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廷的调令再次传入卫辉府的时候,虽然很多人都知道秦修文会在任满三年后调离卫辉府,但是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早,根据朝廷的公文,秦修文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交接,等到今年年底前到京城户部衙门入职。
这样一来,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在卫辉府做了两年多的通判,连三年都没做满,居然又要高升了?
而且又是连级跳,从正六品变成了正五品,还是个京官,这可是大大的升迁啊!
一般来说,地方官平级调动入京城,也算是升官了,毕竟这可是天子脚下,人常说“京官大三级”可绝不是空穴来风的。
并且好些人心里还想着,原来这位秦大人不仅仅能够带着下属升官,还能带着自己的上峰升官!这不,周大人不也高升了三品刑部侍郎吗?
远在京城的那帮大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在卫辉府做官的人能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吗?至此,秦修文彻底成了卫辉府官场上的一个传奇,不管真不真心与他交好,那都必须得客客气气的,毕竟这是一个可以带着下属飞带着上峰飞的猛人啊!
因为刑部右侍郎不日就要告老还乡,周邦彦需要继任的时间比较赶,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就要上京,还没等继任者就位,就匆匆收拾包袱走了。不过周邦彦走与不走,大家其实心里没有太多触动,和普通上峰离开一样,离别酒、送别宴那是一场不少,最后走的时候还要来一场十里相送,以表挽留之意。
周邦彦自己也当然是志得意满,虽然去的地方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好,可是架不住是实打实的三品官职啊!有些人可能当一辈子官都没法从四品坐到三品,三品官员,那可就是迈入高官之列了,他又有着卫辉府的功劳在身,到了朝廷里自然会受到皇帝重用,前途那是一片大好!
周邦彦走的爽快,留下的事情可都交给了秦修文和林同知,这两人是做惯了卫辉府大大小小的事情的,竟是周邦彦在与不在,也没什么两样。
甚至于,没有了周邦彦,卫辉府上下官员更是不用顾忌其他人了,堂而皇之地设宴要款待秦修文,就连林同知,都几次表达了惺惺相惜之意。
秦修文自然是来者不拒,几乎每隔三天就会赴宴一次,将卫辉府大大小小的官员都长谈了一遍,甚至他还主动设宴,邀请了“卫辉时报”的那一群读书人,还有一些重要的商贾豪绅之流,秦修文要确定这里处处都打上了他的烙印,就是在他走后,也能继续指挥地动卫辉府的一切,让这片土地依旧按照他的意志运转。
其实更加好的方式,当然是派遣一个秦修文信赖的过,和他同一思想抱负的官员接任卫辉府知府这一职位,可是他自己现在也才刚刚够上五品官职,在朝中又毫无靠山根基,根本做不到这一点。所以他只能以下层包围上层,若是新来的知府能够知情识趣,不乱动乱弄,那么你好我好大家好;若是个头脑糊涂的,秦修文也能确保自己留下来的这些人能帮他制衡于他,不让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
秦修文在忙着做自己的收尾工作,而确定自己要跟着秦修文再次进京的季方和却是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因为他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崔丽娘这次不会跟随大人入京。
京城在季方和脑海中并没有太多美好的回忆,但是他作为秦修文的私人幕僚和师爷,自然是秦修文上哪里他就去哪里。况且,从私心来讲,他也想回到京城,跟着秦修文一展胸中抱负,好好地扬眉吐气一回!
好男儿志在四方,再加上他和秦修文的情谊,并且秦修文也和他说过等到了京城要给他安排的事情,他实在说不出口自己想要留下来的想法。
季方和思来想去,还是跑到了秦修文的府邸,在后院堵住了正要去安排事物的崔丽娘。
崔丽娘一看到季方和,未语先笑,只是这种笑是一种公式化、职业化的笑,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同时她对底下的两个小丫鬟道:“你们两个先去吧。”
崔丽娘对着身后两个举着托盘的小丫鬟摆了摆手,两个小丫鬟连头都不抬,直接应了一声“是”,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行止有礼,一看就是规矩极大、调教地极好的。
“季先生,有礼了。您若是找大人,大人今日得晚些才回来,您可以到书房或者小厅去等。”
说完之后,崔丽娘就想离开,没想到却被着急之下的季方和一把拉住了胳膊:“丽娘,你就真的如此绝情吗?我,我这两年来,就没有一丝一毫打动你的地方?”
崔丽娘轻轻用手指抚掉了季方和抓着她的胳膊,季方和一惊之下,知道自己失礼了,连忙放手,又怕自己弄疼了她,连忙道:“没,没弄疼吧?”
崔丽娘如今早已不是初见时候的那种柔弱无依的形象,也并不追求衣着打扮来彰显自己的美貌,今日她一身素色纱衫,头上就一根“一点油”金簪固定墨发,袖口束紧成了窄袖,方便她写字做事,整个人显得十分利索,但是又难掩其风姿,尤其是那一双眼眸,顾盼神飞,坚定又果敢,让人知道这女子,轻易不能招惹。
可是季方和不仅仅招惹了,等他明白过来自己的心意后,几次三番示好被拒,只能不远不近地看着她,她有任何需要帮助的时候,季方和总是第一个伸出援手:她要练字,季方和搜集各种名家字帖任她挑选;她要在“卫辉时报”编辑处有话语权,季方和想方设法敲打那些书生;她一有任何身体不适,季方和总是第一个紧张兮兮地站出来为她延医请药。
可是,即便如此,崔丽娘却仿佛没有感动分毫,还叫他不要再插手自己的事情,她可以自己做好这些,不需要季方和横插一脚,若是他觉得太闲,可以让秦大人再多分派点事情给他。
当时季方和听的是又气又恼,又被她的拒绝伤透了心,可是后来看着崔丽娘自己一个人虽然艰难迂折,但是也完成好了大人交代给她的事情,并且在一次次历练中,她整个人变得更加的璀璨夺目,季方和便有些明白过了,崔丽娘要的是尊重,而不是所谓的怜惜。
自此之后,季方和一直不远不近地和崔丽娘相处,和她分享自己在官场上的所见所闻,和她讲自己对卫辉府发展的看法,和她说印刷坊的种种事情,果然这些都很让崔丽娘感兴趣,两人渐渐的关系又和缓了下来,成了能说一些知心话的朋友。
若是季方和是现代人,他肯定会感叹一句:友达以上,恋人未满啊!
原本季方和以为自己还有时间赢得佳人芳心,就连上次回乡探望父母家人,季母兴冲冲地要为他相看女子,他也都拒绝了,惹得季母不开心了许久,逼问季方和是不是外面看上哪家的姑娘了,自己去提亲,但是季方和也不肯说,毕竟人家姑娘还没点头呢,自己现在说出来不是毁了崔丽娘的名声么!
可是如今,再过几个月自己就要离开卫辉府了,京城和卫辉府离的那么远,此一别,山高水长,再见遥遥无期,况且卫辉府对崔丽娘虎视眈眈的好男儿也不是没有,这已经是季方和最后一次机会了,再不说,他可能这辈子都会错过崔丽娘,一想到这种可能,他便心如刀绞,难受地不能呼吸。
崔丽娘低低浅笑了一下,然后仰起头看向季方和:“季先生,你有你的雄心壮志,要奔赴京城和大人一起在官场上开疆扩土,而我一介女流之辈,就不配有自己的想法了吗?留在卫辉府,守好大人的基业,不让人轻易动摇了去,这是丽娘的追求!”
崔丽娘一字一顿道,每一个字都说的格外认真,秀丽的脸庞上写着坚毅,只有秋季的风卷起她的鬓发时,泄露了一丝踌躇。
崔丽娘想的很清楚,自己如今能在卫辉府有这般局面,是天时地利人和,换一片土壤,是更加难上万倍,京城中贵女众多,到时候大人定能择一真正的女主人为大人打理后宅,而她管好“卫辉时报”这摊子事情,她要学习的还有很多,若能管出名堂来,坐上大人许诺她的主编之位,那已经算是不错了。
至于季方和,这是一个在男女感情上彻彻底底的蠢蛋,傻乎乎地只会一头往里撞,对她百般好又如何,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自己曾经的利用吗?自己这样的人,是不配和这么好的郎君在一起的,还是放他离开之里,远走高飞吧!
但是崔丽娘不知道为何,想到“远走高飞”四个字,自己内心却被刺痛了一下,这感觉不知从何而起,却转瞬即逝,快得她都抓不住。
季方和是知道崔丽娘的志向的,听到这里,自己竟然也不觉得奇怪,只是他犹是不死心,还是问了一句:“那,那你,你喜欢过吗?哪怕一点点?”
季方和用手指比了比指甲盖那么大,他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丽娘就说只有一点点,他就不管了,就当他背弃了兄弟一回,他要留在卫辉府不走了!
结果崔丽娘连犹豫都没犹豫,直接摇了摇头,然后又轻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崔丽娘错身离开,空气中仿佛还弥散着她身上惯常擦的香粉味道,清清浅浅、浮浮沉沉,但是不一会儿又消失不见,仿佛那样一种味道的存在,也只是自己的错觉。
季方和心痛到不能自已,但是长久以来学过的礼义廉耻不允许他崩溃,他一个人就如同一根木桩一样在后花园站了许久,久到腿脚麻木了,他才踉踉跄跄走到了小厅里,此时秦修文正好从外面回来,一看季方和一副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稍微脑子一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看来没有抱得美人归啊!
秦修文对这事是真没经验,只能象征性地拍了拍季方和的肩膀道:“明朗,天涯何处无芳草,等到了京城我再帮你找个好的?”季方和去岁弱冠,回乡的时候问季先生要了一个字,为明朗。
季方和的终身大事已经被季母托付到了秦修文身上,屡次写信提到叫秦修文帮忙看看有没有好的姑娘帮忙说和说和。
秦修文之前见季方和还对着崔丽娘不死心,就也没法提,现在知道两人应该是彻底没戏了,这才开了口。
他在现代听过不少情感大师说,治疗情伤最好的办法,就是下一个更好。
现代人对爱情看的开,可是季方和却完全不这么想,他这方面开窍晚,人生第一次真心实意喜欢一个姑娘,从一开始对她的鄙视看轻到后来的怜惜,再到后来的钦佩,投注在崔丽娘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爱也越来越浓烈,所以绝对不是秦修文说的“再找个好的”那么简单。
“不会有好的了!丽娘就是最好的!”季方和按了按自己的眼眶,心里的难过如潮水一般涌来,死命忍住,才维持着“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体面。
秦修文见季方和还是悲痛万分的样子,亲手给他到了一杯茶,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还能如何。这感情之事不是其他,虽然他可以像这个世界里的很多上位者一样,轻飘飘的几句话给人乱点鸳鸯谱,但是这样强扭下来的瓜,谁知道最后会不会成为怨偶?更何况,以他对季方和的了解,对方也不想他做这种事,否则早就求到他面前了。
只是到底,情之一字伤人,旁人无法感同身受,想了半晌,秦修文也是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你最开始的时候对人家脸色好点,说不定现在孩子都能走路了!”
秦修文这个直男说话也是直戳人心,当时刚认识的时候季方和确实对崔丽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老觉得崔丽娘会勾引秦修文,跟防贼似的,结果倒好,自己一头栽了进去。
季方和简直就是欲哭无泪,他双手掩面,沉沉吸了一口气,这才悔恨道:“是我当时自己见识浅薄,只以外表看人,其实丽娘心里高傲极了,当时若不是她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不会做那些事。韩信受得了胯下之辱,就是能屈能缩,女子无奈之举就成了不知检点!若说不对,那只能是世人不对,就像我这种庸庸碌碌之辈,只会以自己内心的龌蹉衡量他人,其实女子的贞洁永远不在罗裙之下,而是在其心、在其骨!在我眼中,丽娘是再冰清玉洁不过的一人。”
季方和越说越想哭,见桌上有酒,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了,直接就往自己嘴里倒,不一会儿,一壶酒就倒了个精光。
今日厨房里算着秦修文要回来的时间,将饭菜酒水都准备好了,秦修文不是每晚都有心思喝酒,但是身边人仔细,从来都会准备好一壶。
结果却都便宜了季方和。
季方和可没有秦修文的酒量,一壶酒下肚,喝的又快又猛,又是上好的梨花白,喝完直接就倒了下来,一边抓着酒壶一边口中还喃喃着崔丽娘的名字。
秦修文可见不得这种痴男怨女的场面,正准备出去把季方和身边的一个小厮叫过来,扶着他回去,结果刚一推开门,就看到崔丽娘手里捧着一叠账册站在门外。
也不知道她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就见她木木地将账册递给了秦修文,扯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道:“大人,这是“卫辉时报”这个月的账册明细,我已经核对过了一遍,没有什么纰漏,还请大人审阅。”
秦修文接过账册,崔丽娘就草草行了一礼,然后僵硬转身离开了。
脑子里却还飘荡着刚刚听到的那两句“女子的贞洁永远不在罗裙之下,而是在其心、在其骨!”,“在我眼中,丽娘是再冰清玉洁不过的一人。”
眼泪一滴又一滴迅速地划过了崔丽娘的眼角,模糊了她眼前的视线,崔丽娘没有掌灯,泪水在夜色的掩盖下,无人知晓。
等到快要走出了秦府,她突然抬起头,看着天上那一轮皎皎明月,用手背一点点将自己脸上的泪擦干,然后挺直了背脊,快步登上了马车,再没有回头往秦府的方向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