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修的官道道路平坦,礼部和鸿胪寺安排妥当,一切井然有序,但是因为人多,所以速度上来说并不算快。
即便是皇帝出行,那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坐上马车骑上马匹的,依旧有许多宫人、仪仗队人员等是在队伍后端或者外侧步行的。
明代距离秦修文以前所生活的现代化社会还很远,就算修建好了水泥马路,生产力还没有发展到可以马上用机械化的东西代替人力,虽然秦修文他们在这一领域已经有了卓有成效的突破,但是转化成现实的交通工具,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所以当秦修文因为长时间骑马,而感觉到双腿内侧疼痛的时候,看着身边举着仪仗、捧着各种物品亦步亦趋跟在马车后面,生怕落后半步导致队形不整齐的宫人,深深的沉默了。
这些人在宫廷里也算是底层人,没有半点门路,只能干一些别人都不想做的事情,这种情况在哪里都是如此,再过四百多年,还是如此。
好在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加上这两天天气晴朗,官道又修的平坦,走起路来并没有那么费劲,倒也没有发生什么有人掉队之事,一切都是有条不紊地行进着。
到了夜间休息的时候,皇帝的车架入沿途休息站休息,休息站内早就全部清空戒严,有提早半日出发的一队锦衣卫已经把守在此地,一直等到皇帝的队伍进入其中,里面所有伺候的人都换成了万历向来用惯的宫人,万历宠爱的臣子,比如秦修文、许国等人,也可以捞到一间不错的房间休息,其余官员则是到不远处的驿站驻扎休息,而那些一路用双腿走过来的宫人则是到野外空地上安营扎寨,稍作整顿休息。
从京城顺天府到卫辉府,一路上要经过保定府、真定府、河间府、顺德府和彰德府五府,万历到了每一个府也会入府城巡视一番,但是看到的都是歌舞升平的场景,虽然这些府内的道路不像京城一般,都是水泥路,各种环境上比京城要差了许多,但是毕竟是地方上的府嘛,怎么能和顺天府一样呢?
万历看这些路上来往的百姓,入秋的棉衣已经穿上,脸上也不见面黄肌瘦的愁苦之色,所到之处,万民跪拜,口中称颂,一片盛世景象。
张公公见状,忍不住对着万历大拍龙屁:“有陛下这样的明君在,实乃万民之福啊!老奴一直久居深宫,很久不曾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如今一看,和老奴印象中的简直就是焕然一新啊!老奴小时候上京的时候,经过真定府,可完全不似现在这等模样,也不枉费您总是夙兴夜寐、耗费如此多的心血在治理民生之上,这都是皇上您的功劳啊!”
万历摆了摆手,面上一幅淡然道:“诶,这也是群臣的功劳,若没有朝臣辅佐,安得今日此盛世之景?”
花花架子人人抬,张公公拍万历龙屁,万历又说这功劳大家都有份,这次跟随万历出行的几位大臣俱都行礼表示不敢当,并且一致认为这主要是皇帝的功劳。
一时之间,君臣和乐,气氛融洽,仿佛出发前的那点不愉快,只是大家的错觉而已。
秦修文也混在其中,并不冒头。
此次跟随出行的,有礼部尚书许国,吏部左侍郎王家屏,吏部右侍郎王锡爵,此三人都是内阁大臣,地位超然,下一梯队就是和秦修文差不多官职的人,林林总总也跟过来了二十几名京官,这次的动静委实不小。
万历甚少出宫,更加没有什么民间生活的体验,甚至有几个没有在地方上执政过的京官此刻也是一起在看着热闹,只觉得如今的大明其实还不赖么,百姓能够吃饱穿暖,实在是难得。
对,这个时代对盛世的要求就是这么低,能够让老百姓吃饱穿暖那就是盛世,可惜就是眼前的这番景象,应当也是美化过的。
底下人收到了消息,最大领导要来视察,不美化一下怎么行呢?就连秦修文也发出了不少手信,要卫辉府那边做准备,所以谁也别笑话谁。
在这个时候,秦修文并没有任何想要拆穿的意图,反正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起和光同尘,欢乐出行就是了。
一旦真的出来了,万历才发觉其实出宫也没那么难,更加没自己想象的那般无趣,仿佛就和游山玩水似的,还能品尝不少各地的美食,虽然御膳房里的御厨也能做不同风味,但是到底差了一层意思在。
有美相伴,有朝臣吹捧,又看到的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万历如何不心中畅快得意?
风平浪静一路行驶到了彰德府,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了,等过了彰德府后就是卫辉府了,算是到了此次行程的终点,一路上提心吊胆的人都放松了一些,心中念叨着:总算是没有出什么纰漏。
这次依旧是皇帝在“休息站”入住里面最好的院子,秦修文跟着大部队的安排,刚刚让随身伺候的张达将行礼放好,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张达打开之后,发现是王泉。
王泉身量不高,但是肤色极白,五官阴柔,很是有些男生女相,平日里总是低着头。
他心里知道这次能出来,全赖小陈公公在秦大人面前举荐了自己,但是到底要不要给这位传说中的秦大人做事,或者说,要不要忠心替秦大人办事,他尚且拿捏不准。
不怪他心中防备之心甚重,实在是在后宫底层生活的人,不长百八十个心眼,完全没法好好活下去。
但是此刻,他表面上依旧顺服,毕竟这位秦大人本事确实很大,一路上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皇帝身边就缺了一个伺候的人,将他调派了过去,虽然只是在皇帝外围做一些粗活杂事,但是谁都知道,这整个皇宫中,只有伺候上了皇帝,能入了皇帝的眼了,那才是能真正的过上好日子。
往日里他费尽心机想要做成的事情,但是在那秦大人手里,仿佛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这让王泉心中冒出了一股极强的嫉妒之意。
原本,他也是有机会像这位秦大人一样的,考取科举,堂堂正正地立在朝堂之上,而不是像现在一般,如此低贱到尘埃里去。
然而转瞬之间,王泉又将这种情绪强压了下去,他给秦修文行过礼后,语气恭敬道:“秦大人,皇上召您过去。”
说完之后,又压低了声音,传递了一则消息:“皇上换上了便服。”
皇帝除了上朝或者祭祀的时候,平常时候会穿便服,就比如说这次路上出行,为了方便起见,都是穿的便服,毕竟朝服里三层外三层,十分隆重,日常穿着起来十分不方便。
但是即便是便服,也会上面绣五爪金龙,上身面料无一不是贡品,御用织造方的织娘耗费数个月的心力,一针一线用金丝银线绣成,也绝非普通常服。
但是王泉特意提醒了一下秦修文,万历换了便服,若是只是皇帝的普通便服,这句话根本没必要提,除非皇帝换的不是他穿的便服。
皇帝穿上他不会穿的便服,那是想干什么?
秦修文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微服出巡。
照理以万历的性格,不太会想到微服出巡这种事啊?是被身边的人撺掇的?郑贵妃?还是这十几天心玩野了,还想去玩点民间的新花样?
和聪明人说话一点都不费劲,王泉提点了一下秦修文后,秦修文原本还想换回公服面圣,如今直接穿着自己的常服去拜见万历了。
果然和秦修文所料不差,万历和潞王两兄弟身穿常服,仿佛民间的两个富贵公子哥,身边还站着另外一个面生的少年人,模样长得十分俊秀非常,面白无须,身量和王泉差不多高,秦修文只以为也和王泉一样是个太监,没有多给关注。
万历和潞王两个人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几句,看到秦修文来了,万历直起身子冲他招了招手:“元瑾,朕,不对,我准备等会儿去彰德府微服私访一番,想叫你作陪如何?”
潞王笑眯眯地看着秦修文,嘚瑟道:“秦元瑾,这好机会可是我帮你求来的,虽然彰德府不是卫辉府,但是两府相隔很近,民俗也差不多,你之前在卫辉府当差,也算尽一尽地主之谊嘛!”
秦修文:……我能说什么,轮到我说话了么?
秦修文心里头清楚,此次巡视的重点肯定就是在卫辉府,到时候公事繁忙,万历不一定抽的出空,再加上到时候多少双眼睛盯着秦修文,更加不可能偷偷溜出去,等到回程的时候,万历还要赶在年底之前回到京城,路上无法做太多耽搁,所以现在这个时候出去玩一玩,看一看是最好的机会。
只是到时候万一微服私访出点个什么,对这次随行而来的许尚书可不是个好消息。
毕竟秦修文没记错的话,彰德府今日来接驾的知府卫升阳可是许尚书的门生啊!
自己掺和进去的话,到时候许国若是知道是自己陪着万历一起微服私访的,以这人对自己已有的偏见,岂不是对他恨之入骨?
朝堂之上有些敌对、政见不和是正常的,但是若是明晃晃的针对,那就是要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秦修文暂时还并不想明刀真枪的和许国对上。
脑中正在想着阻止万历出巡或者最不济的情况自己退出此事,不要在里面留什么痕迹,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接着一声接一声的禀报声传入内院,一位头戴珠翠冠,身穿盘金绣圆领女袍的女子一步一步走了进来,宫规极好,但是仪态稍显僵硬,面容清秀有余,雍容不足,虽然她强自装作镇定,可是依旧能从些许细节中窥见她的底气不足。
来人正是王恭妃。
王恭妃进来之后,目不斜视,直直对着万历行了一礼,等到万历面色不愉地让她平身,她才站起身来询问万历:“臣妾听说陛下似乎有微服出巡之意?”
王恭妃其实声音音质不错,有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之感,但是奈何停在万历耳中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听万历拉平了声调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谁准许你过来的?”
万历其实抵赖不得,自己和潞王二人穿着民间便服也就算了,关键是他身边的郑贵妃也穿着男子装扮,秦修文并不曾见过郑贵妃真容不认识,只误以为是宫中哪个自己没见过的小太监,可是王恭妃难道还不知道郑氏长什么样子么?
王恭妃敢走到这里,那就是有倚仗的,只见她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了两枚令牌,强自镇定道:“出宫前,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交托给臣妾的,嘱咐臣妾劝诫陛下和贵妃娘娘,不要做出任何有辱皇室形象的出格之事,微服私巡过程中危机重重,锦衣卫也不一定能保护到位,还请皇上三思。”
说完之后,王恭妃就跪了下去,不再出声。
满堂寂静。
秦修文默默站在厅内一角,恨不得将自己隐身起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撞到这种时候,也真是太倒霉了。
万历手中的翡翠手串被突然握紧,可见万历心中是气狠了。
若是王恭妃只说皇后也就算了,没想到太后居然也在里面掺一脚,自己要是一意孤行,除非即刻弄死王恭妃,否则这事一定会传到太后耳中的。
这也是万历不喜欢王恭妃的另外一则原因,这个女人不仅仅是自己的女人,还是太后的耳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