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修文在被万历任命为詹事府少詹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叫人准备做一批黑板以及粉笔了,这两样东西不算难得,秦修文对底下人大概说了一下做法和用法,很快就有人给弄了出来,进献给秦修文。
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秦修文修长的手指执起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文、数、理”三个大字,字迹铁画银钩,并非中规中矩的馆阁体,而是相当具有个人特色,让人见之难忘。
但是两个小孩看着这三个字,脸上的表情都有一瞬间的迷茫,并不知道这三个字具体要表达什么。
秦修文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黑板,用粉笔头点了一下“文”这个字:“文,即是文章,但是绝非仅仅你们目前读的那些三百千和四书五经,这些书要读,但是无需和外头的学子似的,每天捧着这几本书来读,知道为什么吗?”
朱常洵人小鬼大,马上就接口:“外面的人要考科举,我和大皇兄不需要。”
四岁的小孩,口齿清楚、表达流畅,秦修文挑了挑眉,赞许地点了一下头。
得到了秦修文的肯定,朱常洵更加得意了,饶是再早熟,此刻脸上也忍不住挂上了笑容。
而朱常洛却依旧一言不发,但是神色却分外认真,竖起耳朵,将秦修文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
“不错,你们不需要靠科举,所以也不需要反复死记硬背这些书籍,但这并不是说你们就无需在意这些书籍了,相反,你们要在意的,不是如何抠里面的字眼,如何作里面的文章,而是要知道这些儒家经典到底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同时,对于两位皇子而言,需要的是兼收并蓄,儒家经典要读,兵家要读、法家也要读,墨家要涉猎、道家可研读,天下人推崇儒家,是因为天子治国儒家最合适,而并不是说,儒家是最好,最好的思想永远只存在于个人的脑海中,而不是在任何一张书页上。”
朱常洵听的似懂非懂,甚至有些云里雾里,但是大了三岁的朱常洵洛听罢这些内容,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这就是真正的老师不同之处吗?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任凭朱常洛怎么想,都想不到这位秦先生能说出“天下人推崇儒家,是因为天子治国儒家最为合适”这般的话。
这样的话着实太过于大胆且惊人,甚至在秦修文说的时候,朱常洛都有些忐忑地看了看身边两个侍读的小太监,心中想着,这两人会不会和父皇打小报告,要不要下课后敲打一番?
朱常洛自己都没发现,他心里已经开始为秦修文的安危捏一把汗了。
但是见身边人根本没有任何异样,秦先生也并不觉得自己的话多么惊世骇俗,朱常洛这才有心情细细思考秦修文口中的话,越想越觉得十分有道理,什么是最好的思想?对天子来说,儒家教育出来的生民最顺服,三纲五常、君臣父子是刻进人们骨子里的想法,这样一来,确实父皇治理国家就更加顺畅了。
但饶是如此,父皇也经常被文臣逼迫着做一些他并不想做的决定,朱常洛身在局中,从出生以来就步步惊心,早早就没有了童年,同样的七岁孩童,朱常洛远比平常孩童思想深刻、见解独到的多。
“文之一道,在我这里,是必须博采众长的,以后我会每日带你们读一篇文章,然后再给你们布置作业,第二日交给我,交不出的,戒尺十板,我丑话先说在前面,你们好自为之。”
话音一落,这回朱常洛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反而朱常洵被吓得脸色惨白,没人和他说过,这个老师居然还要打手板子的啊!
朱常洵顺着秦修文的视线看去,便看到孔圣人画像下面的香案上果然放着一把戒尺,那把戒尺长七寸六分,厚六分,阔一寸,如此厚实坚硬的一把戒尺,打在手上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估计三两下下去,手掌就会肿的老高吧!
然而朱常洵更是不傻,他明白秦先生敢说出这样的话,那肯定就是得到父皇首肯的!否则他作为一个臣子,如何敢?
难怪他来之前,母妃千叮咛万嘱咐,让自己好好上课,听秦先生的话,这能不听话吗?他在这皇宫里,还从来没人打过他好么!
接着又听秦修文简单介绍了一下“数”和“理”,两个皇子对“数”都理解了,就是“算术”,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身为皇子还要学这些杂学,这不是不务正业吗?但是有先前戒尺的威慑在,没人敢提出异议。
“而这个理,需要“数”为本,研究什么呢?研究我们所在的地方,到底是不是天圆地方,研究太阳为何会东升西落,研究望远镜为何能看的清远方,不过这些我们暂时先搁置,等你们的“数”学到位了,我们再开启这些内容的教学。”
秦修文和那些想要争夺这个教导皇子职务的翰林院、内阁大臣一样,当然要在教学过程中夹带私货,但是他的“私货”不是要和皇子们打交道,培养感情,而是要在这些皇子心中种植下理科思维,接受目前世界上最先进思想的教育,而只有开明的君主,才能有开明的未来。
万历虽然有诸多缺点,但是不得不说,他是一个思想很活跃开明之人,并不墨守成规,十分愿意革新求变,然而在许多思维上,依旧和秦修文有着根深蒂固的分歧,秦修文想要达成目的的话,必须要绕路迂回很远才能达成目标。
现在有了机会,亲自培养下一任的君主,秦修文自然是要将自己的思想理念植入进去,未来的大明帝国这艘巨轮,才有希望继续行驶下去。
秦修文说的那些“理”,是小孩子们都好奇的东西,只是之前他们就算问了,也没有人会给他们答案,而如今,秦先生却说以后会学习到这些内容,这实在是让人太期待了!
在秦修文的先抑后扬之下,两个皇子被充分调动起了学习的积极性,然后秦修文才开始了今天的讲课。
他将两本手抄版的书册分发给了两位皇子,朱常洵一拿到就翻阅了起来,这本册子里有许多文章,第一篇他知道,就是他背过的《三字经》,后面还有《论语》的节选,再往后还有《孙子兵法》的节选,还有一些文章自己就不清楚出处了,看着还挺厚实一本。
秦修文也不废话,开始讲起课来,本来朱常洛看到这本书的第一课是讲《三字经》,心里还有些失落,心想母妃果然说的没错,自己过来听课可能还是陪三皇弟来读书的,秦先生果然也是照顾着三皇弟的进度来的。
可是当朱常洛认真听秦修文的讲课后,顿时就入了神。
秦修文讲课条理清晰,说的东西深入浅出,对每一个典故出处信手拈来,甚至经常有和旁人不一样的理解,同时还能旁征博引,讲相似的历史小故事进行佐证,实在是讲的妙趣横生。
听完之后,别说朱常洵了,就是朱常洛也觉得大有所获,和他以前心中只是用来启蒙认字的《三字经》完全不同。
秦修文的课程每日只一个时辰,上完之后,就是布置作业的时间,秦修文掏出帕子擦了擦被粉笔灰沾到的手指,对着底下的两个小萝卜头道:“今日回去,你们两个写一篇“人之初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文章,我不拘你们的文章体裁,只需要讲明白你们的所思所想就可以了,明日上课前交给我。”
今日秦修文讲了许多这方面的内容,两人都觉得有所获,秦先生的意思是也不用写什么八股文,只需要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就可以了,这根本难不倒他们,就连朱常洵也觉得这事情简单。
没想到正准备收拾桌案和秦修文告别,却听秦修文又道:“这是小组作业,你们两人为一组,共写一篇文章即可,但是写之前你们两个要讨论好观点、如何落笔、如何引证,若是写得好,两个人一起嘉奖,若是写的不好,那就一起受罚,明白了吗?”
小兄弟两个面如死灰,但是面对气场全开的秦修文,尤其是当秦修文锐利的眼锋扫视过来的时候,两个人谁都不敢说半个“不”字,连连点头。
等到秦修文拿着教案离开了,朱常洵才跌坐回了座位上,一脸后怕道:“这个秦先生,怎么比父皇生气的时候还可怕啊!明明他刚刚好像也只是正常说话,但是我怎么就这么害怕呢!”
朱常洛低着头将秦修文手写的书册谨慎地收拾好,面上一言不发,心里听了朱常洵的话,倒是也深以为然。
眼见着朱常洛和自己打了个招呼就要走,朱常洵不高兴了,连忙拦住了朱常洛:“朱常洛,秦先生说要我们一同作一篇文章呢,你要去哪里?”
秦修文走了之后,朱常洵也懒得装了,连“大皇兄”也不叫了,直接直呼其名。
朱常洛抬头望了望天,心里头也有点无奈:“现在快晌午了,我要先回去用午膳,若不然,午膳后我们再到这里一起想文章的事情?”
朱常洛看到这个弟弟以前也是绕道走,谁想现在还要一起做文章?也真的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了。
朱常洵皱了皱鼻子,盘算了一下时间,才不情不愿道:“我,我吃了午饭要午睡一会儿,我们末时初再到这里集合吧,对了,你别告诉我母妃我是来这边和你一起作文章的。”朱常洵怕被郑贵妃念叨、疑神疑鬼。
朱常洵年幼,尚且还有午睡的习惯,若是吃了午饭不午睡一会儿,下午就困的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但是他一向在朱常洛面前逞威风逞习惯了,如今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倒是有些面上挂不住。
朱常洛倒没有往深里想,但是对朱常洵说不将事情告诉母妃却深以为然:“你也别和别人提起就行,你不说,我肯定不说。”
因为他们母妃之间的紧张关系,兄弟两个平时碰到了,要么当没见到,要么朱常洵就要出言讥讽一番,没想到今天还能心平气和地一起商量一件事。
因为互相约定了共同保守一个秘密,还要共同完成一件事情,莫名的,两个年幼的孩童之间,在他们自己还没发觉的时候,彼此之间的距离就拉近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