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侍郎连忙从徐景山手中又抽了一本账册出来看,焦侍郎能坐到这个位置,脑子肯定是不笨的,他刚刚急于否定秦修文、急于在他做的账册中找茬,并且更加致命的一点,他轻敌了。
如果说这份账册是和他官位平级的人或者比他官位更高的官员递给他的,不用别人提醒,他都会逐字逐句地研究揣摩,没有意义的字句格式都会给他想出意义来,可是秦修文?这人算是哪根葱?
不过是一个五品郎中,和他之间差了这么多个品级,年纪又如此轻,当官才几年,能有什么根基?这样的人,焦侍郎如何能将他放在眼里?
复式记账法和单式记账法在内容格式上都有很大的差别,如果不是秦修文仔细解释的话,确实乍眼看去,只觉得对方标新立异搞出点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本来就是焦侍郎设下的局,此时不马上落井下石还等什么?
况且就算他看错了那又如何?自己是秦修文的上峰,千错万错也不该是他的错,没想到秦修文直接说出这般话语,这个竖子简直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焦侍郎除了被宋尚书指着鼻子骂过,多少年了,还没有被下官这般以下犯上的!
“秦郎中,就算你有所高见,但是这就是你对上官的态度吗?礼义廉耻学到哪里去了?简直大胆、放肆!”焦侍郎一张儒雅的白脸气得都涨红了起来,一向顾及地非常好的仪态此刻也露出了张牙舞爪的内里,既然账册上挑不出错,甚至还要赏,那么就从他的态度上挑错,没有人喜欢态度如此张狂的后生,就是宋尚书,相信也是不喜!
捏人话柄找七寸,这是这些官僚们与生俱来的本事。
宋尚书此刻脑子已经有点转过弯来了,他自从看到了卫辉府递上来的税入账册后,就一直关注着卫辉府的一举一动,甚至还秘密派人前去调查了,看看卫辉府到底是如何能做到一步登天,发生此等翻天覆地的变化的。
毕竟账册只能反应出一部分的问题,但是卫辉府的全貌他却并不能窥见,这种经济上的发展到底是可持续的,还是只是昙花一现,他必须要搞清楚,而他也有不得不搞清楚的理由。
毕竟如今潞王还没就藩,卫辉府的归属权尚有可商榷的地方,如果卫辉府是这样一个繁盛向上之地,目前的税入只是其冰山一角,那么如此重要的地方,他作为户部尚书,是一定要奏请朝廷让璐王改就藩之地的!
虽然说这话从宋尚书嘴里说出来有些令人难以置信,毕竟当时潞王府的修建就花掉多少银子了?如果更改就藩之地,又要花掉多少银子?
这里就要比较两者之间的价值了,权衡各种得失。
所以宋尚书对此事只是自己内心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而且这个想法太过惊人,一时还不敢对外人言。不过宋尚书的行动是不慢的,他已经开始着手派人到卫辉府深入了解,并且积极奔走,想将和自己有共同理念的人推到卫辉府知府的位置。
如今卫辉府的知府之位还没有定下,就是几方势力胶着的结果。
宋纁先入为主的认为,能做出这么大的功绩的人自然是一方的执政者,毕竟底下的人再能干,没有决策者做决断,能做出什么东西来?一个好的领导者,不必事必躬亲,但是一定是一个英明的决策者、先行者。
若是这番政绩是周邦彦底下的人做的,宋纁是不太相信的,这就表示这个人要代替周邦彦做决策,甚至说的更加直白一点,这个人能将整个卫辉府玩弄在自己的股掌之上,能将周邦彦在卫辉的势力整个架空。
而眼前这个看着少言寡语、但是话一出口就十分张扬犀利的年轻人,会是那种可能吗?
宋纁宦海沉浮数十年,几次回乡几次起复,就连和张居正这样的猛人都当面锣对面鼓地交锋过,他的目光要比焦侍郎这样的人长远的多,胸怀也宽广的多。
他瞬间就做下了保秦修文的决定,不管这个秦修文是不是自己猜测中的那样,至少他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那么保下他并没有任何坏处,况且,天才总是高傲的,这是人之常情,若是一个天才又才华横溢,又十分精通人情世故,这才让人感到危险——官场上,最大的忌讳就是此人无懈可击,那也就意味着,此人不会有任何软肋,你永远不能彻底收服他!
“焦大人,此言差矣!刚刚秦郎中也是好言好语,并没有什么冒犯之言吧?咱们两个确实没看懂不是么?也确实是秦郎中给我们解释了一番,也是实事求是啊!况且这般人才,正是我们户部所需要的,到时候上报给皇上,估计也是大功一件,又何必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计较呢!”
宋纁是户部一把手,他的话自然够有分量,又叫焦侍郎不要小鸡肚肠,又说要上报给皇上,暗示到时候他也能从中分一杯羹,已经是恩威并用,焦侍郎就算心里再怎么不满,此刻面上也只能镇定下来,不好再摆脸色。
徐景山一颗心这才放了下去!
他侧头看了一眼不动如山的秦修文,刚刚差点没被吓死!这年轻人怎么就这么傻大胆,居然敢明着讽刺上官,简直就是不要命了!他刚刚真怕宋尚书站焦侍郎那一边,直接就把秦修文给踢出户部去了!
秦修文是傻大胆么?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就在刚刚那短短的一炷香的时间,他已经试探到所有他想要的结果,也知道了以后自己该如何在宋尚书面前行事。
关于宋尚书派人到卫辉府的事情,其实秦修文早就已经收到消息了,如今的卫辉府就是秦修文的后花园,只要他想知道,就没有他不能知道的。
算算日子,那人也该要回京复命了,他此刻不管如何,都要在宋尚书面前树立好一个比较正面的形象,可以张扬、可以犀利,但是绝不能畏缩、谄媚,哪怕这位宋尚书此时不喜,但是当他知道了自己在卫辉府的战绩后,相信会更加倚重自己。
根据秦修文的分析,这位宋尚书是个开明大度、有容人之量的上官,但是同时他只用自己信得过的自己人,十分固执,不会轻易改弦易辙,也不会被权势所束缚。宋尚书派人去卫辉府调查最后定然会查到自己头上,他在卫辉府的表现虽然在结果上是好的,但是对于每一个上官来说又是值得警惕的——用了秦修文,自己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周邦彦,被架空权力?
每一个当权者,其实都不希望有这样的情况出现,无论他性格如何,喜好如何,这关系到的是从属关系,手中的权力是否稳固。
此刻自己如此表现,对方便会提前将目光锁定在自己身上,然后等到调查结果出来后,和他的想法相互印证,最后自己便彻底在宋尚书心中站住了“有大才但是性格不成熟”的人设,这样才能让他放心用自己。
秦修文从来不惜以最坏的方式去揣度人性,也从不敢赌对方的仁慈,这是他作为一个孤儿,在冷厉的环境中摸索出来的结论。
秦修文对这位宋尚书的研究很深,毕竟这位也是一个在官场沉浮了数十年的老人了,秦修文从他读书时期的文章,一直到他做官之后的每一次奏疏,都让人搜罗了起来,研究了个透彻,这才能做到举重若轻,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下,收放自如。
这是秦修文的一贯做事习惯,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有时候跟对领导很重要,而领导对自己的信任和器重是更重要的一件事,在周邦彦身上他是打了一个出其不意,而同样的招数用在宋纁这种老江湖身上,那就根本不够用了。
至于焦侍郎,秦修文根本就没有把他当作正经上官看待过,既然一开始就不分青红皂白站在了对立面,那对付这种人,干就完事了!
户部又不是他一家之言,他完全不用曲折讨好此人,干干脆脆选择宋尚书的派别站稳,明刀明枪地和焦侍郎干上,又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又是自己在户部的投名状,同时这才是宋尚书想看到的结果。
果然,宋纁接下来的一番话,彻底印证了秦修文的思路:“秦郎中既然有此般大才,本官觉得应该将这个复式记账法好好地进行一番推广,不仅仅咱们户部中每个司都要学,还要派地方上的官员入京学习,这般记账法确实能填补以前的许多漏洞,完善前人之不足,待本官上达天听之后,相信皇上定然会对秦郎中进行恩赏!”
能不恩赏吗?这样一来,地方上做假账错帐就更难了,皇帝的税入能再多收到一些,知道万历最近很缺银子的宋尚书想着,若是说别的事情,万历不一定愿意召见自己,但是说这个事情,相信马上便会有结果。
没办法,任性的皇帝躲在深宫,大臣们想见一面都难啊!原本可以早朝时候说的事情,现在只能要么尝试递密折给万历等着私下召见,要么只能走内阁的路子,搞得如今内阁权力越来越大,气焰也越来越嚣张,宋纁很是看不惯!
徐景山跟着秦修文,心情忐忑地进来,晕乎乎地回去,根本没想到回去的时候居然还接了一个大任务,不仅仅要在户部推广新的记账方法,就是以后地方上也要学习这种记账方法,以后他们广西清吏司还会像如此这般门厅冷清吗?
自己下棋闲聊、喝茶观鸟的悠闲时光恐怕会一去不复返了吧?
可是,就连宋尚书都说了,这以后会是大功一件!要是这般大功劳砸下来,以后自己还会有更进一步的可能吗?
徐景山以前一直觉得就这样混着吧,反正也没有希望再往上走了,劳什么神?所以不争不抢、与世无争,而如今,仿佛一条通天大道已经在自己脚下铺好了,自己只要顺着这条道往前走,就能看到另外一片天地
徐景山看着走在自己身边,依旧云淡风轻的秦修文,真的很想问一句,秦元瑾,你是那福星转世不成?
秦修文面上看着淡淡的,其实心里何尝不是长松了一口气,斗智斗勇的交锋是无形的,官场上的争斗不是战场的舞刀弄枪,一个细微的表情、一个下意识的动作,都会使人功败垂成,秦修文为了今日也是耗费了诸多心神。
然而,他的目标终于是达成了,记账方式的改革只是他的第一步,大明所有地方清吏司都要受他培训,那么他就能迅速地汇集整个大明的经济数据,只有掌握了这些数据,秦修文才能更直观地知道如今大明的问题出在哪里,自己要从哪里开始着手才能修修补补这个逐渐日暮西山的大明朝。
秦修文觉得自己的计划按部就班,没有问题,可是当他今日下衙的时候,刚要出户部衙门,却被一个早就等候在那边的一个杂役叫住了:“秦大人,您留步,那边有位大人在等您。”
秦修文往顺着杂役指的方向,往西侧一看,就见到一个小厮立在一辆马车前,见到秦修文视线看过来,就遥遥行了一个礼,示意秦修文上马车续话。
那辆马车外表看不出什么,只是车上到底坐着谁?如此藏头露尾,又敢在户部衙门口截人?
秦修文心思电转之下,已经有了点眉目,径直朝马车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