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修文半个月前就派了人在官道口等,就怕错过了时间,季明志一行人从陕西平凉府华县过来,可谓是千里迢迢上京,路上至少两三个月的时间,由于路上通信不便,所以只能预估出个大概入京时间。
好在如今秦修文已经算是颇有一些能量,派人专程护送,一路上他们这行人都算是行程顺利,到了卫辉府那边做中转的时候,更是等于到了秦修文的地盘上,一路上吃住都在“休息站”,走的又是新修好的官道,时间上快了许多,比原定到京城的时间都早了十天。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秦修文和季方和两人从马车里钻了出来,静静等在一边,期间两人商谈了一下季方和婚礼的一些细节,准备等到季方和双亲到了后,再详谈。
两人正说着话,就看到秦修文派出去的护卫在前引路,后面跟着两辆马车,看到秦修文后,两名护卫立即翻身下马,行礼禀告:“大人,人已经安全接到了。”
话音刚落,为首的那辆马车就掀开了车帘,一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者下了马车,秦修文和季方和连忙迎了上去,或许是原身的情绪残余还是别的什么,秦修文只觉得眼眶一热,但还是硬生生地控制住这种陌生又激烈的情绪,哑声唤了一声:“师父!”
季明志其实岁数五十还不到,但是作为一个乡间夫子,他的经济状况一直不算好,收的孩童也都是村里的学生,为的只是能识字而已,等到了年纪可以谋一个好前程。甚至农忙的时候,季明志一样是要下地干活的,风吹雨打之下,季明志根本就不像一个真正的文人,若不是穿着一身儒服长衫,恐怕光看外表,别人只会以为他是个农夫而已,并且样貌也要比实际年龄老的多。
在这么多年的教书生涯中,可以说季明志最得意的学生就是秦修文,秦修文是他一生的骄傲,是比他自己命看的还重的学生。
师徒两人已经五年不曾见过面,季明志激动到说不出话来,只感觉喉咙口有块巨石堵着,只能“哎!”了一声,双手握着秦修文的手,不住地点头。
秦修文双手有些僵硬,可是马上他就听到了季明志的哽咽之声,视线往上移,看到季明志的眼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流了泪,季明志也找回了声音,却只能翻来覆去地说一个“好”字。
师娘马氏和季方和的父母也跟着一起下了马车,大家久别重逢,又是欣喜又是激动,在路边叙旧了好些时候,眼看天色不早了,才赶紧一起入城。
一行人去的是季方和在京城中的院子,距离秦府有一段距离,但是院落有三进,地方大、位置也不错,花了季方和不少银两,但是想到秦修文说的,以后可不是他一个住的地方,花的这笔银子也算是值得的。
这处院子之前是一个江南富商在京城的别院,院落修的很是清幽雅致,别有一番风味,当时带着崔丽娘一起看过,也是崔丽娘喜欢的。简单收拾一下,重新叫人买了家具被褥等,就能住下。
下人们将四位老人的东西一样样搬进去,等到院子都收拾好了,才带着他们分别去看过,看的时候四个人都很开心,尤其是季方和的爹娘,一幅与有荣焉的样子,觉得自己的儿子实在是出息了,居然在京城中都能买下这么大的院落,唯有季明志面上带着笑意,眼底却隐隐流露出一丝担忧。
等到季方和一家人往里走的时候,季明志将秦修文拉到了一边,偷偷压低声音道:“元瑾,明朗跟着你,我一直是放心的,但是这院子想来买下来不少银子吧?明朗哪来那么多的钱?”
季明志怎么说也是一个秀才出身,不是真正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他与秦修文书信往来的时候也一直叮嘱秦修文一定要洁身自好,明白自己一路走到此处的不易,千万不要行差踏错。
季明志没有真正进入过官场,只能有自己有限的认知和对人情世故的总结全部用来警示秦修文,让他永远保持一颗敬畏之心,不要因为贪欲而毁了自己的前程。
秦修文知道季明志这是实实在在的关心,哪怕季方和与他关系更近,但是他第一担心的是季方和会不会拖累自己,心中发暖,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几分:“师父,你放心好了,这银子是明朗自己挣下的,虽然是徒儿有指点过,但是绝对是清清白白的,甚至,”秦修文用手指指了指上方:“上面也是知晓,过了明路的,您放一百个心好了。”
季明志一听,就连皇帝都清楚,那确实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心里一松的同时,也对自己这个徒儿如今的身份地位更加有了一层深切的认知——自己这个徒儿不仅仅是朝中四品大员,九卿之一,甚至还经常可以和皇帝打交道,实在是不一般啊!
就是普通京官,又有几人经常能够面圣?
季明志连声又说了几句“好”,马氏在前头催促,季明志才拉着秦修文一起进了饭厅,一家人一起坐下了热热闹闹吃了一顿晚饭,谈起了这几年乡间的变化,季方和的父亲季明达忍不住感叹道:“说起来多亏了修文啊!这几年,要不是你带着我们方和,方和也不会那么有出息,你和方和寄回来的银子,我们都用来买了良田,一共是三百六十亩,其中一百亩现在归在了族田里,每年的出息由你师父管着,按照你说的,将原本村里的学堂改成了族学,凡是季氏子弟都能在里面念书,如今你师父在大林村那是响当当的人物,甚至镇上的人都想将孩子送到我们族学里来读书!”
季明达大字不识几个,习惯性叫他们的名字了,也从不叫什么“字”,但是说起村里的季家族学,那是说的停不下来,从季家有多少子弟在里面读书,其他村镇多少学生自己花钱要来读书,甚至每月一考,每次考试最后三名就会被清退,明年县试,说不好他哥哥的学生里又会有几个秀才公出现。
有了秦修文这个金字招牌在,谁都想在季明志那边开蒙读书,万一读成了,那和秦修文岂不就是同门师兄弟了么?就算不成,像季方和似的,止步秀才,现在给秦修文做事,不也是让大林村的人艳羡不已么——在京城买宅院,给父母在家乡重修大院子,隔三差五寄银子寄东西回来,秦修文一个外姓人轮不到大林村的人说长道短,但是季方和那可是他们季氏宗族里如今最有出息的人啦!
季明志生性内敛,读了多年圣贤书,接触的多是村童,从不喜欢张扬炫耀,而季明达则是豁达爽朗,有话直说,将村里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详细说了一遍,季明志在旁边听着点头,秦修文也乐意去多听一听这些年的变化。
“修文啊,呃,”季明达打了个酒嗝,端起酒杯又要去敬秦修文:“你现在当了大官了,还不忘记大林村的叔伯们,也没忘了你师父,你这样就很好,很好!你关照的方和小子也很好,如今还要帮他娶上好媳妇,大伯我谢谢你,来,我们爷俩再干一杯!”
秦修文从善如流地举杯和季明达又碰了一杯,眼看着季明达已经有些不胜酒力了,季方和给他娘使了个眼色,曲氏忙站起身来说季明达醉了,扶着人下去了,季方和也说跟过去看看。
很快,饭桌上就只剩下了季明志、马氏和秦修文三人。
秦修文用公筷给两人各夹了一块鸡腿肉,笑着道:“师父,师娘,你们吃!想当年我还小的时候,瑶儿就喜欢吃鸡腿,师娘每次都一人一个,瑶儿贪心,总是马上吃完就要抢我的,我不想给她吃就要吃的比她更快,师父师娘就看我们的笑话。如今不用省着吃了,你们也吃。对了,现在瑶儿过得还不错吧?”
马氏被秦修文说的眼眶一红,连连点头:“好!这丫头好着呢,前年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如今那孩子已经两岁多了,能吃能睡的,整天上窜下跳,和瑶儿小时候一个德行!她成亲的时候你送的贺礼太大了,你师父特意不让写信告诉你生娃的事,怕你知道了又要送厚礼给那丫头。”
季瑶是季明志和马氏的独女,他们两个子嗣艰难,前头有个儿子三岁的时候夭折了,后来年近三十才又有了个女儿,如珠如宝似的养大,从小跟着村里的小童们一起读书学字,后来秦修文被季明志收留,他天分好,让季明志十分看重,还惹得小时候的季瑶十分看秦修文不顺眼,经常做点无伤大雅的小恶作剧,后来被马氏发现了,还狠狠骂了一通,以后才不敢了。
听到这个“小师妹”一切都好,秦修文点了点头:“既然徒儿知道了,那肯定要补一份贺礼的,否则被瑶儿知道了,还不说我小气?”
在原身心中,季瑶就是如同亲妹妹一般的存在,两人吵吵闹闹,但是还是很有几分情谊在的。
马氏想推拒,季明志却一口应了下来,如今自己这个徒儿越来越有气势了,有时候自己和他说话都有些恍惚,虽然还是熟悉的样貌,季明志却怕彼此之间越发的疏远了,受了礼,也是表示他依旧拿秦修文当亲儿子待。
等吃尽了兴,叙旧也叙的差不多了,秦修文才起身告辞,季明志不放心,非得送出门看着秦修文上了马车,才摆摆手回去了。
夜深人静,月上柳梢,马氏摸着身上盖着的薄被,针脚细密、棉布柔软,盖在身上轻便又暖和,正适合这春日的天气,躺下去的时候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了一声,身下的垫被同样柔软舒适,头枕在枕头上还能闻到一丝若有似无得皂角香味,显然是洗刷晾晒过的。
吹熄了烛火,只剩下了老两口,马氏忍不住侧过身子对季明志絮叨:“孩儿他爹,你看元瑾这孩子,到现在还没成亲,当年我说啥来着?让瑶儿嫁给他不是很好么?今日元瑾还特意说起了瑶儿,你说会不会那时候你一说,他就应了?”
季明志原本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被老妻这么一说,整个人都清醒了,黑暗中瞪了老妻一眼,压低声音怒斥道:“你一天到晚胡咧咧什么?瑶儿都成婚生孩子了,再说了,你不看看元瑾现在是什么身份,和瑶儿简直就是云泥之别,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以前季明志也有过这种心思,不过那个时候他是惜才爱才,怜惜秦修文无父无母,若是将来能和季瑶成亲,那就是自己的女婿了,俗话说女婿如半子,以后就和自己真正成为一家人了。
可是当秦修文早早中了举人后,季明志就立马掐断了这点心思,秦修文的前途不可限量,他也没有表明出任何的求娶之意,季瑶的性子活泼,直言直语没心眼,做事没什么规矩,让她以后去做官太太那是根本不成的,所以季明志也拦着老妻不让她促成此事。
季明志心里明白,有时候姻亲对于像秦修文这样没有根基的年轻人来说,会是极大地一个助力,他不想早早的就用恩义掐断了秦修文未来的任何可能性。
马氏被季明志说了有些讪讪的辩解:“我这不是看着元瑾身边现在还没人,方和那小子都要成亲了,他还是孤零零一个,想起来了才胡乱说说么?”
季明志叹了一口气:“元瑾岁数确实到了,这次来一个是来观礼,还有一个我们做长辈的,还是要帮着元瑾一起把把关,之前明朗过来的书信就说了现在京中想要结亲的人家很多,男子到底粗糙,身边又没有长辈帮衬,难免潦草。我们既然过来了,趁着机会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以后有人在京城照顾元瑾,我也就放心了。”
马氏知道,在季明志心里,这个徒弟比亲儿子还重要,一路上各种提点自己,就怕到了京城给秦修文添麻烦,不过好在这个徒弟也确实有良心,待他们是极好的。
“放心吧,你说的我都放心上呢!明儿个我先仔细问问方和,有哪些人家想和咱元瑾结亲,再派人出去打听打听门第情况,姑娘品貌如何,绝对会仔细的。”
季明志见老妻应承了下来,困意再次来袭,不一会儿房间内就响起了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