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当下就恼了。
不仅仅恼的是王恭妃,更加恼的是一种无力感!
贵为天子又如何?万历永远忘不了自己少年时期被李太后压着跪下,当着一众宫女太监的面曾说过,若是他不愿意好好做一个皇帝,那就干脆废了他,反正她还有一个儿子!
最后这件事还是万历向李太后诚心认错,写了罪己诏才过去了,可是事情的由头是什么?不过是万历醉酒后逼迫一个小太监唱曲,那个小太监不会,万历一个不高兴就让人剃了他的头发而已。
在一向高高在上,根本没把太监的命当命的万历眼里,这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一件事,但是却引得李太后大发雷霆,甚至还要威胁他废帝!
更可怕的是,李太后当时真的有这个实力去做这个事情,李太后甚至招来了张居正要写下废帝的诏书,虽然以现在的万历回头看,他心里清楚这是他母后在训导他、甚至可以说是“吓唬”他,但是那时候的他确实被吓破了胆,跪地求饶,涕泗横流,作为一个君主,实在是一分体面都无,而那时候的万历已经十八岁了,可想而知,这件事在万历心中烙下了多么深的一道痕迹。
这也是为什么,这次万历离京也要带走潞王的原因之一,说是说为了让潞王去看看修完的潞王府,但是实际上到底抱着什么心思,只有万历自己心里清楚。
兄弟情深不是假的,防备忌惮也不是假的。
哪怕如今,张居正和冯保已死,李太后年纪渐大,退居深宫不再插手朝政,可万历对生母除了濡慕和亲近外,依旧有一种被压迫的忌惮和小心,所以当王恭妃搬出太后的时候,万历对王恭妃的感官越发地厌恶了,哪怕这个女人已经给他诞下了一子一女,也依旧让他厌恶。
就在这个时候,郑贵妃走了过去,扶起了王恭妃,轻笑道:“王恭妃说的是,陛下其实本身也没有想要出去的意思,也不知道王恭妃你哪里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陛下只是想看看本宫的男儿装扮罢了,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想来我和陛下之间的一些小趣事,应当惊扰不了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把?”
秦修文站在角落里只当自己死了,自从王恭妃来了之后就一直静默无声,一直到听到郑贵妃出声,他的思绪才迅速回笼。
秦修文第一个想法是,原来这个人就是传说中的郑氏。
第二个想法则是,原来这位郑贵妃并没有传闻中那般只是靠容貌姿色蛊惑了君王,人家说话十分有水平,非常会抓关键点。
瞧人家第一句就直指核心,你王恭妃这么快就能得到消息,看来眼线挺多啊?皇帝你是不是应该要清一清身边人了?第二句就是赤裸裸的秀恩爱,我们没想出去啊,就是玩儿,就是互相喜欢,你这也要告状吗?
果然,郑贵妃话音一落,已经站起来的王恭妃顿时就慌乱了起来,眼神楚楚可怜的看向万历,想给自己辩驳几句,可是万历哪里还有心思听她在那边说,直接黑着脸让她退下。
秦修文和潞王顺势也麻溜地告退了,还留在这里,那就是不长眼了。
等到其他人都退下了,万历搂着郑贵妃进了内室,刚一落座,看到手边摆着的茶盏,万历就恨不能扫到地上,但是下一瞬还是克制住了。
哪怕如今已经离皇宫千里之遥,但是万历相信,稍微有些风吹草动,还是能传到李太后耳朵里的,尤其是在王恭妃刚刚搬出了太后和皇后的招牌,自己后脚就摔东西,岂不是说自己对她们很不满吗?
万历有些颓唐地坐回软榻,原本兴奋的想要微服私访,体验一下从未体验过的事情,如今却是一盆凉水泼下来,从头凉到脚。
郑贵妃见万历神情不好也不害怕,而是绕到了万历身后,亲自给万历揉起太阳穴来,纤纤玉指,保养的极好,揉按的力度正好,身上的气味宛如淡淡柑橘之香,甜蜜又不至于太浓稠,让人感觉到身心放松。
揉了一会儿,万历拉下了郑贵妃的手:“朕害你白高兴一场,等回宫了补给你。”
万历说的“补给你”,无非是一些金银珍宝的赏赐,这些东西郑氏刚刚入宫伺候的时候,每得到一次赏赐都欢天喜地的,但是次数多了也就没感觉了,如今吃的用的穿的都是最好的,再得赏赐也不过就是堆到库房里,偶尔想起拿出来观赏观赏,并没有什么实际用途。
但是郑贵妃依旧显示出一副感恩又开心的样子,娇笑道:“其实臣妾到哪里都一样,只要能陪在陛下身边就好了,最重要的是,陛下得开心,臣妾就开心!所以,陛下笑一笑嘛~~”
万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点了点郑氏的娇俏的鼻子,见郑氏身穿一身男装也别有一番滋味,忍不住心头火起,直接将人拦腰抱起,引得郑氏惊呼出声,更加取悦了万历。
有人苦守寒窗,有人春宵帐暖,明明只隔着一小段距离,却仿佛隔了天上人间。
王恭妃看着外面院子里的树,秋天了,叶子早就掉光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子,难看又凄凉。
她收回目光,对着身边的宫人淡淡道:“去告诉许大人吧,事情办成了。”
底下人应声而去,王恭妃站了起来,回到了床榻边,由身边的大宫女帮忙将外袍除去,这才躺进了被窝里。
尽管不受宠,王恭妃为万历诞下一子一女,该有的体面还是有的,宫人服侍到位,王恭妃生育过后到了秋冬日手脚越发冰凉,虽然被窝里早有人妥善放置了足炉烘的热热的,但是王恭妃却仿佛感受不到似的,想到今日万历看自己的那种眼神,就感觉到心底一阵发凉。
罢了,她和陛下之间又有什么情分么?本身就是阴差阳错下的孽缘,若不是她恰巧怀了身孕,恐怕早就一条白绫赐死了。
如今她和儿子的地位岌岌可危,自己只是一个小小宫女出身,还不得皇帝宠爱,若是自己还立不起来,不帮自己儿子一把,又如何与郑贵妃母子斗?
有时候王恭妃都感觉很痛苦,为什么王皇后没有嫡子?为什么她生下来的洛儿是长子?若是以前她还不明白,现在她已经全部都看清楚了,那些朝臣要立洛儿为太子,不过是因为要用他们来辖制郑氏母子,不过是她们好摆布而已。
就像今日的事情,王恭妃知道自己去做了这个恶人,必然会被皇帝厌弃,但是她为了儿子的未来,只能去做了。
只但愿,许尚书能遵守诺言。
也只希望,她的儿子以后能活的自在一点。
秦修文今日围观了一场大戏也不是毫无所获,到底近距离地看到了国本之争背后的两位皇子的母亲,虽然在明面上看这场战役应该是郑贵妃的赢了,但是知道历史走向的秦修文却知晓,最后坐上宝座的人却是朱常洛。
万历厌弃朱常洛,却在最后不得不立为太子,秦修文觉得光靠群臣的压力是不够的,朱常洛和王恭妃必有一点过人之处。
虽然史书上描述郑氏恶毒,立朱常洛为太子后,就囚禁王恭妃在冷宫中,最后郁郁而终,但是到底事实的真相如何,秦修文活在当时当下,却也还需要观察判断。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第二日巡视彰德府的流程却还是要走的,此时万历其实已经没有了兴致,经过前几个府的巡视,万历发现都是大同小异的流程和结果,什么事情做第一遍第二遍的时候总是兴致勃勃,做到第三第四次的时候就觉得无聊,万历也是人,否则昨晚也不会想到微服私访的事情。
如今兴致被打断,万历也只想将流程走完,快点到卫辉府去考察一翻,没有问题后,就开始启动海贸走私计划。
心里有着真正挂心的事情,又没看出点什么新花样的万历,耐着性子听完了卫阳升的一通对彰德府民生的介绍,又听着他对自己的一通吹捧,万历则想着,总算该完事了吧?
一行人走过彰德府城内的主干道,万历和卫阳升走在最前头,卫阳升是激动又忐忑,这还是他中了进士之后,第一次面圣,他中进士那年,才万历三年,当时万历自己都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并未独掌大权,匆匆见了新科进士后就走了,如今再见万历,可就不同当年了。
卫阳升巴不得给万历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说的是唾沫横飞,万历听到后面已经是兴致缺缺了,好在也快到饭点,卫阳升邀请万历去彰德府最好的酒楼“醉天楼”用午膳,整个酒楼已经全部包下,锦衣卫列在门口严阵以待,普通百姓压根不能靠近这里半步。
也就是在万历要进酒楼的时候,异变突生,主道两旁跪俯的百姓中,突然冲出来一个人,高呼“陛下为草民做主啊!”,就往皇帝面前冲。
保护皇帝的锦衣卫们顿时紧张起来,拔刀相向,生怕是刺客,可是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就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保护皇上,小心!”
此言一出,锦衣卫们神经跳动,有人离得近,直接就要一刀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