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修文也没想到,原本自己是想稳坐钓鱼台,坐收渔翁之利的,没想到这件事兜兜转转,居然落到了他的头上。
毕竟他并非兵部之人,也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朝堂里的这帮人为了倾轧异己,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口口声声为国为民,结果为的都是自己的一腔私心。
秦修文在心中冷笑,同时他也犹豫,一个从没有经历过战争、和平年代出生的人,哪怕见过血腥,但是自己真的能处理好这件事吗?
相比于自己,宋应昌才是秦修文一开始选定的人,宋应昌经历过几次和蒙古人的小规模战事,在军事领域有长才,做事有条不紊,再加上秦修文在暗地里准备的新型火炮、火铳以及船只,此战获胜概率应该是在九成。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转瞬之间,自己就成了这场战役的主导者,实在是猝不及防。
秦修文惜命,但是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只不过他做事一向工于心计,以理智冷静代替感性,在他分析中,自己亲自上阵,绝非是个好主意。
等到下朝的时候,周邦彦背着手走了过来,朝着秦修文笑道:“元瑾,以你之能,驱逐区区两千蛮夷不过是手到擒来之事,到时候得胜归来,本官定当为你准备庆功酒!”
周邦彦竟还有脸给自己的私心罩上一层遮羞布,实在是让秦修文大倒胃口。
“周大人,下官一向认为您大公无私、是个忧国奉公的好官,个人私情不会影响你对事物的判断,只可惜……”
秦修文低低轻笑了两声,但是这笑声中的轻蔑和不屑却怎么也掩盖不了,虽然秦修文没有说完整,但是这话里的未尽之意,在场的都是高学历人才,谁听不懂?
周邦彦原本见秦修文掉坑里去了,心情大好,如今被秦修文这样一说,勃然大怒:“秦修文,你放肆!竟敢言语无状、顶撞上官!”
秦修文锋利的眉眼一凝,一向收敛起来的气势大开,清冷的眸色中满满的压迫感,口中所吐露的话语也不再客气:“孰是孰非大家心中自有公道,我被周大人您举荐出征不要紧,秦某人自是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是若是因为周大人的私心,而导致了这次战役不顺的话,那么这两万百姓的性命、大明丧失的海上之权以及牺牲掉的兵士,”
秦修文凑近了一点周邦彦,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音量缓缓道:“都得由您来负责!所以,您最好祈祷我,旗开得胜。”
明明秦修文吐出来的气息是温热的,可是周邦彦却感觉到浑身一凉!
继而是滔天的怒意!
这秦修文,是如何敢?!?
这么大的帽子往他头上一扣,若是秦修文战败,他周邦彦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周邦彦呼哧呼哧地大喘着气,心头有如万马奔腾而过,双眼死死地盯着秦修文,这个自己过去的下属,对自己卑躬屈膝、不敢有丝毫忤逆的属官,如今哪怕依旧低他两个品级,却是一点都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这就是周邦彦感觉落差巨大的地方。
以前在卫辉府,自己是卫辉府的最高官位之人,秦修文是他的属官,对他是一心一意,为他筹谋,甚至连卫辉府发展后如此巨大的成果,秦修文也甘愿拱手相让。
那时候周邦彦只需要享受秦修文的能力和讨好,颐指气使间就可以将功劳尽归自己所有。
而自从入京之后,原本周邦彦以为秦修文还会像以前一样,对自己毕恭毕敬,可是谁知道,对方却和他们划清了界限,甚至连结为姻亲都拒绝了。
这让周邦彦落差太大,同时也记恨上了秦修文。
而秦修文这边,原本只想和周家和平共处,可是周邦彦只将他当作过去的一条可以利用的狗来对待,那么他也没什么好客气的。
周邦彦都已经撕破脸皮,恨不得他死在吕宋了,一个心中想着要置他于死地的人,还有什么情面可留?
两人之间隐晦的交锋,吸引了许多还没下朝官员的目光,周邦彦一向自诩清高,决计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他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气走了周邦彦,秦修文也没有什么开心得意的,他只是感叹人性的阴暗,明明他与周邦彦并没有什么利益之争,之前也没有什么龃龉,如今却闹到了这种地步,只能说有时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恶意是来的如此突然。
秦修文走出大殿,正准备离开,却听到了后面有人喊住了他。
转身回过头,便看到了宋应昌追了过来:“秦大人,关于吕宋一事,我已经研究多年,回头到了衙门我就派人将手稿奉上,里面关于吕宋的地貌、关卡、海防都有介绍,希望能够帮到秦大人一二。”
宋应昌没有被委派出征,心中是有些遗憾的,但是他更怕秦修文出师不利,所以在秦修文接下此事后,他就想好了要将自己搜罗的所有资料都给秦修文送去。
秦修文作了一个长揖,郑重道谢:“多些吴大人的指点!”
宋应昌没想到秦修文如此郑重其事,平日里两人在朝堂上没有任何交集,但是自从上次焦侍郎之事后,秦修文手段狠辣的形象算是深入人心了,宋应昌对这个心思深沉的后辈也有点发怵,前来攀谈的时候还担心秦修文会自负而拒绝自己的好意,没想到实际接触下来,对方如此懂礼谦逊。
原本只是想送些资料过去的宋应昌忍不住道:“若是到时候秦大人有任何不解之处,都可以来寻我,另则,我们兵部会举荐一个有能力的总兵出来,但愿能给秦大人分忧一二。”
这是真正的在帮忙了。
秦修文面露感激之色:“宋大人,吾与汝之心是一般的,吕宋乃海外要塞,海外航线必争之地,收复吕宋乃大明百年大计,秦某哪怕肝脑涂地,也绝不会令朝廷失望!”
秦修文语气认真,面容清隽,如此郑重而言,让人根本不会怀疑他说的是假话。
宋应昌原本以为秦修文是赶鸭子上架,没想到对方却是真正和自己的想法统一阵地的,忍不住连说了几声“好”,并且已经琢磨开,到时候一定要给秦修文这边配备更好的兵器。
等到秦修文回到鸿胪寺衙门的时候,石飞羽接到消息已经是吓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亲自指挥督战的人,居然是秦大人!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联想到自己前几日和秦修文还商讨过这个事情,石飞羽简直就是异常惊恐了。
这事是自己挑起的,结果却让秦大人给自己背了锅?!
石飞羽忐忑不安极了,但是此时秦修文却根本没顾上他,原本他的军备都是给宋应昌准备的,如今却都变成了给自己准备的了,秦修文经验不足,必要在原有基础上更加一层保护。
“大人,目前一共仿制成功红夷大炮一百二十尊,燧发枪一千五百支,蒸汽机船造好两艘,如今已经全部在卫辉府整装待命,还请大人示下。”
叶向高是今科状元,如今在翰林院当职,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这就是状元的殊荣,别的进士最多七品,他却可以起步就比人家高一级。
如今叶向高主要负责的是编修史书,但是万历不是一个爱修史的主,再加上也无需给天子讲学,翰林院的工作十分清闲,叶向高更多的是在秦修文身边,替秦修文办事。
现如今徐光启身边已经组建了一个属于大明的科研团队,这几年在“京报”和“卫辉时报”的影响力下,越来越多的科技人才被发现和吸纳进来,致力于蒸汽机的研究,也就是在这项研究工作的进程中,反哺了许多科研人才的迅速成长,并且攻克了许多之前在技艺上也好,还是在工业水平上也罢的难题。
所以当徐光启等人拿到了红夷大炮以及遂发枪的样品后,很快就能将它们拆解开来,同时迅速制成了仿制品。
其实已经不仅仅是仿制品了,可以说现在制成的红夷大炮比西班牙人的射程更远、威力更大,同时由大明安装的准心刻度计算的更加精确,更能够命中致远。
遂发枪也是同样,以前大明用的火铳是火绳枪,发射慢、点火慢,但是法兰西人将火绳枪改制成了遂发枪,用隧石点火,大大加快了发射速度同时射击的精准度也加强了,造价成本还更低廉,可以大批量进行生产。
虽然在遂发枪上徐光启他们并没有进行太多技术上的优化,但是在大明工匠高明的制造工艺上,却是能制造出更加完美的遂发枪,安全、稳定、品质更好,据季方和给到的第一手线报,吕宋岛上的西班牙人目前配备的还是转轮打火枪,还没有进行遂发枪的配备。
秦修文沉吟了一下,对叶向高吩咐道:“大炮数量足够装备蒸汽机船了,遂发枪务必再产一千只,时间上是否来得及?”
朝廷轻敌,认为如果要打,要解救岛上的那些华人,当然是要兵贵神速,若是经验丰富的宋应昌领导此次战事,或许问题不大,但是秦修文在这方面确实一窍不通,他这个主帅是绝对不会轻敌的,所以必须再次加强装备,才能多几分胜算。
叶向高点头:“已经和徐先生说了大人要出征一事,嘱托他遂发枪的制造多多益善。”
叶向高做事周全,心细如发,这也是秦修文如今重用他的原因。
“不日我便将离京,京中诸事我已经嘱托给季方和,你和严知行二人在翰林院也可互为依仗,若是有不决之事,可以去知会季方和,他会出面相帮。”
今日春光明媚,暖风习习,两人相约于万寿寺后山竹林中落座对弈,叶向高执白子,棋路大开大合间有自己的精妙算计,秦修文执黑子,棋路波云诡谲、天马行空,让人根本不知道他的确切心思到底是什么,一直到秦修文说完这句话,才最终落下一字——白子被吃掉了一大片,秦修文仿佛赢的毫不费力。
“承让了。”
秦修文收回骨节匀称的手,目光澄静,望向叶向高:“进卿,你一向最是机警有度,进退得宜,你也知道,那些人将我调离中枢,不仅仅是要给我下套这么简单,咱们势力初成,我这一去很有可能就会对你们下手,户部尚书可信,鸿胪寺亦可依,而大方向还需要进卿你来把握了。”
叶向高一下子有些哽咽了,强自压抑的担忧忐忑还是冒了出来,大人说的这些话,竟和托孤无异。
虽然他并非出自卫辉府,但是秦修文待他之心,日月可鉴,会试之前的悉心教导,助他夺取状元之位,入翰林院当值后,官场上的规则、上官的喜好秦修文都给他一一讲解分析,京中宅院安置好,老家父母家人托人照顾妥帖。
说来可笑,明明自己还痴长秦大人几岁,可是秦大人在他心中那是如师如兄长般的存在。
而现在,大人自己都要奔赴前线,生死难料,却在临行前对他们殷切叮嘱,给他们留足退路,这般一番沉甸甸的心意,实在让人受之有愧。
只可恨自己初入朝堂,还不能为秦大人分忧,否则何至于此!
叶向高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能看着秦修文的双眸郑重起誓:“大人只要保全自身归来,进卿绝不让大人失望!”
秦修文欣慰地点了点头,叶向高是这些人中最有政治智慧的,师傅已经年老经历不济,朝堂之上目前只能将大半事物委托他料理。
但愿自己目光如炬,不会看错人、信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