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府最近的气压都低的很,所有仆人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主子,到时候没有好果子吃。
所幸申时行事忙,最近好几日都不曾在家中用膳,否则估计大家连吃饭都吃不好。
申时行为人奉行中庸之道,但在家中规矩极大,加上在朝中做官日久,成天表情严肃,除了他最看重的儿子申用懋还能在他面前多说上几句话,其他子女见他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似的,最好将自己当成隐形人,说话都不敢大喘气。
吴氏坐在申兰若的闺房里,忍不住悠悠叹了口气:“近日你父亲脾气更加难以琢磨了,没想到就是坐到首辅之位了,也是一堆的烦心事,这人啊,就没有顺心的时候。”
吴氏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感叹道。
吴氏跟着申时行风风雨雨几十年,享受过诸多的荣耀,也经历过低谷,申时行在嘉靖四十一年以一甲第一名的成绩成了状元郎,那时候他也不过二十七岁而已,正直大好年华,春风得意,恨不得在朝堂中马上一展凌云之志。
申时行的官途算顺遂,从翰林院修撰到左庶子、少詹事再到礼部右侍郎,继而转吏部,一步步成了吏部右侍郎、左侍郎到现在的吏部尚书,再加兼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官位升无可升,百官之首、文臣核心,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在这一条路上,申时行经历了许多挫折和背叛,从少年时期的豪情万丈,到现在越发地修身养性、寻求中庸之道,看着不悲不喜,脸上的表情事常年的肃穆,但是作为陪伴了申时行数十年的吴氏,枕边人的一举一动的变化都落在自己的眼中,如何不知道申时行夜间睡梦之中都要辗转反侧几次,底下人沏一杯他常喝的茶都要被他说味道不对,还要斥责她对仆从疏于调教,让吴氏脸上也不好看。
申兰若低低地应了一声,她知道在家中母亲对父亲是有求必应的,也爱重父亲至深,就连家中的几房小妾都帮父亲管教的十分妥帖。
可以说母亲吴氏是一个十分贤良淑德的典型后院主母,一切以夫君为主,除了待字闺中时已经快被她遗忘的少女时期,她的一生永远围绕着夫君、子女,将后院的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母亲吴氏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把这些都处理好了,就让你父亲多省心一些。
饶是如此,吴氏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做的有多好,她的一切荣耀地位都来自于申时行,申时行的一言一行都影响着她的整幅心神,哪怕她的夫君没有明面上要求她,她也会察言观色,看看自己还有哪里可以为夫君分忧的。
但是再是圣人,吴氏也有情绪不佳的时候,难免有几句怨言,申兰若静静地听着,偶尔应上几声,并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她以前以为母亲在自己面前发的一些牢骚是为了寻求帮助,后来她明白了,母亲只是宣泄情绪而已,她不需要自己的任何意见,所以申兰若也学会了在该闭嘴的时候闭嘴。
“那姓秦的后生也实在是胆子太大,居然敢得罪你父亲,真是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吴氏也是识文断字的,虽然不关心朝堂上的情况,但是还是从二儿子口中知道了大体怎么回事,难免就要怨怪秦修文一番。
秦修文是最近导致申家低气压的罪魁祸首,申家每一个人唾上秦修文一口,那都是政治正确。
然而申兰若不耐烦听这些,抬起头正色道:“母亲,朝堂之事父亲最不喜欢听到我们这些后院女子议论,母亲还是慎言吧。”
申兰若的话说的吴氏有些讪讪的,但是她也知道女儿说的是真话,故而也不再继续刚刚的话题。
只是心中到底有着感慨,小女儿也真的长大了,以往在这个女儿面前最可以畅所欲言的,现在说出来的话也得掂量一下。
吴氏走到申兰若身边,看着她飞针走线绣几株梅花,吴氏早就说过了,申兰若花样子都能画的那么好,没道理绣花就绣不好,这不,总算练出了样子,这几株红梅就绣的极好。
“你最近这段时间倒是长进了不少,女红的功夫见涨。”吴氏忍不住赞道。
申兰若将手中的针线放下,今日一个时辰的绣花已经练习好了:“母亲的话女儿都记在心中了,自然会好好刻苦用功的。”
吴氏以前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小女儿了,从小当作男孩儿养大,当初给她恢复女儿身的时候,这个小女儿叛逆极了,女红不要练,裙子不愿意穿,胭脂水粉一样不擦,成日里捧着那些四书五经读,还说要继续跟着师傅学写文章,晚上都要挑灯夜读,可是把吴氏愁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事成了吴氏的一桩心病,好多次夜间烦恼地睡不着,披衣而起的时候忍不住在想,要是那时候没听那大师所言,是不是其实也没事?
但是到底是亲女儿的一条命,做母亲的又怎么敢冒险。
好在经过三年的刻苦训练,总算将女儿的左性拗过来了一些,大体上也能交代的过去,但是离着吴氏的要求总是差了几许,吴氏总是希望申兰若可以像已经出嫁的大女儿一般,成为一个真正的名门闺秀,温婉贞静。
不过最近小女儿好像跟变了一个性子似的,懂事听话了许多,就连一向不喜欢的女红也愿意做了,还做的有模有样的,吴氏原本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些许。
“母亲,过几日是王家姐姐生辰,她给我下了帖子,邀了几位小姐共同作陪,您看?”申兰若状似无意地问道,但是手指却有些紧张地动了动。
吴氏听闻“王家姐姐”,就知道说的是王锡爵之女王焘贞。
王焘贞在闺阁女子中名声不算好,虽然她是王锡爵之女,但是从小有些离经叛道,不爱读书也不爱做女红,就爱看那些佛道经书,经常打坐冥想,好不容熬到了出阁,说亲的徐家郎君又死了,照理说还没过门,那么也不算徐家人,结果王焘贞又闹着要给徐家郎君守节。
守节不在夫家守也就罢了,王焘贞长居娘家,后来继续每日修行,打扮成道士的模样在京城行走,自称什么“昙阳子”,实在是京城中的贵妇们最不喜欢的模样,要不是看在她爹王锡爵的份上,基本上没人愿意和她来往。
吴氏委实不愿意让自家已经转了性的女儿和王焘贞之流接触过多,刚想开口让女儿找个借口推辞了,便听申兰若缓缓道:“女儿原是不想去的,但是听二哥说王家最近为父亲出力许多,内阁中虽然父亲一人独大,但也不是铁板一块,所以女儿斟酌着,还是去一下,不过是过个生辰,面子情罢了。到时候礼到人不到,总归落了下乘。”
吴氏听女儿这样一说,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是啊!可不能只依靠自己好恶就拂了王家的面子,毕竟人家王锡爵可也是阁老之一,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再者说,看女儿现在的模样,这般通情达理,原本她也是不想去的,还不是为了家里,还真是难为她了!
吴氏担心女儿会被王焘贞之流带歪,但是看到女儿现在这幅模样,她倒是放心了许多。
“行,那去便去了,到时候娘再给你打两套头面,夏衣也再量着做几身,到底是大姑娘了,穿衣打扮上也不能输了去。”
申兰若嘴角噙了一个笑容,福身温婉道:“多谢娘亲。”
等到吴氏出了门走远了,申兰若才火速将针线篓子放好,拿出纸笔给王焘贞回信,并且叮嘱她为自己多搜罗一些想要看的书籍,等到了她生辰那日,自己便会取回。
申兰若与王焘贞虽然差着年岁,但是在一次闺秀们的聚会中见过之后,便开始经常书信往来,两人在许多对待事物的观点上有着惊人的一致,所以其实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王焘贞经常鼓励她,要默默积攒实力,总有一天可以逃离后院的桎梏,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
可是申兰若却觉得,这事得靠运气。说句丧天良的话,王焘贞之所以现在能活得自在,盖因她原本定好的夫家恰好死了,否则恐怕也不能如愿吧?
若是将自己未来的希望寄托在死掉夫君身上,还得是未过门的时候,这实在不是申兰若能做出来的事情,况且申家能否像王家一样接受女儿长住都是另外一个问题。所以申兰若每每看到这些安慰她的话,只能故作洒脱一笑,其实心里却觉得,自己如何能翻越后院这座牢笼?
如今做姑娘的时候恐怕还是自己一生中难得的松快时光,而且自己还如此幸运,在前十三年可以以男儿身接触过这个世界,不是像她姐姐那般一辈子被关在后院的小小四方天地中,在家听父亲的,出了门听夫君的,从来没有听过自己一回。
而她,似乎只有那十三年的时光是属于她申兰若的,十三年以后,她的人生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段,她娘花了三年的时间尽力雕琢、打磨她,折断她的双翅,替她裹上一层层孺裙,用最温柔的声音告诉她,她往后必须如此、只能如此。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已经认命了,哪怕是首辅之女又如何?男人的荣耀只能传递给真正男儿身的哥哥们,对她而言,她或许只是父亲政治联姻中的一枚棋子,就如同大姐一样,服侍好夫家人、生儿育女,活成另外一个她娘亲的样子。
她就是再挣扎,也永远不能和二哥一样,可以正常在外行走,可以潇洒地结交好友,可以堂堂正正地认识像秦修文这样的英才,可以让父亲正视她或许也有几分才华。
可是当她知道了秦修文此人后,她不知道为何,一直很想知道他的任何消息,所幸她在申府,平日里父亲来往结交的官员不少,她以关心父亲之名从书房的小厮口中、她二哥的口中,总能知道一二分的消息,再加上每一期的“京报”她从来不会错过,即使不能经常出门,她也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拼凑了出来。
等她捋清了事情经过之后,申兰若自己一个人在闺房内呆了一天,那一天她什么也没做,就静静的一个人躺在床上,她就想一件事,如果她是男儿身,她能否做到和秦修文一样,在朝堂上正面抵抗她父亲申时行?能否到最后反将一军,将所有人都震慑到谈秦色变?能否有那个能力,将这修路之事推进下去?
无论她如何推演,她都发现,自己做不到。
男儿身做不到,和二哥一样有个首辅爹也做不到。
可是,这世上,偏偏秦修文做到了。
他没有什么根基、中进士的时候也不是状元,之前声名狼籍,被百姓唾骂、被朝臣排挤,但是他依旧做到了。
秦修文是为国为民,是有着远大的抱负和志向,他想要做到的事情,远比自己脑海里能想到的最高的志向还要高远,可是她申兰若,没有想过改变天下人的命运,她不用为国为民,她只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左右自己的人生,难道她都做不到吗?
从那一天开始,申兰若觉得自己三年来一直被困住的心再次释放出来,她终于看明白了自己的内心到底要什么,也第一次深刻认识到,想要能人所不能,想要对抗所有人都反对的世界,只有拿出自己的实力来才能让周遭都闭嘴。
哀求没用,撒娇没用,顽固抵抗没用,人云亦云、随波逐流都没用,只有让别人意识到你的价值,认识到你的价值,你的话才会被听见。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哪怕她鼓足勇气,像秦修文一般坦然告诉家人自己不爱做女红,就像当初他说自己不爱作诗一样,但是她的母亲却对她的话不以为意,而坐在秦修文一桌的那些为官者却很轻易地接受了秦修文的坦诚。
这就是实力和价值的差别。
顿悟的那一刻,申兰若宛若新生。
她想,她一定会像秦修文一样,走出一条属于她自己的路。
她不知道如何走不要紧,她可以学习,可以模仿,可以蛰伏,她还年轻,她不能就此认输。
想尽一切办法去改变,总比坐以待毙要好,这才是她要走的道,这一刻,即使申兰若知道秦修文根本不认识她,但是她正在学着他的样子,踽踽独行。
她视秦修文为她精神的引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