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修文好奇对方是谁,如此故弄玄虚。
冬天天黑的早,今日秦修文要整理一些公务,所以等他下衙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等他一登上马车,便看到马车里坐着一个身穿宫人服饰的小太监对着秦修文草草行了一个礼,笑着道:“秦郎中,皇上召见您,还请您随奴婢一起入宫面圣。”
虽然秦修文对此已经有些猜测,但是当事情真的到了眼前,心里也不由的有些紧张起来。
就是在现代,他也只在影像资料里见过国家领导人,而他现在居然要去面见大明真正的掌舵人?
虽然说这位掌舵人在历史风评上来看,并不算好,甚至创下来比他爷爷嘉靖皇帝更长的罢朝记录,整整二十八年不上朝。
当然,这位仁兄也是整个大明朝在位时间最久的一个人,从十岁便登基,做了四十八年的皇帝,这项纪录同样没有人能打破。
可以说,这位万历皇帝在秦修文眼中是非常矛盾的一个皇帝,他从小接受最正统的帝王教育长大,不是明太祖这般的开国皇帝、草莽出生,他有全世界最厉害的名师张居正教导,有一个极为强大的母亲,从宫女一步步变成了太后,他身边还有冯保这样的大伴陪伴着他长大,这样教导出来的一个帝王,只要不是智商有缺陷,秦修文不相信他是一个没有能力、没有自己智慧的人。
一个没有能力的皇帝,是断然不会在深宫二十八年还能坐稳他的皇位的,后面的“万历三大征”也是他亲自下的命令,从这里也能看出他性格中的果决杀伐之气,他绝对不是一个懦弱的、只知道逃避的皇帝。
然而,历史上对其的评价一般还是以贬义居多,毕竟这位对财富的贪婪也是在明朝皇帝里首屈一指的,不惜用一些非常下作的手段去横征暴敛,到了后面这位天才般的皇帝还有了一个天才般的想法用于敛财,那就是开矿!
万历的意思是,多开银矿、铜矿,我挖到钱了,也就不用来征收百姓的银子了。这在经济学上来讲当然是不现实的,但是秦修文不得不说,他的想法是好的,此时的大明确实是非常缺白银的。
但是这个年代哪里有什么开矿的手法?正儿八经找矿来采?那是不现实的,没这个技术也没这个条件。
但是皇帝的太监们下了死命令,我们不管你们怎么开、怎么采,开的出来也好开不出来也罢,我们就要收到这么多数目的银两!
于是乎,开矿一事就变成了官员们的层层分派,不够数字怎么办?拿财政来填、拿自家身家来填,填出去了大额的白银数目,自家亏了怎么办?再继续从老百姓身上盘剥!
这样一来,各地百姓苦不堪言、民怨四起,甚至因此还闹出了民变,这些都成了史书上评价万历皇帝时候浓墨重彩的一笔,让后世人得以窥见这位久居深宫的万历皇帝是个什么性子的人。
但是那是历史上的评价,而且目前这些事情还没有发生,秦修文知道人的一生之中唯一的不变就是变化本身,他自己都经历了许多变化,更何况在一个风暴中心的万历呢?
从刚刚正式掌权时候的意气风发、想要做的比他的老师更出色,到现在因为国本之争,躲避到深宫中,已经大半年没有上朝的万历,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态想法,秦修文无从得知。
他只能根据所有后世的一些资料,结合目前的状况,进行推测,并且尽可能多的预设几种方案,等一会儿面圣的时候能有的放矢。
陈矩有些好奇地看向秦修文,只觉得这位秦郎中和他接触过的那些官员都有些不同。
人家一听到是皇帝私下秘密召见,尤其是在如今皇上已经许久不上朝的情况下召见,这是何等大事?还是突然袭击,像秦郎中这样的官职品级之人,在内宫之中是不可能有人给他通风报信的,也就是说,在刚刚之前,这位秦郎中对于要入宫面圣的事情,是一无所知的。
可是尽管在这种情况下,这位秦郎中半点面色也没有变,更加没有和自己随便套近乎,不像别人似的让他说一点宫内之事,仿佛得个只言片语也能安他们的心。
可是事实上,像他这样的小太监,虽然也是在皇上身边伺候,但是根本近不了身,只是做一些粗使活计,能说出来的事情那是大家都知道的,对对方根本意义不大,若是不能说出来的事情,除非他是要钱不要命了,否则也不敢说,况且重要之事,其实他也接触不了太多。
就拿今天来跑腿的事情,还是最近讨好了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张公公才得来的美差,毕竟出去跑腿总能得到一点赏钱。
不过他看这位秦郎中气质清冷,长得也清俊,完全不像是那种会打点的世俗之人,说不定今日自己就得白跑一趟。
宫中生活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般好,只有那些贵人身边贴身伺候的人才有权有势,他已经算是机灵努力了,混到了御书房外围伺候的活,但是也仅限于吃饱穿暖,想要多捞外快,目前机会还很少。
秦修文垂眸在脑海中排列所有可能性和对策,而小太监陈矩为今日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而默叹,马车行驶的很快,从户部到皇宫的路程也不算远,到了太和门后,小太监陈矩带着秦修文下了马车,然后给守门的侍卫看了一块牌子,对方很快就放人进去了。
陈矩在前头带路,想到秦修文这次是第一次单独进宫面圣,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了一些到时候觐见时候的注意事项,有哪些忌讳。
虽然都是一些很平常的东西,对他们深宫中生活的人来说,那是必须要遵守的,但是对秦修文来讲,确实有很多帮助。
等到走到宫道的僻静处,秦修文停了下来,在前面带路的陈矩听到动静回头看去,便看到明亮的月色下,秦修文对着陈矩深深一礼,郑重道:“多谢陈少监对秦某的提点,若是秦某今日能有机缘,秦某定不向忘!”
宫规森严,秦修文行礼之后就宛若无事般直起身来,然后将一个素面荷包塞进了陈矩的手中。
这个荷包没有任何图案花纹,里面的银子不知道这位秦郎中是什么时候装进去的,放在手里分量不轻,陈矩有些惊讶。
不过更让他惊讶的是秦修文对他的态度。
他们这些阉人,身体残缺,但是心智并不残缺,他们分得清好赖,甚至可以说在深宫内的生活,让他们对捕捉人的情绪格外敏感。他们知道哪些人是表面客气内里其实根本看不起他们,他们也能感觉到有些人是真心实意地对他们,并没有因为他们是阉人就看轻他们。
这秦郎中是后者,是他接触的官员中极少数的一拨人。
陈矩其实并不知道皇帝今夜秘密召见秦修文到底所谓何事,但是不妨碍他继续说一些深宫中的规矩,让秦修文有所了解,哪些话题是不能触碰的禁忌,哪些是皇上喜好的东西。
秦修文在后面认真倾听,并不打断多问,只将他所说的一切都暗暗记下,后面就靠他自己的临场发挥了。
万历在“乾清宫”的偏殿里看着底下人呈上来的内帑账册发愁,目前账册上只剩下来十三万两银子,真是说出去都是个笑话!他堂堂一国之主,富有四海,自己能动用的银子居然只有十三万两!马上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要周岁了,户部宋尚书几次打太极说户部钱粮吃紧,说出来的理由让万历没法辩驳,但是之前大手大脚花惯了,让他突然节俭,那是不可能的。
况且,万历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底下的官员以为他不知道呢,富有程度可都不比他少,上次那个赵侍郎不就直接掏出了十万两银子么?难道他家的家底就只有十万两银子?他可不相信!
于是,下午的时候他就召见了周邦彦,想让周邦彦帮他出出主意。
万历将周邦彦调回京城就有想到过这桩事,他周邦彦能将卫辉府治理地井井有条,能把卫辉这样的地方都搞出这样的政绩,帮他出出主意,想想生钱之道自然是手到擒来之事。
可是谁知道,召见了周邦彦后,自己说明了意图,那周邦彦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即万历的脸色就有些沉了下来——想他给周邦彦安排的都是肥差,就算没有后来卫辉府的政绩,他在潞王府的督造中就没有捞过油水?要不是看在周家人一向对他还算忠心耿耿的份上,他以为他周邦彦能这么轻易调入中枢?但凡他的态度稍微暧昧一点,他就被群臣撕碎了!
万历心里气苦,觉得自己一片真心对待的臣子也不过如此,脸上的表情就也不好了,周邦彦见状大惊失色,脑筋一转,就将秦修文给推了出去。
虽然周邦彦一开始并不想把秦修文举荐给万历,但是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好办法了,让他让渡出周家的利益无私奉献给皇帝那是不可能的,让他想出一个又能帮万历敛财又不背上骂名的主意,他一时半会哪里想的出来?
但是圣宠万万不能失去,所以一时情急之下,周邦彦就将秦修文的本事说了出来。
“此人虽然官位低微,但是于钱财一道颇有急智,微臣在卫辉府之时也仰赖他许多,皇上不防将此人召进宫中,问询一二。”
万历听说此人叫秦修文,恍然想起来这个人就是以前潞王说过的那个秦县令,后来自己收了赵家人十万两银子的“赔礼”,为了安抚潞王,将秦修文的官位往上提了一提,不过后面他就抛到脑后了,就连潞王回京之后,除了一开始还提过几次,后头也忘了。
如今这个名字又从周邦彦的口中说出,万历对这个人自然也有了几分好奇,户部离的又不远,干脆直接派人去宣进宫。
秦修文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是结合历史上这位皇帝的表现以及最近在户部得到的消息,秦修文心中还是在“钱”上点了一下。
万历召见秦修文原本就不是为了正事,自然也不会大张旗鼓,“乾清宫”门口只有几个万历信得过的太监把守,见陈矩将人带到了,张公公亲自把人带了进去。
秦修文上辈子自然是逛过故宫的,但是却是第一次感受到还在使用中的这座宫殿。
这是“乾清宫”的一处偏殿,一般万历用来办公或者接见一些臣子,此刻这位大明之主正高坐在上首龙椅上,殿中香炉中燃着龙涎香,闻之就让人神思一清,地砖仿若玉质,在满殿烛光下流光溢彩,殿中簇立正中间的两根朱色大柱子上,一龙一凤盘旋而上,龙眼活灵活现,仿若睥睨此刻站在殿前的臣子。
秦修文并不敢随意抬头去看,到了下首后直接下跪叩拜:“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秦修文没有什么现代人跪不跪的包袱,这位在他那个年代都作古几百年了,跪一跪一国之君、几百年前的老祖宗,秦修文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平身。”万历饶有兴趣地让秦修文站起来,并且让他抬起头,想看看他的长相。
刚刚远远走过来,万历就觉得这人年纪很轻、仪表不俗,等到现在走到了近前,才发现这位秦郎中果然是一表人材,非是朝堂上那些老匹夫可以相比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万历自己作为一个年轻人,自然有自己的审美喜好。朝堂上能坐到四品以上位置的,有几个能像秦修文这样的年纪?每年的新科进士里倒是有几个长相不俗的,但是那些人同样要从最底层七品做起,能够混到万历跟前的年轻人,属实不多。
这是一张新面孔,而且是一张长得十分耀目清俊的新面孔,只看脸,万历已经天然对秦修文有了一两分的好感。
万历在看秦修文的时候,秦修文的眼角余光也打量了一番万历。
今年万历应该是二十五岁,和自己年纪相仿,这位万历皇帝与历史上的画像中大腹便便的形象不同,其实此刻的他身材适中,五官也长的不错,一身龙袍加身,闲闲靠坐在龙椅上,没有任何言语,都能让人感受到他发自股子的里的皇家气度。
万历并不准备和秦修文绕圈子,像秦修文这种品级的官员,万历也不觉得有任何绕圈子的必要,直接就开门见山道:“秦郎中,朕听闻你于赚钱之道颇有自己的见解,如今朕想听一听你有哪些赚钱之法?”万历说到这里,还假装咳嗽了一下,补充道:“朕说的是个人的赚钱之道。”
万历的强调了“个人”二字,秦修文马上就理解了,对方想要增加的是他自己内帑的财富,并不是国库的财富。
秦修文不得不说,人家万历果然就是一国之主,说话张口就来,一副理所应当的姿态。一般而言,一个人的致富之道当然是他的秘密所在,轻易不会对人言,但是万历要这个致富的方法,却没觉得有任何不对。
而能满足万历胃口的赚钱方法,那一定是源源不断的巨额财富。
虽然任务艰巨,但是秦修文的心却落了地,因为这和他猜测的情况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
秦修文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道:“回禀皇上,微臣认为,一般赚钱方式有两种。”
万历见秦修文十分顺畅地就回答了自己的话,并不像周邦彦那样推脱,心中有了几分欣喜,稍微前侧了一下身体,作倾听状:“爱卿速速说来。”
“若是想赚点小钱,那么做些买卖就是,例如微臣在卫辉办了一个“卫辉时报”,如今一年得利十万两白银左右。若是皇上信得过微臣,微臣可以做一个“京城时报”,代替我们的邸报发往大明各地,相信其中利润将会是“卫辉时报”的数倍甚至数十倍。”
秦修文大概讲述了一下“卫辉时报”发行的数目,多少日发行一次,每次的印刷成本,又画了一下“京城时报”的大饼,听的万历从热血沸腾、连连叫好!
卫辉是什么地方?京城又是什么地方?邸报的作用他也知道,有多少人需要看?京城又有多少人才汇聚到此,报纸上以后将会有多少精妙绝伦的文章呈现?若有自己的支持,一年赚个几十万两白银不是轻轻松松?
秦修文避重就轻,他没有告诉万历的是,其实“卫辉时报”的成功,离不开“袁氏印刷坊”技术的革新,也离不开他一开始在“袁氏印刷坊”投入的重金。若是他告诉万历,前期先得投入个十几二十万两白银,恐怕万历就没有那么乐观了。
果然,万历连说了几声“好”,但是万历也不傻,知道做生意是要本钱的,连忙追问:“秦爱卿,若是在京城也做一份报刊,那么前期朕要出多少银子?”
“前期就算再省一些,也得十万两银子左右。”
秦修文这话一说完,万历的心凉了半截,十万两?他手中拢共才只有十三万两银子!虽然说一年就可以回本,可是他哪里等的了那么久?
这法子来钱太慢!
万历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到刚刚秦修文说的这只是赚小钱,那赚大钱呢?
“回禀陛下,如果要赚大钱而且速度又要快,普通商人肯定是没有办法的,但是陛下富有四海,又有军队,当然不是普通人能相提并论的。微臣偶然从一本山川传记中看到过倭国岛内观测其地貌应该有无数银矿,比之我们大明的都多,若是我们能占领了倭国,将其银矿据为己有,那自然是最快速赚最大钱的方法。”
秦修文大胆的想法若是在别人面前说可能会被呵斥,但是在万历面前说,那是正中下怀了!他竟然不知道倭国有许多银矿!
若是能将倭国打下,让倭人开采他们的银矿,源源不断地送到大明给自己享用,那岂不是既不用劳民伤财,又能立马有数之不尽的银子花?
秦修文的话给万历打开了新思路,但是转瞬间万历又知道此事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倭寇扰乱大明沿海地区都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朝堂那些老匹夫宁可关闭港口也不愿意出海打击倭寇,他虽然是一国之主,但是用兵之事可不是他一个人说了就算了。
连立谁做太子这样的“家事”他都说了不算,何况是对倭国用兵之事?
万历虽然十分感兴趣这个建议,但是他心里也明白,这建议在目前是通不过的。
但是万历到目前为止,还是对秦修文满意的,毕竟秦修文是在正经给他出主意,不像其他人似的,前怕狼后怕虎,这不行那不行的。人家秦郎中就连“打下倭国,开采他们的银矿”这种无耻的主意都能帮他想出来,那是绝对用心帮他想了,毕竟这事要是走露了半点风声,那秦修文就别想在朝堂里混了。
“这是一位忠心的!”万历心中熨帖地想。
秦修文也没想过此时就让万历力排众议支持自己的计策,但是一颗种子已经悄悄在万历心中种下,秦修文知道,总有一天它会生根发芽的。
不久的将来,倭国就会想着通过朝鲜半岛为跳板来攻打大明,倒不如现在就让万历把倭国给惦记上。
就算以后万历想要开矿,也不会想着开自家的矿了。
万历想来想去,还是第一种做生意的法子目前来说稳妥一些,也更隐蔽一些,但是接下来他的话就比较无耻了:“秦爱卿,有没有法子,无需本钱,也能多赚银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