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是世家名门,传到周邦彦这一代依旧不见颓势,足可见周家人是有一套自己在世道中生存下去的本事的。
周府主人家都在鼎盛时期,周府的布置装饰那更是让人暗暗赞叹,走过大气的九曲回廊,穿过拱石砌成的垂花门,便见府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透过院墙上的菱花窗再向内中园景看去,只觉得雅意浑成,不落俗套。
很快,秦修文便被带到了梅园中去。
梅园不负盛名,园内大约栽种了上百株的各色梅花,冬日的严寒刚刚消退,这些梅花就已经开始展露出早春的气象,有时候一阵风吹过,满枝头的梅花花瓣瑟瑟而落,走在期间闻着梅花的寒香,仿佛置身于画作之间,让人感叹于自然与人工的交汇而产生出来的瑰丽。
秦修文来的不早不晚,他到的时候,周邦彦已经在招待一些客人了,但是在大家都看到秦修文的一瞬间,所有声音都似乎有些远去,只见那在诸多梅花树中闲庭信步般走来的秦修文,一举一动皆是让人无法移开视线,放佛一个画中人真实地从画中走出来了一般。
直到秦修文走到近前对周邦彦行礼,周邦彦才微微有些缓过神来,笑着安排秦修文入座:“元瑾风采更甚往昔啊!这边坐。”
周邦彦入京任职之后,其实并没有和秦修文再有过多的私下牵扯,今日却不仅仅邀请了他,还态度如此热忱,让秦修文心中微微一动。
周邦彦作为宴会主人,自然是要给大家互相介绍的,当在场的很多人听清楚秦修文的名号时,虽然面上还是客客气气,但是都是打过招呼之后,就没有再过多的深入言谈,而是自顾自地三三两两继续刚刚的话题,将秦修文冷落在一旁。
今日周邦彦请的人,好些个都是刑部的同僚,还有一些就是和周家关系不错的人家,年纪应该也筛选过了,都是二十到三十多的男子,身上大部分都有官身在身,或是已经有了举人的身份。
这些人原本就互相认识,交谈起来也颇为有兴致,而秦修文最近做出来的事情、传出来的名声,让不少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再加上秦修文本身就不是京城人士,大家对他也不甚了解,此时勉强上去攀谈,也显得刻意。
于是乎,秦修文自己独自坐在亭内一角,见小案前有一套茶具,旁边又正好一个小火炉上面坐着一壶水,就明白这是让客人自己可以动手泡茶喝的。
很多时候,秦修文都觉得古人比现代人要会享受生活的多,而且他们非常会利用自然之美,融入他们自己的创意,达到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
就比如现在,举目望去是美不胜收的各色梅花,而他们所处之地,是被梅花包围起来的一处八角亭中,八角亭内正中间有一张八仙桌,上面铺放着笔墨纸砚,而四周又散落着一些小几,上面盛放着干果点心,茶水酒水一应俱全,甚至还贴心地放了几个小火炉,上面可以温酒、也可以兴致到了让厨房送来炙烤的东西,进行古代版的BBQ。
今日天色晴朗,碧空如洗,正是早春时节万物复苏的时候,草色青青柳色新,在这样的一个时节举办一次风雅的聚会,确实是一种享受。
当申兰若跟着申用懋走进梅园的时候,第一幕闯进她眼帘里的,就是一位浊世佳公子闲适地坐在那边,一边洗茶倒茶,一边眺望远方的清冷姿态,仿佛他在细细打量着园中的美景,又仿佛一切都没有在他眼底停留过。周围的一切都和他隔绝开,世间纷繁嘈杂到了他面前,就好似一切都是那么不值一提。
申兰若莫名心漏跳了两拍,但是她马上收回自己的视线,将头低下,她今日只是来见见世面的,可不是来给她二哥闯祸的。
然而,纵使只见了秦修文一个侧颜,未来得及看清五官,但是那道身影还是在申兰若心中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
申用懋一过来,就受到了众人的款待,就连周邦彦也十分客气地将他请过来,虽然申用懋官阶品级低,但是谁让人家老爹是当朝首辅,不看僧面看佛面,没有人敢下申用懋的面子。
况且申用懋在年轻一辈中也是十分有前途的,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不说,在朝为官四年就做到了六品主事的位置。而所有人都知道,这所谓的六品主事,对很多人来讲可能就是一辈子做官的终点,对申用懋来讲只是一个用来过渡历练的位置而已。
况且,申用懋才情绝佳,书画双绝,诗词也做的好,说他是京城之中世家公子第一人也不为过。
这样一个人,得到众星捧月的待遇,向来只是平常。
所有人都起身了,秦修文再一个人坐着也不好,所以便站起身来,立在了外围,等众人都见了礼后,他才拱手道:“在下秦修文,目前在户部任郎中一职。”
申用懋有些好奇地打量了秦修文两眼,他当然知道最近在帮着皇帝和自家老爹唱反调的人是谁,可是万没想到,对方居然是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后生。
难怪他爹回来后,还指着鼻子说他“不成器”,当时他还纳闷了,到底谁招惹了自家老爹了,原来根结在这里。
申用懋生性大度,他不觉得自己父亲和秦修文在政见上的不和,自己就要在这种私人场合为难人家,一码归一码么:“见过秦大人,在下申用懋,表字敬中,大人直接唤我敬中便是。”
申用懋抛出了橄榄枝,秦修文不动声色地接了下来,在场众人原本就怕今日这两人会有不愉快,结果白担心了一场,顿时就和气了起来,秦修文这边也开始有了搭话的人,虽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但是也比刚刚直接将人冷落到一边要强的多。
文人好风雅,今日又是赏梅宴,大家闲聊了一阵后,不知道是谁先提议玩“飞花令”,得到了大家一致的赞同,所有人就都围坐到了桌前,开始“飞花令”。
“先说一下,今日的“飞花令”中,既是赏梅宴,须得咏梅,限字限韵,最后等一圈飞完,需得是个完整的诗,若是轮到谁做不出的,那就需要罚酒一杯。”
周邦彦是宴会的发起人,自然也是“飞花令”的组织者,这是他们这些文人们私下里玩惯的局,说起来侃侃而谈,在场人也都纷纷点头。
文人好的就是这一口,满肚子诗才时不时地现一现,说不定哪天哪句诗就流传出去,最好千古流传、成为佳话。
其实周邦彦说出的这个“飞花令”难度不小,既规定了特定的事物咏梅,还要限字和韵,更难的是还要照顾上下文,也就是说你的两句诗不能和前面人说的两句诗脱节太多,否则就不是一个整体了。
这种已经算是地狱难度的玩法了,可是在场的人,谁不是饱读诗书出身的,游戏难度越高就越显出其本事了。
秦修文听完规则后,心中一哂,他倒是忘了,这是文人赏宴时候经常要玩的游戏,可是他对作诗什么的完全是一窍不通,尤其还限制了如此多的条条框框,别说作诗了,他就是从他脑海中有的诗词里抄一首都抄不出来。
就是原身,其实也不擅长作诗,在秦修文的记忆中,原身并没有留下过什么不得了的诗作,所以倒也不惧别人找到自己以往的诗作来说事。
不过说到喝酒,秦修文看了看自己手边极袖珍的小酒杯——这个他倒不惧。
所以,众人玩着玩着发现有点不对劲了,每次轮到秦修文的时候,他都姿态闲适地直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示意下一个人继续,几轮下来,秦修文一句诗都没作,光喝酒了。
周邦彦今日叫秦修文过来,一个是为了牵姻缘线,还有一个也是侧面想帮一把秦修文,让他在京中结识一下人脉,玩个文人间惯常的游戏,也是让大家卸下心防,互相多认识认识,结果秦修文倒好,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光顾着喝酒了!
周邦彦压根没想到秦修文是完全不会,只觉得对方是不给自己这个主人面子,顿时就对自己一开始提的联姻的建议产生了一刻的动摇。
申用懋也觉得秦修文十分格格不入,半开玩笑道:“秦大人,为何独独不见你作下一两句诗?”
秦修文放下酒杯,轻笑道:“秦某不擅诗词,以往所作都是一些匠气之作,只为了通过科考而已,况且秦某一作诗就头疼,脑内空空,就不拿出来献丑了。”
众人没想到秦修文说这个话的时候如此坦然,坦然到他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是每个人都作得一手好诗,写诗看似简单,不过几十个字就是一首诗,但是要写的好,写的妙,那就需要一种灵感或者说是天分。
很多人写来写去,写一辈子,都是匠气之作,甚至读书人中厌恶写诗的也不是没有,可是没有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不会写诗,不擅长写诗。
这关乎文人的面子。
在场很多人来之前知道今日赏梅,必然少不了写梅花的诗句,早就准备好了一箩筐的咏梅诗,就为了今天的“妙手偶得之”。
可是秦修文却说,他不爱作诗,不喜欢作诗,如此直接没有丝毫掩饰,让人知道他说的并非假话。
“况且,你们不觉得周大人家的酒也格外好喝吗?正好有此便利,我有机会多喝几杯,不是更好?”
秦修文此言一出,众人都笑了起来,缓和了气氛后,大家干脆也不继续行令了,讨论起了一些时政,还巧妙避过了一些敏感话题,一时间大家又都其乐融融。
申兰若一直站在小厮人群中低眉垂首,和旁边别家的小厮看着也无分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但是申兰若心中却是暗受震动:原来,一个人对于别人都喜欢而唯独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是可以如此坦然承认的吗?
一开始,申兰若听到这些人要行令,就开始感兴趣了,这游戏她自小和几个哥哥们经常玩,也很想听一听外边那些中了举人、进士的才子到底是如何行令的,听了几句后也确实觉得比她平日里所作要厉害不少。
可是再厉害的诗作,也不如秦修文的那一番话来的让申兰若心中翻腾不已。
整场梅宴整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等到宾主尽欢了,才开始一一告辞。
秦修文还是由周承安带领出去,因为周邦彦最后的时候又多留了秦修文一会儿,所以等到秦修文走的时候,其他人基本上都已经散尽了。
梅园介于前院和后院正中间,秦修文跟着周承安穿过梅园要往外走,而周莹玉带着身边的下丫鬟正好往内院行去。
两人于梅园小径处相逢,周莹玉忍着羞意,低垂下眼睑,向秦修文和周承安行了个福礼。
“大哥哥。”行完礼之后,周莹玉就侧身让到了一边,脸颊微微抬起,好让对面的人能看清自己的相貌。
“秦大人,这是舍妹。”周承安知道自己要发挥作用了,连忙故作淡然地介绍了一下。
秦修文行止有礼地问好,周莹玉刚刚远远已经知道了此人就是秦修文,可是等走近了才知道此人长得如何芝兰玉树、龙章凤姿。
心里原本的那一点不甘愿也如同被风吹散了一般,只剩下忍不住的羞意慢慢爬上了她的耳垂。
此时男女大防甚重,自然和现代的男女见面随意不同,秦修文见过礼后就不遇多待,眼神示意周承安继续走,周承安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两人已经见过面,后续之事应当水到渠成。
见人马上就要走了,周莹玉心一横,将手中捏着的绢丝手帕松开,手帕随着风飘飘扬扬落下,正好落在秦修文的脚边。
周莹玉以为秦修文会为她捡起,自己再答谢一番,加深一些对方对自己的印象。
结果,秦修文直接长腿一迈,跨了过去,另外一只脚跟上的时候,手帕正好被秦修文踩在了脚下,然后继续脚步不停往外走去,半分停滞都没有。
秦修文宴席一结束,脑海里已经在琢磨着周邦彦今日的用意,以及今日结识的人里面是否有人能为他所用,根本不知道一个女郎的小心思,也没关注对方的手帕何时落下了。
周莹玉心头一梗,不可思议地回过头,目光追随着秦修文的背影而去,只见那背影挺拔颀长,离去地潇洒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