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谈话,看似君臣相得,实际上充满了凶险,秦修文但凡有一句话说错了,就会在万历心口扎下一根刺,天长日久之下,难免不会对他动真正的杀心。
所谓伴君如伴虎,确实一点都没错。
位卑时不受重用,等到一步步走上高位时,又会受君王忌惮,对于选谁做太子,既要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又要让万历听得舒心放心,换了个人来说,或许就不是让万历心花怒放了,当场人头落地都有可能。
所以,当秦修文结束这场谈话,走出宫门的时候,忍不住在午门前抬头看向已经快要慢慢落下去的夕阳,夕阳光辉平铺一层金色在云层之间,四散的光芒让人无法直视,春日暖风习习,明明如此绚烂的春日傍晚,秦修文浑身上下却没有感受到一丝暖意。
春风送暖入屠苏,只对于那些无事一身轻的人来说,而秦修文的神经却一直是紧绷着的,从未有一丝松懈。
还不到他松懈的时候,但是比起刚到此地的惴惴不安,他想要到达的那个位置已经快了。
再忍耐一番,前方已经不是一片漆黑,而是已经有了可以用双眼看到的光亮了。
秦修文暗自对自己说道。
情绪的转换只在几息之间,秦修文清冷的双眸垂下,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变得更加坚毅了三分,他身高腿长,许是现代生活快节奏带来的影响,他走起路来没有文人的不疾不徐,而是步子迈得大而又快,身边跟着的护卫有时候也要快走才能跟上他的速度,但是秦修文的身形挺拔,玉质革带将绯色官袍在腰间束紧,宽肩窄腰,步履如风,仅是一个背影,都让人感受到,此子气质卓尔不凡。
秦修文无需人搬小凳子下来,直接一撩长袍,长腿一跨、一蹬就上了马车,旁人做来或许狼狈,但是秦修文做来却是姿态潇洒,别具一格。
落在有心人眼里,秦修文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让人厌弃的奸臣了,而是大家都想收入囊中的乘龙快婿。
之前掀起过一阵向秦修文说亲的热度,但是那个时候都是一些宗室勋爵之流,朝堂之上自命清高的文臣们,是不屑于和秦修文为伍的。
但是自从上次秦修文顺利收复了吕宋,午门献俘表功后,就连申首辅对秦修文的态度都松动了,王锡爵更是在不少次公开场合表明了对秦修文这个后生的喜爱,对他十分推崇,两位内阁大臣都如此了,就算还有其他人看不惯秦修文,但是碍于他如今的功绩和民间的名声,找茬的人少了许多,想结亲的人却多了不少。
更甚至于,有些没有结亲意思的人家,家中夫人却会开始旁敲侧击询问关于秦修文的事情,夫人们不在意秦修文会作几首诗,进士当年考的第几名,只知道秦修文是目前朝堂年轻人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在仕途上的表现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了,她们更加关心的是秦修文有没有订过亲、后院里纳了几房妾室。
打听下来,这般人物,还没成亲,后院又干净,动了心思后,都发现这实在是一块香饽饽。
当官的能有几个傻子,夫人们这样一问,在联想到家中的适龄女儿,哪里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仔细盘问了,才知道当初在茶楼上看个热闹,就将人给看中了。
如果京城有一个最佳女婿排行榜,少女心中最想嫁的男人,或许这个时候的秦修文能够排个第一。
就连王锡爵听说了此事,心里都有些暗动,特意找来了女儿王焘贞,问她愿不愿意别当道姑了,自己再给她说一门好亲事。
王焘贞听完当时就笑了起来,甚至笑的眼泪花子都出来了。
王锡爵被这个女儿莫名其妙的笑,搞得有些恼怒。
别以为他不知道女儿的小心思,说什么要给夫家守寡,嫁都没嫁过去,有什么感情,还守寡?守寡你去夫家守啊!赖在娘家是怎么回事?
但是王锡爵以前很少管这个女儿的事情,当时挑夫家也是他夫人看了后觉得满意,他也没仔细帮着把关就同意了,如今成了这般局面,王锡爵自己心里也是为这个女儿心痛的。
现在看女儿成天入迷道教,穿的跟个道姑似的,还拗不过她,为了让她少往外边跑,给她在家中院子里建了一个小道观。
但是难道以后自己如花般的女儿就这样形单影只、捧着那些冷冰冰的道家卷轴过一辈子?等他百年去了后,谁来护她?以她的性子能在兄嫂的脸色下过日子?
王锡爵心里不是不愁,但是女儿主意大,眼光高,年纪却一年年上去了,大部分京中好一点的男儿十八九就定了亲,她女儿眼看就要二十了,又是个寡妇,谁能要?
但是往低了里找,别说王焘贞不同意了,就是他也不同意。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秦修文,抛开以往的偏见,王锡爵竟是发现若是让秦修文做他女婿,倒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匹配亲事了。
论才华能力,他在整个朝堂中都是首屈一指的了,甚至王锡爵和申时行私下对饮的时候,申时行有一次酒后吐露了真心话,说那小子颇有张公之遗风,这对秦修文的能力绝对是最高评价了;论年纪相貌,他和女儿也相配的很;论家室,秦修文无父无母也无家族根基,这方面是差了点,但是女儿嫁过去也不用立规矩,家中简单,他女儿又很是有一些离经叛道,如果过去了就能当家做主,那再是便宜不过。
王锡爵越想是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眼见女儿不当回事,只能板着脸将其中的好处一一和王焘贞说了。
王焘贞收了面上的笑,盘膝坐在蒲团上,头顶上方的香案上的三角祥云青铜炉飘出袅袅青烟,一身宽松道袍罩在身上,头上只用木簪固定头发成一个道髻,饶是如此,也掩盖不了王焘贞的秀美,朴素的装扮让她更像一朵傲霜白梅,静静绽放。
她五心向上,双眸微阖,这般模样的时候,连她亲爹说话都越来越小声了一点。
等到王锡爵说完,王焘贞才睁开眼睛看向她爹,嘴角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爹,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我落水,有一男子救了我之事?”
王锡爵说了半天结亲的好处,冷不丁见话题转的这么快,也是愣了半瞬,但是王锡爵又不是脑子不灵光的人,况且当时这事也让自己心有余悸,不可能不记得:“记得,怎么又说起这个了?我和你说正事……”
王焘贞不等她父亲继续说下去,直接道:“救我之人就是秦修文。”
王焘贞语调淡淡,但是王锡爵却觉得脑子里“嗡”了一下,石破天惊!
“什么?那人就是秦修文?!”王锡爵“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当时他在府中听到了这个消息,知道救了自己女儿的人是刚刚中进士不久的一个年轻男子,当时女儿又是定了亲的,王锡爵没有想过改弦易辙,直接让底下人好好酬谢这位男子,至于下面的人如何去做了,他却没有时间过问,毕竟当时女儿落水他延医问药,当时又恰逢北方大旱,朝事紧张,王锡爵忙的脚不沾地,听人回禀酬谢的事情已经托人去办了,过不了多久他就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没想到事情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了这里。
王锡爵在王焘贞身边踱步了几圈,忍不住再次询问女儿:“你此话当真?”
王焘贞点了点头,又开始闭目默念道经,不再看向王锡爵,心中早已无波无澜。
王锡爵长叹了一声,恍惚想起来当时那人确实姓秦,无甚根基,没有做官的门路,当时最后知道消息,是说将对方安排到地方上做知县,但是还要等待空缺位置,后面具体去了哪里他就没有在关心了。
在那个时候看来,自己这般安排,已经算是足够酬谢了,一个无甚根基的新科进士,如何能做他的女婿?
而今对方仅在三年时间从地方到朝堂,再次走到了自己面前,自己却不知道对方居然就是曾经女儿的救命恩人。
那时候没有直接下定决心,现在是万不可再提此事了,造化弄人,王锡爵只能有些悻悻然地走了。
王锡爵放弃了,可京中其他人家没有放弃,很快,秦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就连在秦修文下朝之后觐见万历的时候,万历都听到了风声,调笑地问秦修文看中了哪家的姑娘,自己可以给他指婚。
万历心里想着,秦修文确实也到了年纪了,作为一个好领导,自然也要关心一下下属的个人问题。
可惜在大明,想要做官的人是不可以尚公主的,否则就秦修文这样的,成为他们皇家的驸马倒也是可以的。
万历开着玩笑,秦修文内心却警铃大作,没想到这事就连万历都想插手了,别说这些官家小姐背后都站着各方势力,就是这种盲婚哑嫁的婚姻模式,秦修文就接受不了。
况且秦修文这个人还有点洁癖,想到要和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同床共枕?
他打了个冷战。
当然,若是冷酷一点,也可以完全娶一个妨碍不大的放在后院中,就和养只猫啊狗的一样对待,但是这样一来,致这个女子往后的命运于何地?
秦修文还没有冷酷无情到视一个女子为草芥、随意摆弄的地步。
“启禀陛下,微臣早年曾遇到过一个高僧,说微臣若是在二十六岁之前定亲,恐对前程与家宅有碍,所以目前微臣并没有定亲成婚的打算,还望陛下明鉴!”
秦修文脸不红气不喘地扯着谎,原本想说个三十岁,但是三十岁对此时的人来讲实在是年纪太大了,所以秦修文临时说个二十六。
至于二十六之后?秦修文相信到了那个时候,无人再可以用这个事情来逼迫他。
万历听到这个理由,倒也不勉强了,秦修文的个人幸福他只是打趣关心一下,但是如果秦修文定亲要影响他的前程,继而影响他的计划,那万历觉得秦修文最好这辈子就别成亲了。
秦修文对个人姻缘不在意,但是马上季方和与崔丽娘却是要成亲了,今日秦修文就早走了一个时辰,专门和季方和一道去城门口等待老家人的到来,这次秦修文与季方和的老师季明志也会一起前来。
秦修文与季明志已经通信许久,却从未见过面,想到马上要见到对原身而言最重要的人,秦修文难得的,心中也有了三分紧张七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