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纁和秦修文吃完了午饭后,两人聊着聊着自然就聊到了时政,干脆到了东边厢房隔开的一处书房里去。
宋纁的书房可以说是整个小院里布置地最为舒适的地方,同时也是最昂贵的地方,光一些孤本就摆满了一整排的书架,这些都是千金难求的书籍,墙上挂着的是吴道子的画,宋纁还特意裱了起来,轻易不让人触碰,便知道这应该是真迹。
宋纁作为正二品高官,其实俸禄是不低的,月俸六十一担,折银一百二十两左右,同时还有一些生活必需品的补助,皇帝时不时的赏赐,地方上的冰敬、炭敬,这些都是正当收益,算下来一年一千五百两银子应该是有的。
而且除了这些明面上的收入,这个时候的士大夫名下的土地都是可以免税的,免税的额度也让人咋舌,一共有八千亩的额度!就算只是将这个额度出让出去,每年都要有上千两的收益,照理来说,一个二品高官,是怎么着都不会穷的。
但是秦修文一看宋纁这个书房,就知道原来自己这个师傅是有点奢侈爱好的,喜欢收藏这些古籍名画的话,确实一年几千两的银子,又没有其他快速来钱的法子的话,只能过的紧紧巴巴了。
秦修文心细如发,将这些默默记在了心里,想着以后若是搜罗到了一些珍品,就给他师傅留着。
宋纁招呼秦修文落座,然后亲自给秦修文泡了一杯茶,秦修文恭敬地双手接过,连声致谢。
宋纁摆摆手,示意秦修文不必如此客气,然后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元瑾啊,你如今做这事,最终目的到底为何,能不能透露一下给我。”
秦修文心中犹豫再三,他不擅长在别人面前吐露自己太多的心声,也很少向上寻求帮助,在他的世界里,所谓的帮助那也只是等价交换,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理所当然、不求回报的帮助。
然而,宋纁这番话,却是在暗示秦修文,将他的真实目的说出来,他来帮他一起筹划。
秦修文天生擅于权衡利弊,可是当他将宋纁里里外外分析过后,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够带给宋纁什么特别大的利处。
宋尚书做官清廉,生活俭朴,做事光明磊落、一心为国为民,从没有利用职务之便给自己谋取什么私利,而且如今他已经六十又六,正二品的高官,再往上一层就是入内阁理政,可是这对于宋纁来讲是最后的追求吗?
秦修文观其言察其行,他认为宋纁并不是一个权力欲非常强的人。
秦修文是一个十分理智的人,要判断一个人的品性,他从来不听这人口中如何说的天花乱坠,而是看他的行为是否前后一致。宋纁年轻的时候都能因为对朝堂失望,该退隐的时候就退隐,足以可见他不是一个利欲熏心之人。
面对这样一个人,秦修文其实是有些束手无策的,习惯了等价交换,秦修文并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善意。
宋纁见秦修文踌躇,已经苍老的双目却坚定地看着他,目光依旧炯炯有神:“老夫知道你胸有乾坤,但是你要面对的,不是朝堂上的一两个人。就是你掰倒了申首辅,那又如何?江南一派势力早就在朝堂中盘根错节,更有其他派别的势力同样也是虎视眈眈,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又如何能够笑到最后?”
“我已经老了,但是若能在离开朝堂之前,能够助你一臂之力,帮你完成一些事情,那么就也不枉我们师徒一场。”
宋纁和秦修文推心置腹,秦修文心中微动,思量再三,才从口中吐露出了从来不曾对人言过的真实想法:“元瑾毕生之愿,就是希望水泥路能贯穿大明东西南北,大力发展经济,逐步开放海禁,收服四邦蛮夷,再延大明百年国祚。”
秦修文说完之后,整个书房中变得极静极静,宋纁原本端着茶盏准备喝茶的手就顿在了半空中,直到指尖传来的热度变得过分灼热了,宋纁才恍然回过神来,将茶盏放了回去后,想说一些什么,搜肠刮肚,居然一时之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实在是秦修文的话语太让宋纁太过于震撼了!
宋纁知道秦修文此人一定是有极大的抱负的,否则以他的聪明才智,不会如此锋芒毕露,既然他知道要在自己面前伪装,让自己卸下心防,那就必然知道应该如何在朝堂上立足才能走的更稳更好。
秦修文能煽动皇帝支持他,能办“京报”大肆赚取财富同时获取极高的话语权,也能有民间的力量去全力支持他,若是秦修文只是想简单的加官晋爵,宋纁觉得他能比谁都做的漂亮,甚至能在朝堂之中左右逢源的情况下,步步高升。
然而秦修文志不在此,他有更高的理想抱负。
这是秦修文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该有的抱负,宋纁并不惊讶,就算秦修文说自己如同阳明先生一样,立志“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宋纁也不会多奇怪,这样的豪言壮语莫说听多少年轻人说过,就是他自己何尝不也是一直如此追求的?
然而,秦修文说的每一条都十分务实,他没有什么高谈阔论,说出来的每一个点,却都让宋纁听得眉心一跳,等到秦修文说要为“大明再续百年国祚”的时候,宋纁实在是被震住了。
第一条“修天下官道”,这件事一开始所有人都反对,就算是他这样的内心支持者,也觉得不可能成功,可是偏偏如今这件事已经走上了正轨,一桩终将响彻寰宇、青史留名的大事件已经拉开了序幕,宋纁本就是户部一把手,发生在户部的事情又有什么可以瞒过他的?他知道秦修文已经成功了一半,只要将这个头开好了,后面的事情那就是水到渠成。
而这之后的每一条,都让宋纁更加惊讶,发展经济也就罢了,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开海禁,甚至还要收服四邦蛮夷?!
他秦修文可知道,北边的瓦剌和鞑靼是如何虎视眈眈?每年在边境之处大肆劫掠大明百姓?而辽东建州女真在万历十一年又相继兼并海西女真部、东海女真部,爱新觉罗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实力同样不容小觑;海上的倭寇,打不尽、杀不完,去岁戚继光这位战无不胜的传奇英雄又在登州老家病逝,大明没了这位“横扫倭奴、驱逐胡虏“的第一大将,就如同少了一条臂膀一般,在军事实力上大打折扣,宋纁只恨自己的寿数为什么没有借给戚继光,让他再守卫大明十年!
宋纁自己虽然是文臣,但是他知道,大明的安危没了这些武将们抛头颅、洒热血,就没有他们这些文臣能再后方安稳地出谋划策、整治民生,或许还有些人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兀自沉溺于大明的强大,自喜于万国来朝时候的盛世,可是却没有发现暗藏在和平之下的危机。
宋纁作为大明王朝最核心的官员之一,自然是能察觉到这些危机的,但是他有时候觉得,光是维持如今的境况都已经是捉襟见肘,更遑论去真正改变了,让四邦蛮夷彻底臣服,宋纁觉得就是戚继光在世,也不敢说出这个话,毕竟这位牛人征战三十年,未尝有一败,也只是将敌人打退,而没有将敌人彻底打服打灭。
至于最后一点,再延大明百年国祚,这实在是光听一听就让人觉得惊心动魄。
大家同坐大明这条巨船,虽然不会有人说大明将会被颠覆,大明开国至今两百余年,似乎时间漫长,可是以史为镜,远的不说,元朝也不过存续了九十七年,那么兵强马壮的民族说倒也就倒了,他们大明又有何自信能一直屹立不倒?
然而秦修文却说要再延大明百年国祚,这样的目标,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元瑾,你这些想法仅靠一己之力,实在是太难了,前路之险峻,让人胆寒啊!”
最终宋纁感叹了这么一句,却也足够让秦修文惊讶,他以为自己说出开海禁等想法,会让宋纁跳起来指责他,毕竟他说的那些,对有些墨守成规者来说,是有够颠覆的,但是宋纁平稳地接受了,只是表示担心他的前路。
宋纁想了想,又郑重加了一句:“不过,你别怕,有为师在,必当为你保驾护航,你不会是孤军奋战的。”
猛然间,秦修文只觉得鼻腔之中慢慢泛出了一股酸涩之感,他秦修文堂堂七尺男儿,就算突兀闯入这个陌生的朝代,依旧靠着自己的冷静理智摸清一切情况,并且再此过程中一次次地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想要去做的事情,他向来是所有人的倚靠,是所有人仰望的存在,带着大家开辟新的领域,引领着所有人到达新的世界。
就算是在现代,自他告别了还有些脆弱阴郁的少年时代开始,他就一直是一个一往无前的斗士,就是经历再大的挫折和失败,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他也只是枯坐到天明,等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依旧是那个疯狂工作、效率极高且看似没有任何东西能打倒他的秦修文。
而今日,他居然听到有人对他说“你别怕,有为师在。”
他从来没有怕过,他一向觉得自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来此地只是在这个世间寻找自己存在的理由而已,可是那句“别怕”,依旧让他动容,眼眶渐渐发红。
原本一直在做各种试探的秦修文,在这一刻,彻底放下了心防。
但是秦修文情绪内敛,还是生生忍住了。
他起身,突然对着宋纁跪了下来,仰头望着宋纁苍老精瘦的面颊,黑曜石般的双眸里翻涌着认真和郑重:“师傅,我原本应该选一个黄道吉日再行拜师之礼,然而师傅待我至真至诚,元瑾不想以俗礼束之,还请师傅受徒儿一拜。”
然后秦修文缓缓磕了三个头。
宋纁原本想要去搀扶秦修文,听到秦修文这般说了,反而不起身了,抚着长须看着秦修文行完了礼,这才满意地让他起身。
想要收服一个天才并不容易,然而现在师徒名分已定,秦修文已经注定是他宋纁的关门弟子了!
在人生即将腐朽的年纪,得到这样一个英才,实在是上天怜他宋纁,他相信,在秦修文身上,他能真正实现自己的抱负,哪怕那一天,是在他闭眼之后出现。
秦修文这天一直在宋纁家中待了大半日,一直等用完了晚膳才打道回府,可是刚刚一到家,就在门口看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季方和。
秦修文下了马车,季方和就迎了上来,脸上表情焦急万分,见还有外人在,只能附在秦修文耳边,轻声道:“大人,出事了。”
声音很轻,只有秦修文和季方和两人能听到,但是秦修文听出了季方和压抑在声音下的惊慌,他对着季方和点了一下头,两人立马一前一后往书房的方向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