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那个老汉差点要被锦衣卫的刀削掉半个脑袋,血溅当场,还好万历也不知道确实是真龙天子护身,还是胆识过人,总之面对这种情况,万历奇迹般地很是镇定,同时还喝止了锦衣卫的无差别灭杀行为:“住手,将人带过来!”
刚刚隔着点距离,万历只隐约听到什么“做主,有冤”之类的叫嚷声,具体的也听不真切,但是他都听到了,那更加代表两边跪拜的百姓也听到了,如果直接杀了,岂不是给天下人话柄?
这并不利于万历明君人设的树立,既然这个老头胆敢告御状,自己自然要听一听。
卫阳升身边的一个县令,看到那个老汉的第一眼,瞬间就是瞳孔一缩,吓得浑身发抖、冷汗直冒!
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很快,那名衣衫褴褛的老汉就被锦衣卫押送了过来,老汉不仅仅穿的衣服破破烂烂,脸上也是灰头土脸,一眼看过去,至少五六十岁上下,身上也没有携带任何攻击性武器,隔着万历一段距离,就被锦衣卫踹了膝盖,双腿一软,直接趴跪了下去,脸上泪痕斑驳,好不狼狈。
张公公十分有眼色地为万历搬来了一把圈椅,服侍着万历坐下,然后便听到那老汉哆哆嗦嗦道:“草民,草民叩见皇上,皇上万岁!”
乡野老汉并不懂太多拜见皇帝的礼仪,只知道一个劲地磕头,瘦到皮包骨的额头重重磕下去,顿时就有许多尘土嵌在他的额头上的皱纹里。
这样的人,万历还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刚刚你说有冤屈,到底是和冤屈?给朕说来听听。”四周民众众多,虽然大家都低着头跪在地上,此刻无人敢发出声音,但是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在听。
卫阳升没有看到底下县令面如死灰的样子,但是也知道大事不好!
这四周的百姓,明面上是自发过来拜见,可是实际上他们早就排查过一遍才放人进来的,而且都要求他们必须穿上自己家中最好的衣服,提前三天沐浴清洗,务必要给人一种健康向上的精神面貌。
而这个老头明显就不是他们安排好的老百姓,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混进人群中?甚至还有冤屈要诉?
所有的一切都透露着诡异和局面不被掌控的心慌,卫阳升感觉到官帽内侧开始有些濡湿,有心想要说两句话,将局面压下去,最好是把这个老头先拉下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置了,可是还没等到他开口,卫阳升便看到他的座师许国隐晦地摇了摇头。
此时不可多言!言多必失,岂不是不打自招,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许国的一个眼神,让卫阳升心领神会了其中的含义,后背更是惊出一层冷汗:是啊,若是此刻发声,陛下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其中的端倪?还不如先听听这个老汉到底要说什么,再做描补。
万历当然不会是傻子,能和这帮心机颇重的朝臣都能斗个有来有回的人,是不可能是傻子的,万历不仅不傻,这一段路程上的巡视各府,他其实心中已有所感,知道底下人肯定有点演戏的成分在里面,但是具体演戏演了多少,万历并不清楚,但是他心思并不在这上面,所以便懒追究而已。
现在事情已经摆到眼前了,万历自然要垂询一二。
老汉听到了万历的话,激动地有点发不出声音,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皇上!草民,草民是汤阴县石庙村的孙大力,草民只有一个儿子,一直和儿子两人相依为命,然而三月前我儿子去了一趟县城后就突然不见了,草民发动了很多村里人一起去找,也没有找到,后来无奈之下,草民只好去报官,可是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消息。一月前,我们村里有人上府城来的时候告诉草民,在府城菜市口秋后处斩的人里面,看到了我儿子的身影!可是我儿子从小到大,除了县城,哪里都没有去过,老实人一个,每日只知道种地劳作,也没有捕快来村中抓过人,怎么会被处斩?”
“皇上,请给草民儿子作主啊!草民将案件告到了汤阴县陈知县处,但是知县大人却不允许草民查看罪犯尸首,也不给草民立案,草民实在是求告无门,今日才来恳请皇上,草民一把老骨头已经时日无多了,还请让草民死个明白吧!”
孙老汉一开始说的时候还有些语无伦次,但是越说到后面越流畅,显然这番说辞已经在他心里过了无数遍,为了自己生死不知的儿子,老汉已经豁出去了所有,甚至已经有了死志。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让他害怕了。
所以当孙老汉恶狠狠地看向陈知县,哪怕对方是官老爷,孙老汉也恨不得生啖其肉,显然是觉得这里面有陈知县的手笔。
陈知县吓得立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膝行几步到了万历跟前,面上已是一片惨白:“皇上,皇上明鉴!这位孙大力确实到县衙报过案,卑职也派人出去调查过,奈何并未找到孙大力之子,那位被斩首之人绝非孙大力之子孙林,况且死者尸身已经被其家人收敛,无凭无据之下,对方不愿意再让旁人开棺验尸,这合情也合法,卑职所作所为皆有档案,还请皇上明察!”
陈知县虽然面色惶恐,但是说的话却是极为有条理,句句说在要点上,尤其是说到孙大力“无凭无据”的时候,更是加重了声音。
确实,一个被秋后处决的罪犯,陈知县是没有权力直接处决行刑的,他需要先报到府衙,再由卫阳升报到刑部批准,接着由大理寺复核,都察院监察,确认无误了,才能发还执行死刑的命令。行刑前,还需要由专人验明正身,重重关卡把控,维护《大明律》的公正和威严。
可是,现在却有人公然跳出来说,就是最为严格的死刑,都有可能将无辜之人拉出来李代桃僵,万历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有些发指。
卫阳升本来是不知道这个老汉到底是谁,可是他说了这么一桩事情,卫阳升就知道大事不妙了,因为他大致知道这里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况且,就算他真的不知情,一个渎职之罪是怎么都逃不过的!
好在陈知县还算机敏,没有当场被吓破胆,说的一番话至少能将事情暂缓过来,只要能缓下来,后头他们就有可操作的余地。
孙老汉见这个无耻的陈知县居然还敢狡辩,他一个村野老汉,老来得子,媳妇也因为难产而死,这么多年一直和儿子相依为命,如今儿子已经失踪整整三个月了,就算他不想承认,他也不得不面对现实——他儿子可能真的被当作犯人处死了!
想到那个陌生人带着自己去看到的和自己儿子长得颇像的后生,想到他调查出来的那些后续,孙老汉再也忍不住了,哭嚎着以拳撑地,怒目而视陈知县,破口大骂:“你这个丧良心的狗知县!你以为老汉我不知道?你收了孟家人三万两银子的买命钱,孟家小子打死了人,抢了人家的媳妇,你们为了银子,抓走了我儿子,只因为我儿子长得和孟家小子很相像,你们就用我儿子的命换了孟家小子一条命!如今孟家小子还在逍遥法外,我儿子却是死了呀!是不是在你们当官的眼里,我们这些人就是贱命一条啊!贱命!”
孙老汉哭骂出这些的时候,简直是浑身都在发抖,他不管什么御前失仪,也不管那个莫名其妙的人是不是要利用自己,如今他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他就不信了,若是真的,皇帝还不能帮着他查个水落石出!
孙老汉喊完,整条街上的声音为之一静,所有人都被这个劲爆的信息给炸蒙了,就连跪在街道两旁的普通老百姓也被吓得失去了言语,原本最爱八卦的老百姓如今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若这样的事情是真的,那他们这些人,是不是有一天也会莫名奇妙消失?也会死于非命?
这实在是太过于可怕了!
人心惶惶,不过如此。
不知道人群中是谁带头,突然之间,这些被“筛选”而来的老百姓也开始跟着孙老汉磕头,请求皇帝明察。
万历眉头一皱,死死地盯着陈知县,一字一顿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陈知县疯狂摇头,他确信自己的手脚很干净,那老头根本没有证据,一切都是他的猜测而已!
但是为什么这个老头会知道孟家?会知道自己收了孟家三万两银子的买命钱?这一切都不该是这个老头能知道的!他一无所有,没钱、没人脉,连大字都不认识一个,是陈知县最看不起的贱民,他怎么可能追查到这些?
“皇上,卑职没有做这些事!这人不知道为何血口喷人,那孟家郎君已经被处斩了,根本就不在人世了,不信大家都可以派人去查的啊!”
孟家郎君早就已经远走他乡,隐姓埋名了,他们能查到什么?
陈知县还在做垂死挣扎,秦修文看了一出大戏,站在许国身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仿佛是说给许国听,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这事确实蹊跷,照理处斩之前需要验明正身,就算两个人容貌相似,但是不可能所有细节都一样啊,难道报上去的时候,就是孙林的身份信息?”
秦修文一语惊醒梦中人,许国听到这里的时候,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但是一直绷直的嘴角抖动了两下,泄露了一丝他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