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不足以形容那些暗中和秦修文作对、屡屡使绊子的官员,甚至于他们的后手还十分丰富,包括不限于栽赃陷害、煽动百姓闹事、驱逐秦修文出朝堂,种种手段还没完全使出来,就已经被堵在了府邸中,惶惶不可终日。
若论文官们心中最怕谁,那无疑是锦衣卫。
锦衣卫有监察百官、直接逮捕官员的权力,这也就罢了,但是更恐怖的是明代锦衣卫无孔不入的侦查手段,在家中和夫人小妾说的私房话,可能第二天就呈在了皇帝的御案上,一旦被锦衣卫的人盯上,就是没有做什么亏心事的,都怕被查出点什么,更何况本身就是手上不干净的人呢?
而只要被锦衣卫抓捕归案,那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刑不上士大夫”了,到时候各种恐怖的刑罚轮番伺候,文人再多的傲骨,在这一刻也能折的粉碎,连渣都不剩!
恐怖如斯的威慑力,谁听到了皇帝派出了锦衣卫调查此事,谁不是两股战战?哪里还坐的住?
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和秦修文争斗到最后,居然是这样一幅局面!
数百举子联名上书,几十万百姓共同瞩目,逼得原本都已经许久不上朝,不问世事的万历都不得不出面严审此事。
在他们的预计里,这一场是怎么都不会输的,所以也根本没有想过任何严重的后果。
而现在,真正的恶果开始摆在了面前了,众人才恍然发觉过来,这个秦修文就是一条疯狗,谁要是触怒了他,他有的是本事搅风弄雨,搞得所有人都鸡犬不宁!以后谁还想搞秦修文,就不得不掂量掂量,是不是承担的起最后的代价。
这是一个狠角色,不是他们想当然的以为是个区区五品官员,没有任何根基的朝堂新秀。
错了,真的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可是这世上最难买的就是后悔药,此刻就算再怎么后悔,也阻拦不住锦衣卫的行动了。
五月初八,光禄寺从六品马寺丞,被锦衣卫逮捕。
五月初九,吏部文选清吏司五品何郎中被锦衣卫逮捕,收押入狱。
五月初十,礼部仪制清吏司五品郎中被抓捕归案。
五月十一,吏部再损一郎中和一主簿,顿时整个吏部一片哗然,人心惶惶,想要秘密见一见申时行商谈对策,但是如今被锦衣卫全面监控着,根本无法询问对策。
申时行是吏部尚书兼任中极殿大学士,中极殿大学士是虚职,是进入内阁的荣耀,而吏部才是申时行真正的大本营。
吏部官员被称为“天官”,不论是地方官和京官的考核都要经过吏部,尤其是“考成法”颁布以来,吏部权力越发大了。虽然名义上六部平起平坐,但是其实谁都知道,这六部之中显然是以吏部为首。
吏部早就被申时行治理的如同铁板一块,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如今一下子折损三人,若说不肉疼那是不可能的。
那些被人盯着的职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次逮捕的都是一些中低阶位的官员,虽然算不上伤筋动骨,可是到时候被其他势力安插进来探子,那后果也是极为严重的。
然而,百姓要求“清除朝堂奸佞”,万历也出手了,甚至万历还反降了他们一军,在出手前,召集他们这些内阁大臣,秘密开了一个小会,言明自己作为皇帝的失职,没有看清朝堂之中的奸佞,还要被天下举子和百姓指出来,实在是颜面全无,想要发出罪己诏,昭告天下自己的过失。
这可让这些内阁大臣们可是吓坏了!全部都跪了下来,连连阻止,说是不可。
开玩笑,因为这种问题而发罪己诏,这不是明晃晃的说,皇帝身边的奸佞就是他们这些人么?毕竟他们才是辅国大臣,他们没有做好工作,这才陷皇帝于不义啊!
仿佛赤裸裸的一巴掌结结实实甩在他们的脸上,打得他们个个面红耳赤,心惊胆战。
皇帝犯错是不可能的,错的只能是他们这群大臣。
谁都不想背这个黑锅,但是当万历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们,这修官道到底是不是利国利民之事?他们到底是不是大明的辅国之臣,想不想看到大明好?
扪心自问,若是没有自身的利益牵扯,这修路的事情,秦修文已经是办到了极致。除了抽调出未来三成的过税用来还款给那些提前支借钱款的商人外,朝廷基本上是分文不出,其他事情又有秦修文亲力亲为,自己操刀,从设计的图纸,到各处地方府衙的打点,以及向商人们募集资金,居然都办的有板有眼。
常人有朝廷助力都办不成办不好的事情,但是在秦修文手中,面对百般刁难,却依旧办的风生水起。
若是此事是他们定下来的决策,遇上秦修文这样的下属帮忙去做,恐怕半夜做梦到要笑醒吧。
然而,官场上的许多事,并不说是好事就要去实施,里面诸多的弯弯绕绕,可没有那么简单。
如今万历都已经问的这么直接了,再去否认找茬,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况且本身申时行奉行的就是中庸之道,万历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火上浇油,实属不智。
所以在申时行的默许下,万历让锦衣卫展开了抓捕行动,背黑锅的人是一定要有的,但是不能是他们这些阁老,只能牺牲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以泄了皇帝的怒火,对京城百姓至少有个交代。
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但是没有人想到此次抓捕的力度如此之大,而且一连多个中低层京官入狱,尚且还没有停止的迹象。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有在修路一事中动过手脚的人,更是在自家府邸中坐卧难安,又不敢对任何亲近之人吐露真言,就怕有暗中埋伏的锦衣卫之人正在梁上哪里窃听,如此一来,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这其中,就有焦侍郎。
眼看着就连吏部都被抓走了好几个官员,焦侍郎瞬间就知道大事不好!虽然他是户部三品大员,官阶更高,也早早投入申首辅门下,可是在这次的行动中,就属他上蹿下跳地最厉害,想要在申首辅面前献媚,纠集了江南一派许多官吏一起从中做梗,可以说,焦侍郎就是其中的主导者之一。
而现在,随着和他共谋的人,一个个被抓入狱,焦侍郎焦急万分,毕竟这些人是被锦衣卫抓走的,在锦衣卫的严刑逼供下,自己焉有可逃之地?
不过是早晚问题!
焦侍郎想到自己和秦修文一步步结怨至今,想到如今自己在户部中被排挤到边缘位置,堂堂一个三品户部侍郎,居然斗不过一个五品郎中,这是何等让人耻笑之事?
可偏偏,却真实地发生在他的身上!
焦侍郎心中不忿至极又如何?在户部,秦修文对下,有一帮子郎中、员外郎追随,对上有户部一把手宋纁宋尚书保驾护航,甚至两人还结下了师徒之宜。更可恶的是,那个宋纁虽然年纪甚大,但是身体却硬朗的很,一时半刻不像是会驾鹤西去的样子,有宋纁和秦修文在户部一日,那他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时!
新仇旧恨一起上,焦侍郎如何不会想方设法坏秦修文的好事?甚至焦侍郎阴毒到已经开始罗织秦修文在卫辉府做官时期的罪名,准备安排假证人入京告状,到时候再群起攻之,直接将秦修文拿下!
可是他安排的诸多手段还没用上,自己就已经快要走到穷途末路了。
焦侍郎知道,此刻自家附近一定埋伏着许多监视他的锦衣卫,他已经逃无可逃了!
焦侍郎为官半生,如何不知道斗到这个地步,是一定要有一个有份量的人伏诛,才能以谢天下,而他,或许就是这个人。
但是人的求生意志总是无穷无尽的,焦侍郎在这种时刻依旧想要活,日思夜想,最终他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装疯卖傻。
焦侍郎先是开始整日整日在家中胡言乱语,甚至在家中除衣裸奔,在泥塘里打滚,惊得家中仆妇看傻了眼,谁能想到一向儒雅清傲的主家大人,突然就变成这幅样子的?家人有靠近他者,他都污言秽语地驱逐了出去,甚至还扯乱自家娘子的发髻,骇得焦夫人脸色都白了,最后被大儿子从他父亲手里抢了回去,才没受伤。
焦侍郎家人震惊极了,他儿子连夜派人去宫中上书,表明情况,说自己父亲的状况已经无法再胜任户部侍郎一职,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替父辞官。
万历已经收到了锦衣卫呈上来的密奏,知道焦侍郎十有八九就是幕后主使,如今疯的那般巧合,显然是有问题,于是直接派宫中御医前往诊治。
只是这疯病属于脑疾,把脉也把不出所以然来,再加上如今焦侍郎心中惧怕、恐慌、焦虑,整日整夜地睡不好吃不下,本身精神都在崩溃的边缘了,脉象也紊乱的很,御医也无法断定焦侍郎到底是真疯假疯。
万历嗤笑了一声,命令锦衣卫指挥佥事李文贵道:“你亲自派人,多放几个探子到焦侍郎府上,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在装疯卖傻!”
李文贵虽然是皇帝的亲舅舅,但是十分注重君臣之别,闻言立即抱拳领命,知道万历重视此事,才将他唤了过来。
那焦侍郎最好是真疯了,否则后果,更加难熬!已经有好几个入狱的罪臣指认焦侍郎了,只是若是焦侍郎疯了,那么就是抓捕归案了也无济于事,最多让天牢里多一个疯子,对一个疯子再用刑,百官难免私底下道一句“皇上不慈”。
但是就这么放过焦侍郎,恐怕皇帝心有不甘,所以才会加派人手。
李文贵也没想到,当年在卫辉府码头匆匆一瞥的秦修文,如今已经强到了这般地步,把一个三品大员逼迫到这种程度,也是世所罕见的狠人了!当年没有听了潞王之言,结一段善缘,倒是他目光短浅了。
焦侍郎等到御医走后,已经知道接下来必定有更多的锦衣卫会埋伏在焦府,或许还是皇帝的亲舅舅李文贵亲自带队也说不定,焦侍郎本身之前就在刑部做过郎中,后来才调任的户部,对其中的流程十分熟稔,马上,他就变得更疯了。
但是这还不够打消皇帝的疑虑。
要想死里逃生,要想保住焦家的子女家眷,不被充入教坊司,焦侍郎拼了。
那一日,李文贵亲眼看着焦侍郎将自己的排泄之物捡起来玩耍,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将排泄物捧起来大口大口地吞入了口中,还是他八岁的小儿子发现了后,惊恐地哭出声来,惊动了焦家其他人,才连忙将焦侍郎拉开,给他清理口腔,但是臭气熏天,实在让人难以下手,就连趴在墙头的几个锦衣卫见状,都几欲作呕!
焦家人被折磨地彻底崩溃了,家中顶梁柱倒了下来,疯成了这样,焦家树倒猢狲散,之前与焦家有来往的人家如今一个都没有了,焦府中原本住着的清客一夕之间跑了个精光,焦夫人当场晕了过去,被儿子儿媳抬到了房里,有几个仆人趁乱偷盗,被发现了后打的打卖的卖,一时之间,整个焦家乱成了一锅粥。
当万历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沉默了半晌,最终准许了焦侍郎的辞官。
原本大家以为事情到这里应该要结束了,可是当锦衣卫还在继续彻查的时候,申时行终于忍无可忍了,他主动上书请求辞官,说是自己无能,没有做好表率,没有约束好吏部的下官,才会有此情况发生,还请皇上准奏。
大明首辅要辞官归故里,一时之间,朝堂百官纷纷上书给万历请求皇帝网开一面。
申首辅则是直接跪在了“乾清宫”宫门口,希望万历可以准许他辞官。
这是一朝舍下自己脸面,以退为进,希望万历就此揭过此事。
申时行做首辅以来,从没想过这“乾清宫”的大门如此难进,“乾清宫”门前的地砖是如此之硬,硌得他膝盖生疼。
但是他作为首辅,此时他还不站出来,以后谁还会听他之令?
人在局中,不管多么位高权重,依旧身不由己。
闹到这个地步,是文官集团退让了,看着在“乾清宫”门口恸哭的老臣,万历只觉得有一股一直深压在胸口的郁气缓缓从口中排出,身体从未有过的轻松,这种畅快感,难以言表。
万历十岁登基,做皇帝已经十六载了,第一次从真正意义上,让这些官员们退让了!
大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