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竟是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蓝若姑娘,这实在是有些出乎秦修文的意料了。
秦修文记忆力十分好,凡是他注意过的人,哪怕只有一面之缘,他也不会忘记,更何况还和她一起吃过饭,讲过一番心里话的人。
只是在那时,秦修文也没想到,这位就是申时行的女儿。
申兰若有些尴尬,没有想到再次重逢竟然是这样的场景,自己已经六天不曾洗漱过,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脸色憔悴眼底青黑一片,每天和衣而眠,身上的衣物更是皱皱巴巴的不像话,比起一身银色软甲、容色依旧清俊如初的秦修文,申兰若莫名的有些无地自容。
但是她强压下这种感觉,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刚刚的事情。
申兰若说的时候,原本以为会花费十分多的力气才能说服对方,没想到秦修文听完后,面色一点都没变,直接道:“一会儿我派一队亲卫过去,你觉得何人可救,何人不可救,端看你的心意,只不过目前到的药材只有三十车,清单明细我一会儿给你看一下。”
秦修文直接从案头找出来一份册子,递给了申兰若。
申兰若接过来,快速浏览了一下,等到看明白折子上的药材数量,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秦修文要下达这样的命令了——因为来的药材虽多,但是都是普通药材,主要针对外感伤寒或者是外伤用的,一些疑难杂症或者要用特殊的药材是没有的。
同时,若是给了那些重症患者,重症的人用药多用量大,那么有限的药材数量下,原本轻症的人可能就会失去生机。
这是权衡利弊下,最有效的处理方式。冷酷的命令之外,是保全更多的生命。
申兰若的脸慢慢地涨红了,为自己一开始的误解以及自己只看个体而看不到全貌的狭隘,但是同时,通过这份清单,申兰若能更好地做出取舍,虽然残忍,但是此刻也是别无他法了。
“秦大人,我可以去负责这个事情吗?外面的兵士可能并不懂药理,有些过于莽撞了。”
秦修文没有那么在意这些难民到底能活下来多少,这些药材和粮食都是沿途富商知道秦修文要带兵出征所捐赠的,秦修文如今的名声在整个大明商人之中都是如同财神爷般的存在,秦修文现在又一手掌握着户部,掌管着大明的钱袋子,沿途富商闻风而动,凑钱出来捐赠,否则这些难民确实无法救治,只能一切看命。
但是他不介意给申兰若卖一个人情,看在她首辅爹的份上。
当申兰若的身份发生了变化之后,秦修文对待她的态度马上就谨慎了起来,再没有和“蓝若”姑娘谈话时那般袒露过心扉。
“可以。不过首辅大人命令我确保你的安全,如今既然已经顺利将你找到了,要不要我派一队人马将你送回京城?”
秦修文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找到人就给她送京城去,远离是非之地。
申兰若却立马拒绝:“秦大人,我在这里还有许多事没有处理,我的师兄们也在此行医,我会注意我自己的安全。”
见秦修文脸上神情淡淡,申兰若又赶忙补充道:“我会书信一封给我父亲,绝不会给大人添麻烦的。”
听到这里,秦修文才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眉眼低垂,目光落在了公文上,口中客气道:“那就有劳申小姐了。”
申兰若咬了咬嘴唇,有心还想再说两句什么,为自己之前的隐瞒身份道歉,但是最后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手中紧紧握着册子,快步出去了。
秦修文虽然心里惊讶了一瞬,脑海中想了几番申时行有可能的用意,当年和申兰若的偶遇是不是申时行特意而为之?但是各种可能性转了一圈,却并没有一个直接的结果指向,况且申首辅对这个女儿应该是看重的,否则不会临行前郑重嘱托。
既然对大局妨碍不大,秦修文也不再将这件事特意放在心上,一目十行看完公文后,秦修文叫来了李如松等人密谈了一番,等到确认了所有的细节,几人才散去,等到第二日才接见了李昖。
李昖和自己身边的三个心腹大臣在府衙侧院焦急等待着,直到对方松了口,略微有些肥胖的脸颊抖了抖,一挥袖,对手下的人道:“走吧!”
李昖心中十分不忿,虽然朝鲜是大明的藩属国,他要向大明皇帝称臣,可是那位什么秦总督是什么东西?居然还要摆谱!明明昨天就到了,居然迟迟不肯相见,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昖只能狠狠咽下这口气,调整了脸上的表情,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走进了议事厅。
他们到的时候,看到议事厅上首的主位并无人,只有两个奉茶侍女低眉顺眼地站着,见李昖等人来了,连忙在客座奉茶。
李昖就是心里再恼怒,也只能在客座坐下,不敢去占主座。
自家君主在客座坐下了,他的三位心腹大臣只能站在李昖身后,并不敢落座。
李昖屏着怒气,将一杯茶都快喝完了,秦修文才领着人姗姗来迟。
秦修文也带了三人,分别是李如松、陈矩和刘平,李昖虽然刚刚一直屏着怒气,但是看到秦修文进来的那一刹那,他还是立即站了起来迎接。
等到意识到自己已经站起来的时候,李昖又因为自己下意识的反应而羞恼——这个年轻总督气势太盛,他甚至以为是见到了万历本尊,忍不住就站了起来!
秦修文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笑意,神情平淡地对着李昖点了点头,然后让大家都落座下来。
李如松、陈矩和刘平等人纷纷对李昖行礼之后,就落座在客位,商议的是机密军务,上茶侍女们上完茶点也都退下了,门外有官兵把守,闲杂人等均不可靠近。
如此一来,整个议事厅只剩下了李昖的三个心腹是站着的,明明他们的地位应该是李如松等人是一样的,结果是人家坐着,他们站着,仿佛是奴婢一样,让他们脸上的表情不自在极了。
但是他们的主上没有发话,他们也不敢多话,大家就这么各论各的,不君不臣地站着坐着。
李昖等了许久才等到了秦修文,心中的焦虑和烦躁可以说已经升到了顶峰,朝鲜的局势如今算是彻底地败落了,从他逃亡至此,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是全国八道已失守,只剩下平安道以北靠近义州的方向,因为临近大明,东瀛人不敢太过轻举妄动而勉强保存了下来,如今境地,若是再多拖延几日,恐怕复国更是无望了!
这种事情,就要趁热打铁,趁着对方还没有完全掌控住局势的时候去反击,才有比较大的希望成功,若是等到人家已经收拢完了朝鲜各道的军备力量,地方官员都已经投诚,就算是朝鲜国王李昖亲临,恐怕也再没有威慑力了。
所以李昖率先发言了:“秦总督,目前朝鲜的局势已经十分危急,既然大军已经抵达,何不速速渡江,相信神兵一至,这些贼寇定会不堪一击,立马退兵!”
李昖的心腹大臣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倭国是万万不敢对上大明的,如今汉城不过一千多倭人,哪里敢和大明对峙?”
不管他们怎么吹捧大明,秦修文一等人却都只是静静听着,并不发表言论,李昖说着说着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忍不住质问起秦修文来:“秦总督,您这是何意?陛下都说了要给我们驰援复国,为什么您依旧不发兵,无动于衷?”
李德馨一听他们家主上质问的语气,心下一惊,连忙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拉了拉李昖的衣服,然后主动站了出来,未语泪先流:“秦总督,我家主上实在是太过于忧心朝鲜的百姓了,我们在义州一天,心中就不安一天啊!主上寝食难安,只求大明快快出兵,解救朝鲜百姓于水火之中,只要能帮助我们朝鲜复国,我们以后定当内附于明!”
听到了这里,秦修文才冷笑了一声,锋利的眉眼看向李昖,沉声道:“本官也很怜悯朝鲜的百姓,但问题是,大明接到探子的密报,说朝鲜乃是倭国的先头部队,设计诱惑大明军队深入朝鲜腹地,以此来达到他们侵袭大明的最终目的,是也不是?!”
李昖原本是坐着的,听闻此言吓得立马站了起了,整个人忍不住地颤抖,一张白胖的脸霎时间憋得通红,下意识脱口而出朝鲜话,又马上改成汉话,大嚷道:“这怎么可能!我们朝鲜对大明一向忠心耿耿,这是污蔑!绝对的污蔑!把这个探子揪出来,本君要和他对峙!”
朝鲜使臣李德馨同样也是吓坏了,“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一张老脸上沾满了泪水也顾不得擦,惶恐万分:“秦总督,朝鲜对大明之心可比日月,绝没有和倭国勾结!朝鲜犯不着用数万万百姓的性命作为诱饵,成为倭国的先头部队。再者说,倒向倭国,于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大明如此强大繁盛,就是十个倭国,也根本不是大明的对手啊!”
李昖这个朝鲜国王,光顾着嚷嚷,也没说出什么切实可行的话语,还不顾身份还要和一个探子对峙,简直是有些可笑。
反观这个叫李德馨的使臣,说话还有点水平,虽然一直在哭嚎卖惨,但是讲的内容有理有据。
只是这些都不会左右秦修文的判断,虽然秦修文早就知道历史上有这一战,但是他看历史书籍的时候,也不会将战争的具体经过都看仔细,但是现实中,局势的每一个细节变化或者信息的不对称,都会对战局造成影响,所以秦修文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差遣人暗中注意朝鲜的情况。
就刚刚李昖和李德馨的一些话中,就有许多错漏百出之处,若是真信了他们,不管他们出于何意,对秦修文方都极为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