脉象无碍,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如今的这幅邋遢样子。
申兰若从袖袋中找急忙慌地抽出了一方丝帕,轻轻擦拭了秦修文被她泪水弄湿的手,低着头不敢看秦修文的眼,因为刚刚哭过,声音有些温声温气地:“秦大人,您是否要喝水?”
见秦修文点头,申兰若欢喜地拿过小碗,兑了一碗温水,然后拿出了一根空心的芦杆插了进去,弯折了一个角度递到秦修文嘴边解释道:“这个芦杆我都反复洗净了,您现在不好挪动身体,伤口刚刚有愈合的迹象,这三天还是这样喝水吃药吧。”
不过是用芦杆当吸管而已,秦修文从善如流地喝了起来。
秦修文喝完之后,申兰若又娴熟地给他擦拭了唇边的水渍,但是当她的视线对上秦修文暗沉沉的双眸,那双眸子里的情绪让申兰若看不真切,同时也让她立即缩回手来,脸上渐渐染出了胭脂色,嘴里的话也磕磕绊绊起来:“秦,秦大人,我叫您的贴身护卫进来,之前只是他们不知道如何护理,所以都是我……”
秦修文动作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些天都是你在照顾我,非常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只要我能办到的事情,申小姐可以尽管提。”
申兰若连忙摇了摇头:“秦大人,您对我的帮助已经很多了,四年前指点我,后来又在辽东保我平安,像您这样的好官,大明任何一个医者,都会拼命相救的!”
提到“拼命相救”的时候,秦修文的神情一顿,目光中的寒意点点消散,不由得长叹了一声:“秦某,承蒙厚爱了。还请申小姐帮我叫人进来。”
秦修文还有事情嘱托属下,尤其是张达的身后事……
申兰若看懂了秦修文眼中的痛苦,有心想要安慰两句,但是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暂时告辞离开,将秦修文的亲卫唤了进来。
半月之后,秦修文的腹部的伤已经基本痊愈了,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但是正常坐卧行走都是无碍了,只要动作幅度不要太大牵扯到伤口就行。
人在病中,他的主治大夫申小姐又是一个十分严格的大夫,对他的作息时间有着绝对的把控,所以秦修文这些时日,大部分的时候都要被迫休息,空闲下来的时候就会看看书下下棋,一开始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打棋谱,有一天李时珍来给秦修文把脉的时候,看到秦修文打棋谱,硬是叫人和他一起下一局。
下人将棋盘摆到了后院的竹林里,六月的午后天开始炎热起来,这处院子是李如松名下的产业,当时为了给秦修文治病,里里外外都将人清退了,只放信得过的人进去,这处宅院修建的疏朗阔气,秦修文所住的“听风院”后院种满了竹子,竹林中间空出来一块地,放了石桌石凳,就是给人夏日纳凉用的。
在这里下棋,听风,喝茶,论道,绝对是人生一大乐事。
当然,一定得棋逢对手。
若是对方是个臭棋篓子,还经常悔棋的话,就没有这么乐了。
李时珍一下棋,就变成了老小孩,棋艺不如何,但是人菜瘾大,每天不杀个三五盘不罢休,偏偏对上记忆力和智力都超群的秦修文,不管他用什么法子,从来没有赢过一次!
这回,棋局过半,胜负已经很明显了,秦修文所执的黑子已经吃下了白子的半壁江山,另外几处也呈合围之势,不管李时珍下到哪里,都是瓮中捉鳖。
这个时候,申兰若正好端着食盒过来了。
李时珍立即把小徒儿叫到身边,让申兰若给他出主意。
申兰若有些为难地看了秦修文一眼,观棋不语真君子,这个时候贸贸然出主意,不太好吧。
秦修文轻笑了一声,声音如碎玉击石,煞是好听:“申姑娘但说无妨,李老这局,可是说对赌一本名家典籍的,若是我又赢了,恐怕李老今晚又吃不下饭了。”
前面秦修文已经连赢三天了,每天两人下不同的赌注,可惜最后都被秦修文收入囊中。
申兰若听到这里,也不推辞了,不过她还是记得正事要紧,先从食盒里拿出来一碟切好小块的西瓜,用银叉叉好,放在李时珍面前,又将一碗温热的汤药放在秦修文面前,温声道:“师父请用,秦大人请用。”
李时珍见到秦修文脸上抗拒的神色,“哈哈”笑了两声,先吃起了西瓜,边吃边叹:“这西瓜就是甜啊!不过小秦啊,良药苦口利于病,你赶紧趁热喝了吧!”
申兰若立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秦修文,秦修文只得放下棋子,闭眼皱眉将一碗药一饮而尽——长痛不如短痛,也不知道和自己连赢三天的缘故,这药是一天比一天苦!
等秦修文用完了药,申兰若才又端出来一碟梅子糕,一碗清茶,给秦修文解一解口腔中的苦涩之意。
等两人吃完,申兰若站在李时珍身后,仔细看了全局之后,在棋盘上一处位置,用削葱般的指尖点了点:“师父,可以试试下这里。”
李时珍已经是黔驴技穷了,听到徒弟出主意,连忙就将白子落下,这一落下,李时珍顿时眼前一亮——自己有救了!
秦修文有些诧异地看了申兰若两眼,没想到对方这么聪明,这一子盘活了局势,还能让李老再至少多下个十手。
烈日被竹林挡去,暖风拂过也成了温度适宜的清风,碧绿的竹叶随风摆动,老人爽朗的笑声和激动地反悔声不时传来,少女清灵的声音带着温婉与羞涩和青年人的清越之声交织在一起,在这个午后显得格外地美好与恣意。
偷得浮生半日闲啊!
只是这样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当秦修文再次接到从京城传来的线报之后,他只能放弃这短暂的愉悦,奔赴京城,继续履行自己的使命。
这封线报是李如松派人给他的,上面寥寥数语,描绘的却是惊心动魄的场面:
帝请病不朝,半数官员罢朝,走私证据流落到民间,数万百姓静坐于午门前,领头者季方和。
若身体无碍,盼速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