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王长到如今,一直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状态。
人家说男人要顶天立地、建功立业,站在他的位置上,有这种心气本身就是一种错。
他早就认清了现实,也认为自己最好的归宿就是乖乖听从母后和皇兄的安排,拿着巨额的家当从京城搬到卫辉府那个牢笼里去,在那边逍遥快活地过完一生。
他从没有什么不臣之心,和万历实实在在的兄弟情深,同时也清楚,自己并不是那块料,尤其是在万历励精图治的那段时间,他更是意识到,当皇帝也有当皇帝的苦,世人都羡慕的那个位置,真的坐上去的人,也不见得称心如意。
他去过卫辉,知道那是怎样一个穷苦之地,当时选择就藩在那里,也是因为卫辉府离京城更近而已。
然而再近又如何?此一去,就是永别,虽然人还在世,却是终身不得复相见。
再能受召入京的时候,可能就是他与母后天人永别之时!甚至,若是皇兄与底下的大臣对他有一丝怀疑,他这辈子也不会再入京城。
卫辉府会是一个囚住他的巨大牢笼,是为他量身定制好的棺材。
但是潞王无力抗争,他只能接受,甚至有时候他会特意逃避这个问题,不去看不去想,便似乎无事发生。
原本他今年年初就该就藩卫辉府,可是到现在为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群臣没有催着他就藩,皇兄也不提。
潞王乐得不去卫辉府,能在京城多混一日就多混一日。
可是时日长了还是没有动静,潞王心中也开始忐忑起来,后来经过他旁敲侧击地调查,这才发现原来秦修文离任之前将卫辉府治理的极好,根本不是当初自己见过的那个卫辉府了!
就是因为如今卫辉府的税入特别多,甚至已经和松江府相媲美,所以群臣压下了催促他去卫辉府就藩之事,皇兄也默契地没有提起——他去了卫辉之后,卫辉府的许多税入将会入他潞王府的腰包,他们是舍不得了啊!
潞王知道是这个原因的时候,简直就是哭笑不得同时又有一丝落寞。他从小在金玉堆里长大,在金银上母后皇兄从来都是溺爱着来的,甚至出于一种过度补偿的心理,会给他大肆办婚宴、大肆修建潞王府,潞王比一开始的万历更加不知道钱为何物,一直就是到现在,他也是挥金如土,从来不曾为银钱操过一丁点心。
他从不在意钱,他的生活合该醉生梦死、挥霍无度,这是所有人对他的期待。
而今,他猛然发觉,原来一切已成定局之事,依旧是可以改变的,只要影响到够多够广,就连他已经修建好、花了巨额银两的潞王府,朝廷也可以先闲置在那边,对自己这个已经成年了还在京城中晃悠的藩王可以视而不见。
这一切,都是因为秦修文。
不管是在卫辉府的秦修文,还是在京城中的秦修文,都让潞王对此人又敬佩又喜欢,让潞王忍不住以朋友之义相交,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与潞王身边曾经的狐朋狗友完全不同。
现在也是因为秦修文,万历居然交给了潞王如此重要的一件事,这是他第一次正经办差事,虽然这件差事未必光明正大,甚至被朝臣发现后对他名声有碍,但是潞王不在乎,他从来不在乎这些东西。
但是能和秦修文一起办成一件事,他很在乎。
潞王不知道的是,这件事不仅仅他在乎,郑贵妃也很在乎。
万历在郑贵妃面前藏不住事,等和潞王以及秦修文商议好出海之事后,就在一次就寝时,得意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这不是什么正经朝事,这是万历自己的赚钱大计,他的内帑有多少银子郑贵妃一清二楚,要动用大笔银两,自然也瞒不过郑贵妃,与其让她东想西想,倒不如提早如实相告。
郑贵妃听罢之后,原本垂放在万历腰间的玉臂微微缩回来了一些,脑子里想了许多,心一横,突然道:“陛下,您可有想过去卫辉府巡视一番?”
万历惊愕地转过头看向郑贵妃,不知道她何出此言。
他在与郑贵妃讲他海上的贸易计划,她怎么会想着让他去卫辉府巡视?
况且,万历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出过宫门,更没有出过京城。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是他从小受到的帝王教育中很重要的一条,同时天子守国门,国门就在京城,他如何能轻易妄动?
当然,大明历代妄动的君主不是没有,但是万历同时是一个宅男,他其实也抗拒外出。
如果他不是一个宅男,他如何能在历史上数十年不上朝,只在后宫生活?连朝臣都不接见,只与几个内阁大臣和身边的掌印太监接触,其余臣子一概不见。
可能万历骨子里不仅仅有宅男属性,还是一个社恐。
所以当郑贵妃提出这个事情的时候,万历的第一直觉是抗拒。
郑贵妃在万历身边睡了这么多年,孩子都生了几个了,万历在她面前又从来不曾遮掩什么,所以她马上看出了万历眼神中的拒绝之意。
郑贵妃也不惊慌,柔柔笑了一下,虽然已经养育过几个子女,但是郑贵妃依旧姿容瑰丽,身段妩媚,在精心的保养下,身上的玉肌触之细腻柔滑,宛如世上最名贵的锦缎。
便听她启唇缓缓道:“陛下,臣妾也是担心您投入这么多的银子,若是能赚到自然是好,若是打水漂了,想来秦大人也赔不出不是吗?”
万历脑子里下意识的想反驳:那秦修文身家可能没有那么多,但是赚钱的手段天下第一,他不信秦修文真的赔不出来。
但是美人在侧,万历也没有打断郑贵妃,而是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臣妾听闻秦大人将从京城到卫辉府的路都修好了,沿途还有“休息站”可供休息,如今从京城到卫辉府若是日夜兼程只需要十日就可以到达,又听说卫辉府各处修建的极好,都是秦大人的功劳,但是臣妾总觉得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您即然要让秦大人办这么大的事情,看看他之前到底做出来多少功绩也是应当,到时候您心里便可有数了。再者说本身卫辉府就是潞王的就藩之地,您亲自去看一看也是应当。而且,这新修好的道路必然能载入史册,陛下您去巡视一番,以昭告天下人此乃陛下您的恩德,岂不是三全其美之事?”
万历陷入了沉默之中,显然他是有点被郑贵妃说动的,但是这点说动不足以让他下定决心。
就算去卫辉府如今路程缩短了很多,但是皇帝出行不是小事,各种仪仗军队花费就不少,若是路途遥远一点的,甚至还要修建行宫。
劳命伤财不说,路上万一有个突发状况,万历心里也有隐忧。
当然,其实郑贵妃的提议是有现实可操作性的。
首先,卫辉府如今就是走陆路也速度十分快,来回一个月足以,其次沿途有“休息站”和驿站作为休息据点,再次就是到了卫辉府,也可以入住潞王府,并不需要另建行宫,可以说他硬是要出巡,理由又充分的话,其实朝臣们也无法反对。
况且郑贵妃说的几条理由里面,还的确有一条是十分冠冕堂皇的,那就是巡视修好的那段全长1200里的官道。
不同于天津卫那么短的一段,这段官道可以说是开创历史的一段路,日后必定会载入史册,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而万历若是这个时候对这条官道进行巡视,将自己和这条官道的链接更加紧密,自己的名声肯定可以从朝堂到乡野,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即便这样,万历还是在犹豫。
见万历沉默不语,郑贵妃有些急了,她侧着身子半直起身子,锦被从她裸露的香肩滑落,让万历赶紧把她拉了下来,给她掖好被子:“坐起来作甚?更深露重的,小心着凉!”
万历责备着郑氏,但是郑贵妃却不管:“皇上,当时您答应过臣妾的话,难道就不作数了?”
万历心里一突,突然想起来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说等到官道修完,一定要给它命名为“洵路”,让天下人都知道这路是为谁而建,让天下百姓都感恩三皇子的恩德。
这是当时万历和群臣极为不睦的时候,坚定地站在了郑贵妃一边,冲动之下的豪情之言,如今要兑现,显然又要和朝臣一番扯皮。
但是此一时彼一时,随着申时行的服软,内阁如今做事尚可,又有秦修文在自己身边出谋划策,朝堂达到了一种平衡,可以说这段时间是个难得的蜜月期,万历其实不太想打破。如今大家都将目光放在了修路上,没有人再提立太子的事情,万历自己也想喘一口气的。
如今郑氏旧事重提,万历自己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有心想说出自己的为难之处,又有些说不出口——立三皇子为太子是他自己说的,已经迟迟不曾兑现了,现在说好了将路重新命名的,和立太子比起来实在算不得大事,难道也要食言而肥?
郑氏见万历如此表情,还有什么不懂的,双眸中立即盈满了泪水,一滴滴地从如玉般地面颊上滑落,她定定地看着万历,如花瓣般的唇瓣轻微动了动,最后一声叹息道:“若是巡视的时候,沿途百姓都在场,陛下就是宣布了,朝臣也无法让陛下您收回成命吧?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美人垂泪,最是让人心碎,况且郑贵妃什么都没有做错,到底是自己薄待了她!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己怎么可以在这里退缩了?再者说,郑贵妃说的法子其实极好,往常自己在朝堂上宣布某事,都要经过重重审议,若是在众多百姓面前直接宣布,而且只是重新命名道路名称而已,难道这些大臣们还敢直接驳了他的面子?
万历拍了拍郑贵妃的香肩:“你说的朕都知道了,放心吧。”
有了皇帝这句话,郑贵妃的心落定了一大半。
当夜,外头银霜铺地,宫殿内却是被翻红浪、缠绵若春。
郑贵妃其实对巡视官道、甚至官道命名一事都没有那么在意,她之所以如此极力促成此事,明面上说的只是其一,想要的最终目的是考察秦修文此人。
她身居后宫,所有外朝之事都是道听途说,杨令人提醒的是,为洵儿找一位老师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而内阁之中老臣别说当洵儿的老师,恐怕都是避之而不及的!
所以郑贵妃需要的是一名愿意站在她们这边,未来又能影响朝堂局势的权臣,同时才华、本事、心性都得是一等一的,这才是郑贵妃要为自己儿子谋划的老师。
但是这样一来,难度实在太大了。
皇子三岁开蒙,如今三皇子周岁已过,时间如流水,若是等到那个时候再匆匆找一个,又哪里能找到好的?只有这个时候就有意结交,才有可能成功。
郑贵妃钟意秦修文,但是秦修文这人到底怎么样,是别人吹嘘、运气加成或者身后有人才成就了今日,还是确有其才?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人不少,为她儿子找老师是三皇子以后能不能登上宝座的关键性因素之一,她不得不谨慎。
只有眼见为实,也只有出巡之时,她才能正大光明的接触外臣,才能知道秦修文的虚实。
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郑贵妃对儿子的心也是一片慈母心肠,能做的都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