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松庭面色有些难看,这份折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同时在一些地方又空出来些许位置,显然是特意给他们礼部留的。
虽然说之前打嘴仗的人都是张勉忠,但是张勉忠这个人资格老,却并不是一个能做实事的人,许国也知道手下两员大将是个什么情况,真正处理一些核心问题,都是让赵松庭去弄的。
这份折子上的许多名字他都很熟悉,因为他手中也有一份类似的名单,而这些人都是他们准备通过这次出巡拉拢的人。
每一次的朝中大事,都是一次大家利益交换的过程,都说商人无利不起早,他们这些当官的有时候比商人还要赤裸裸。
很显然,石飞羽既然敢把这张单子呈上来,说明对方已经走了石飞羽的门路,不管石飞羽是如何办到的,若是到时候自己强行将拟定名单的差事抢了过来,那么徒惹这些人不喜,他们还要在里面重新拉选除这张名单上的其他人,更加吃力不讨好。
可别以为朝堂上的关键位置人物有什么平替,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将别人安排到了名单上,很可能就得罪了石飞羽这张名单上的人,那到时候还不如别沾手,否则最后羊肉没吃到,徒惹一身骚。
刚刚宋星达将张勉忠说退场看来只是热身,这份名单才是杀手锏啊!
目光往下看,上面许多武将的名字赫然也在上面,他还能说什么?虽然他们礼部有许大人撑腰,但是人家石飞羽背后又有秦修文这样的猛人,又有他爹兵部尚书这样的大靠山,真要动用起资源来,许大人除非联合其他内阁大臣,否则这事还真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但是事情办不成,一般和上峰无关,和底下办事的人有莫大的关系,肯定是他和张勉忠办事不力,才会输给几个毛头小子!
想到许国对秦修文的不屑和鄙薄,想到许国今日一早特意叮嘱他的话,赵松庭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一阵牙疼。
汰!怎么每次遇到秦修文就没好事?!
眼看着赵松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沉默着看着折子一言不发,石飞羽心里也斗争了一下,知道这就是出发前秦大人和他说的“时机”了,终是有些不甘不愿地道:“赵大人,我特意空了一些地方,想来到时候礼部这边能够拟定明白,其实这事也无所谓谁去办,或者您将空白部分写上,其他部分留空让我们填写,这差事还算是礼部去办,您看行吗?”一旦开启个头,后头的话就顺畅了,虽然石飞羽本质上并不喜欢说话如此阴阳,但是果然就看到赵松庭的神色因为自己的两句话好转了一些。
他心底也被震了一下——秦大人对于人心的把控竟然精准至此,实在让他有些五味杂陈!
“其实赵大人您想,咱们鸿胪寺要求也不多,宫内器皿、仪仗这些繁琐之事我们鸿胪寺也愿意干,但是将心比心,总不能苦活累活都我们做了,辛辛苦苦忙碌一场,什么好事都轮不上我们吧?若是如此,还不如就让我们大典客直接到皇帝面前回绝了此事算了!”
石飞羽年纪轻,模样清秀,很有一股书生意气在,说出来的话也格外认真诚恳,礼部的人见石飞羽如此,都相信只要惹急了石飞羽,他可是扭头就要给秦修文告状去的。
而这次为什么万历没有直接将此事交托给礼部办,还让鸿胪寺插一脚,不就是因为鸿胪寺卿现在是秦修文,万历身边的大红人么!到时候秦修文到万历那边进了“谗言”,就算礼部抢到了名单拟定之事,最后大家面上也不好看。
这一招以退为进用的是炉火纯青,办是威胁办是给足了礼部面子,若是这都不接受的话,确实只能大家撕破脸皮了。
赵松庭心中转了几圈,最后不得不发现,自己居然除了接受,无路可走。
思量到这里,赵松庭随即就收了黑沉沉的脸色,这变脸就和变戏法似的,看的石飞羽是惊叹不已。
只见赵松庭连忙一手搭着石飞羽的肩膀,一手做出一个往里请的姿势,对着身边的人道:“你们也太不知道礼数了,石大人和宋大人他们来了这么久,连杯好茶都没上!赶快,到我书房里把上次陛下赏赐的君山银针拿出来招待,再叫小厨房另端两盘点心过来,速去速来!”
说完,又笑着对宋星达道:“宋大人,快到暖阁里面坐一会儿吧,这天愈发地冷了,咱们许久不曾一处办事了,到暖阁里叙叙旧。”
宋星达脸上的笑就没有消失过,闻言立即打蛇上棍:“是极,是极,想当年我们一道在通政司的时候,您还是我直属上级呢,经年一别,您是扶摇直上,下官我依旧拍马难及啊!”
上一次两人在礼部碰上了根本没有叙旧,宋星达是浑水摸鱼,态度消极,赵松庭则是让张勉忠胡搅蛮缠、自己隔岸观火,如今大家都从“备用军”变成了谈判的主力军,自然要将从前的那点微末情谊拿出来说一说。
其实那个时候赵松庭在通政司已经上任了三年多,宋星达刚到通政司没两个月,赵松庭就被调任入礼部了,两人只有那么一点香火情,存在,但确实不多。
如今拿出来提一下,又是带着夸赞和羡慕的语气赞叹赵松庭连年高升、本事一流,刚刚有些紧绷地气氛顿时一松,赵松庭脸上的笑越发真实了两分。
好茶好水好点心上了,双方态度也开始平和了,大家客客气气商量了一回,但是对待一些关键点依旧锱铢必较,最后拟定名单的事情还是交给了礼部去办,但是名单上的名录大部分是按照鸿胪寺给到的去直接办理,只有在另外几个位置处,被赵松庭强调必须划走,让他们另行安排,这才达成了统一。
等到宋、石二人走出了礼部,回到了鸿胪寺,石飞羽从怀里又掏出了一份折子,默默无言地递给了宋星达。
宋星达有些奇怪,因为这份折子和刚刚石飞羽交给赵松庭的外壳一模一样,这是什么意思?
宋星达展开一看,只见这份折子上面的几处位置上被用朱笔圈过,还有一些位置则是被朱笔直接划去,而划去的位置,正是刚刚赵松庭一定要得到的那些名录。
而被圈起来的那些,石飞羽刚刚态度坚决,一个都没有让。
“这是大典客的批示,他说划去的位置可以舍,圈内一定留。”石飞羽声音平淡,但是在平淡之中尾音却有点发颤。
宋星达深吸了一口气,将折子递还了回去,冷静了几息才道:“今日大典客虽未露面,但是处处都有他的身影,所有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真真是……”
“真真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吧!”石飞羽直接接上道,他的心湖波涛汹涌,原本他是不想将这份折子给宋星达看的,甚至在秦修文批过这份折子后他都没和宋星达通气,只觉得秦修文太过自信,到时候谈判的时候瞬息万变,不在现场又如何可以把控?只能依靠自己的临场发挥。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全部被秦修文一一击中,无一落空。
石飞羽自诩天才,和朝堂上的许多庸碌之辈不同,他不屑于和人同流合污,有自己的办事方法和理念,然而到了此刻他才知道自己如此可笑,在秦修文面前,自己如同一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婴儿,情绪任他拨弄,一言一行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竟然一开始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有资格能和秦修文一较高下?真是井底之蛙啊!
宋星达见石飞羽面色不佳,有些同病相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前的话就当大家都没说过,秦大人既然到了鸿胪寺就是我们的上官,好好替秦大人办事吧,说不定能为秦大人做事,也是一种福气呢!”
想要和人扳手腕,还得实力旗鼓相当呢?想和秦大人这样的玩心眼,实在是大可不必。
甚至宋星达想的更深一点,这份折子既是秦大人给石飞羽的一次提点,同时但更像是秦大人对他们的震慑,清清楚楚的告诉他们,在他面前最好老实办事,少耍花招!
以后还想浑水摸鱼,恐怕是行不通咯!
礼部和鸿胪寺最终“友好”地达成了共识,将策划的章程交到了内阁,内阁审核无误后又上交到了万历手上,万历如今一看到这个章程就头疼,毕竟出门就意味着花钱,他一不喜欢出门,二不喜欢花钱,真是看到就心烦。
好在郑贵妃劝慰他,出巡卫辉若是能考察顺利,到时候财富千百倍地回来,如今这点钱有算得了什么?
对于心里抵触的事情,人人都有拖延症,就连万历也不例外,如今已经十一月深秋了,万历就想着熬过年关再做打算,但是郑贵妃提醒他,年后二月开春又是会试,等到会试结束可是得明年三四月了,一来二去可耽误不少时间。如今乘着马上要入冬了开始准备货物,冬季海上风大浪急,出海并不安全,还不如这个时候先行考察清楚,等明年一开春就能实施,这样才能快点见到回头钱。
这倒是说到了万历的心坎上,他确实急着想挣钱。
自从有了自己做海贸的计划,又被秦修文吹捧了一番他的英明以及规划了一番海贸的巨大获利前景后,万历的心里就一直记挂在这件事上了,一想到拖到明年三月之后再去做这件事,自然也急了。
出发,即刻出发!
万历十六年十一月十六,这又将是被记载入史册的一天,经过钦天监的人测算过吉凶后,万历出行的队伍终于浩浩荡荡的出发了,此次是万历有生以来第一次踏出皇宫,巡视新修建的官道,一路直达卫辉府,途径其余几府时候也会稍作停留、巡视,将大明君主的恩泽施向万民,离京之时百官在午门外整肃列队,跪送皇帝离宫,一路上京城百姓夹道送驾,绵延跪拜,都想一睹皇帝尊容。
若论谁是大明第一顶流,那非万历莫属。
原本万历还对这次出行心中有所推拒,如今第一次感受到京城百姓的热情,近距离接触自己统治下的百姓,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平日里只听那些臣子们讲百姓如何,百姓如何,但是万历一直久居深宫,其实是没有太多真实的感受的,而现在他第一次踏出皇宫,就被周围百姓的巨大热情所包围,那种心底油然而生的自豪和感动、满足和荣耀一下子都冒了出来。
这种感觉,十分不赖。
等到队伍正式出了京城,走在官道上,人群才散了出去。
皇帝出行,自然早许多天,官道就已经全线戒严清空了,如今官道之上只有万历的出行队伍,但是光这条队伍就已经绵延数十里,也并不让人觉得清冷。
万历坐在马车中,郑贵妃轻轻撩起车帘,便看到外头的水泥马路一望无前,亲眼看到的震撼远比别人描述的要更大,忍不住喃喃道:“这秦大人还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做成了谁都没做成的事情,居然就修成了这样一条路!”哪怕其他地方不修,光这一条路,都已经够世人称赞,载入史册的了。
万历顺着郑贵妃的视线往外看去,也有些微微的怔愣,刚刚从皇宫出京城的时候,万历在外面也看过这水泥路,但是城里房舍众多,人也多,只能看到目之所及的一小块地方,哪里像现在这般视野开阔,毫无阻碍?
越是毫无阻碍,越是能看清楚,这条路修的有多么好,花费了多少功夫,才终成这一路。
郑贵妃随即又仰起头看向万历,神色中充满了爱恋和崇拜:“也是陛下能慧眼识珠,破格提拔了秦修文,否则他又哪里有今日?能修成这路,陛下还是居首功!”
万历忍不住得意地笑了出来,郑贵妃如此会说话,深得皇帝之心。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而郑贵妃说出这话,甚至都谈不上是马屁了,她可能就是发自内心地这般想到,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的诚挚,说出口的音调是如此悦耳,被自己宠爱的女子如此全身心地称赞着,如何不让万历喜不自禁?
在马车周围随伺的宫人早就已经习惯了,目不斜视继续赶路,由李文贵亲自带队一千锦衣卫好手保护万历,更加是令行禁止,队形外紧内松,就连一只苍蝇都别想轻易飞进来。
紧随万历主车架后面的一辆车就是王恭妃和另外三名年轻贵人,都是近两年刚刚采选入宫的,姿色鲜嫩、容貌娇艳,春兰秋菊,各有不同姿态,属于专门给万历准备的临幸“后备役”。
这三人里,名单是礼部提交的,两人由礼部拟定,但其中有一人名额是秦修文亲自拟定的。
若真说起来,这位后宫女子和秦修文没有太大干系,所以当她得知自己这次居然能出宫的时候,简直是欣喜若狂!
要知道这次陛下出巡,满后宫的嫔妃都想借这个机会出去一趟,能得到皇帝垂怜自然是最好,实在没有,那至少出门长个见识、全当游山玩水了!
跟着一个从来不出宫门、又独宠郑氏的皇帝,其他后妃女子的后宫生活显然是不好过。
冷贵人有时候都感觉自己姓错了姓,兴高采烈地被采选入宫,结果刚一入宫,只不过侍驾了一次,万历就将她抛到脑后了,后宫生活极其乏闷,冷贵人正是像花朵一样的年纪,如何能忍受的了这冷宫一般的生活?
但是冷贵人家族并不显赫,自己也并未会钻营,听说这次有出宫的机会,很多后妃都去走门路了,没想到自己什么都没做,也在随行名单之上了,当时自己接到消息的时候,简直又惊又喜,甚至在想难道是陛下心中有她?
冷贵人哪里知道,她能出宫,盖因她身边伺候的小太监王泉是秦修文最新的培养目标。
此人乃陈矩举荐,不像是他从小入宫,那个王泉却是因为发生了意外成了阉人,到了十五岁才入的宫,能识文会断字,生性机敏、头脑聪明,只是性格阴郁,沉默寡言,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所以也没有分配过什么好地方,新的一批秀女入宫,就被扫到了不受宠的冷贵人身边伺候。
在一次意外之中,陈矩救下了正在被欺凌的王泉,也看出王泉是个可造之材,后宫之中大部分太监都是六七岁就净身成了太监,许多人在多年宫廷教养之下,变得木讷和胆小怕事,寻常做些事情是可以的,但是真要做什么大事,还需要有几分血性和胆气。
陈矩意外地在王泉身上看到了。
对别人来说想要出宫随行是千难万难的事情,对秦修文来讲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王恭妃气恼地听着前头马车传来的欢声笑语,将丝帕缠绕在自己的手指上,绕了好几遍,也绕不开心中的气闷。
平日里看不见听不着也就算了,现在王恭妃却要整日里听着万历和郑氏的恩爱之语,实在是难熬。
王恭妃心里清楚,自己这次能跟着一起走,一个是皇后和太后想要自己看着万历,郑贵妃性子活泼,恐怕会勾着万历做一些出格之事,另外一个则是朝臣们觉得她的儿子能做太子,郑贵妃出行,她不出行,那怎么使得?
王恭妃心中气闷不已,她知道这次出行,万历压根不想她跟着!甚至她一个妃居然要和三个下等的贵人坐一辆马车,而郑氏却可以和万历同乘!实在是欺人太甚!
前头马车不时有笑声传来,王恭妃这辆马车里气压却极低,另外三人觑着王恭妃的脸色,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
秦修文坠在队伍最末端,骑在高头大马上跟着一路前行,望着卫辉府的方向,眉头也渐渐皱起来——也不知道卫辉府那边,准备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