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会试不仅仅是天下举子们关注,朝堂上的许多官员也会对此投注十分目光,毕竟这些人只要鲤鱼跃了龙门后,就是和他们一样的当官者了,新鲜血液一旦注入,有才有名者就会被人盯上,瓜分一空。
除非此人本身就是世家出身或者入朝为官前就和朝中势力有了牵扯,亦或者并不被人看上,否则站队是必然之事。
同学、同乡、同榜,这些都会成为一张张关系网,为他们在朝堂中以后的站队方向提供基础,人人都忌讳结党营私,但是人人都会结党营私,真正两袖清风、一无势力者,办不成事。
譬如大明最有名的清官海瑞,历史评价和民间评价都很高,素有“海青天”之称,可是最后除了打击贪腐,有什么其他的惊天动地的政绩?同僚们惧怕他、排斥他,皇帝用他只是为了彰显名声,他和张居正不睦,那么他就只能在角落吃灰,等熬到张居正死了,才被万历当作抬举自己名声的踏脚石,丢到了南京养老处,最后死于任上。
当时海瑞死的时候,秦修文也有所耳闻,何其轰动,扶棺顺流而下,两岸站满百姓哭送,天子追赠“太子太保”,谥号“忠介”。
秦修文透过史书和在这个时代执政者对海瑞的评价,是知道海瑞一直有自己的抱负的,也一直上奏给朝廷,希望朝廷可以改革积弊,但是有用么?没有;改了么?没改!
大明还是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腐朽下去,再过数十年就会迎来它的末日。
大厦将倾、病灶已深,非猛药不可治也!
秦修文殚精竭虑、无所不用其极地扩大自己的权势和影响力,就是因为他知道做一个像海瑞这样的孤臣、清官是无用的,要做只能做张居正这样的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才能真正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政治理想。
叶向高和沈月横这些举子们,已经是秦修文的囊中之物,其他有才华但是名声不显的举子也是自己的目标范畴,明年会试将是他师傅宋纁作为主考官,关于会试的题目等秦修文一概不会去试探,甚至连和他师傅讨论都没有讨论过,因为在秦修文看来,若是连会试都过不了的人,也不必让他多费心思,但是宋纁作为主考官,等到这些人中了进士,那就是天然的座师,而他是宋纁的弟子,那就是同门,到时候继续网罗人才,唾手可得的好处,不要白不要。
明年二月的春闱,必将是他秦修文收获颇丰之时!
然而,距离二月春闱还有段时间,秦修文可以徐徐图之,但是眼前皇帝要出巡的事情,却是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
如今是许国任礼部尚书的位置,虽然礼部也有自己的老熟人赵松庭,但是到底秦修文只是和其兄长的交情不错,和赵松庭不过是面子情而已,现在是礼部和鸿胪寺两部交锋,赵松庭的屁股不能歪,甚至为了在许国面前表现自己,还对鸿胪寺的人发起了猛烈进攻。
许国作为阁老,早就看不惯秦修文许久,虽然他承认秦修文做事可圈可点,但是就他那种“意气感激,偶成一二事,遂自付不世之节”(注1)的态度,实在令许国过反感之极。
而这段评价,入了赵松庭之耳后,还能如何表现?自然是揪着鸿胪寺不该插手太多不是他们职责范围内之事不放,将好事都揽在他们礼部身上,将那些繁琐得罪人的事情,都往鸿胪寺去推,尤其是礼部左侍郎张勉忠是个专门研究各种古往今来礼法之人,哪怕鸿胪寺有石飞羽这尊大杀器在,也斗不过——毕竟对方年纪上都可以做石飞羽的爷爷了,一生浸淫在这个礼法领域,引经据典,无人能驳斥的下。
天子出行,看着简单,只要做好安保措施,准备好仪仗队伍,那不就行了?
可是实际上,等到所有人深入了解后,才知道里面弯弯绕绕多的不得了。
就说个最简单的,随行人员名单得拟吧?皇帝点名了郑贵妃随驾,那皇后怎么说?生育了大皇子的王恭妃怎么说?万一皇帝临时起意,想要一点姿色鲜嫩的,难道直接从民间采选吗?万一匆忙之间遴选的女子有问题,导致皇室血脉混淆,那可是灭九族的大罪了!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出宫之前就定好名单。
那这种还是妃子的名单,皇帝自己就有过问权力,但是他们也有举荐的权力不是?说说自己的意见嘛,又不碍事,万一皇帝就同意了呢?
那些随侍宫人,这种就全部都是他们和十二监的内廷官员所定下,基本上皇帝就不参与讨论了,毕竟这个是小事。
对皇帝来说是小事,对底下人来说那是了不得的大事。譬如有些人正好老家就在这次出巡路线沿途的,你说他想不想出宫一趟?有些人想在御前伺候搏前途的也想去,那当然也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宫里主子出门他们可以松快一段时间的宫女太监们,他们就想留在宫中,人各有志,这里的人员调动就更加有可操作性了。
同样包括仪仗队、保护皇帝的军队等,都是同样的道理。
所以礼部的人就想尽量将人员名册拟定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揽,到时候这里面要求过来的人多了,正好可以大捞一笔或者送作人情,巩固礼部的地位。
而对于礼器、随行御用物品等事物,却是要推给鸿胪寺的。
皇帝出行要携带的东西自然不会少,各种平时能用到的不能用到的都得备上,总不能到时候皇帝想用了没有吧?东西若是交给了鸿胪寺看管,那到时候就得全须全尾的还回去,毕竟所有宫中之物都是登记造册的,到时候缺了什么、少了什么,那可就都是鸿胪寺的锅啦!尤其是巡视途中,有些个磕磕碰碰,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石飞羽也是准备的十分全备,奈何对方也不是吃素的,官级比他高,研究的不比他少,擅长打官腔,再加上一个有些拖后腿的宋星达,石飞羽被打的节节败退,虽然没有议定,但是也没有拿到任何好处,只能铩羽而归。
当石飞羽气呼呼地回来和秦修文禀告了此事后,秦修文都忍不住有些扶额。
这算怎么回事?吵架吵输了回来找家长?
秦修文微微皱眉,故作担忧道:“没想到石少卿准备的如此充分,依旧说服不了他们丝毫,若是认下了这般结果,以后六部谁还会将我们鸿胪寺放在眼里?岂不是认为我们六部无人可用,人人可欺?!”
秦修文这话一落,别说石飞羽了,就是一直消极怠工的宋星达都脸色一变。
石飞羽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哪里接受的了这般结论,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脑子里想了一圈也没什么好主意破这个局,对方明明白白仗着老资格仗着官位高,一点面子情都不给,他能有什么办法?
秦修文见状,好脾气地笑了笑,安抚道:“无妨,到时候我亲自去求一求许大人,兴许许大人能松松口,虽然许大人向来对我不喜,但是不过几句奚落冷淡之言,我还受得住。也省得你们再去礼部再三请求,遭人嫌弃。”
石飞羽“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既惊慌又不忿,连忙道:“大人,这如何使得?是属下们无能,才没有办妥此事,还请大人再给我们机会,下官一定会和礼部的人议论到底!”
石飞羽都说成这样了,宋星达除非不想在鸿胪寺混了,这个时候也只能表示同仇敌忾,誓与同僚共同进退,绝不会让自己的上官因为自己的无能受辱。
不过宋星达到底更加奸猾一些,说完之后,脸上的表情满是为难道:“只是大人,刚刚礼部的情况您也知道了,敢问您能否点拨我们两句,也好有个突破口,否则这样扯皮下去,这出巡之事定不下来,陛下也会怪罪下来。”
石飞羽有心再想说几句,但是被宋星达使了一个眼色,这才将到嘴的大包大揽咽了回去。
原本石飞羽想着自己之前办事不力,秦大人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们还要秦大人出谋划策,劳心劳力,只能凸显他们的无能。
尤其是宋星达还一心想在秦修文面前展现一番自己的能力。
但是一看到宋星达焦急的眼色,石飞羽又冷静了下来一些,知道秦大人是想考察他们是一回事,但是如今事情僵持下来,没有寸进是另外一回事,若是现在为了自己的面子不寻求秦修文的指点,到时候事情办砸了,可就不是自己一个人能解决的。
所以石飞羽只能低眉不语,然后便听秦修文轻笑了两声,摇了摇头道:“依本官看啊,此事也不难,毕竟是皇上钦点礼部和鸿胪寺共同协理此事,也没分个高低,那就没有谁要听谁的一说,你们败下阵来,无非是对方仗着资历老年纪大而已,若是你们能豁的出去一些,或许此时也不是这个结果了。”
有道是,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其实这次大家拿到的筹码没有差太多,说到底还是以宋星达和石飞羽主导的鸿胪寺官员舍不下脸。
“说到这里,本官倒是要说你们几声,咱们鸿胪寺还有对外邦交,若是你们也如此爱惜脸面,只会端着的话,恐怕他国亦会利用这点占尽大明便宜。”
宋星达和石飞羽脸色均是一红,不像石飞羽在鸿胪寺不过一年时间,宋星达在鸿胪寺的资历已经很老了,确实很多时候他们鸿胪寺的官员十分端着,摆出一副天朝上国的姿态,一些小国家的使臣送来一些破烂货贡品,但是他们却要赏赐数倍回去,哪怕自家也不宽裕,纯属打肿脸充胖子。
“再则,他们礼部想要拟定人员名单,我们鸿胪寺也想拟定人员名单,谁也说服不了谁,要么闹到圣上面前裁决,那这就落了下乘了,可若是底下的人执意让鸿胪寺拟定呢?十三监的人就是相信我们鸿胪寺呢?”
秦修文的话听在宋星达耳中,犹如醍醐灌顶,看向秦修文的眸子都定了定。!
他心里知道秦大人说的那些主意有些……无耻,可是无耻的非常到位,大快人心啊!
宋星达有些震惊地看着秦修文,他一直以为自己挺会钻营的,平日里谁要是敢动他,他的阴招损招也不少,可哪里会像秦修文一般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而且十分坦然,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
难怪人家年纪轻轻就能坐上自己的上峰,就光在官场上的心黑手狠这一点自己都比不上!
同时,宋星达心头一凛:自己居然之前还想着消极怠工,敷衍了事,真是嫌自己命大!
石飞羽的心情和宋星达的截然不同,他并不认可秦修文这般的不折手段,这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和他的人生信条相背,他石飞羽从来都是京城中盛赞的端雅君子,如何能去……如此行事?
但是想到刚刚自己的信誓旦旦,又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只能一门心思想着回去另想办法,最好用自己的君子行为感动对方,成功办成此事!
这下,石飞羽和宋星达二人出奇地达成了一致目标:三日后找礼部的人再战,这次势必要撕下对方一块肉!
礼部的张勉忠正在得意洋洋地向许国汇报今日的结果,突然感觉到身后起了一阵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