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一个商人都居心叵测、阴险狠毒的,但是一旦有损害到他们利益的人或事出现,那么作为商人的本质,他们是一定要进行对抗的,这个无关个人品性,只是商人逐利的天性而已。
松江府一整个府里大半土地都种植棉花,织机十室必有,白日种田,晚上织布的家庭不知凡几,因为技术的进步和朝廷的鼓励,因此松江地区的布匹尤为精细,不仅仅在整个大明十分畅销,就连倭国和高丽都十分喜爱松江布,远销海外,成为了松江府的一大特色。
有利可图的地方,商人自然也应运而生,松江的大商人绝大部分依赖于纺织业,除了收各个农家所织的布匹外,同时也建立自己的作坊聘请织娘织布,倒买倒卖间赚取大额利润。
正是因为松江布如此畅销,所以哪怕松江本土已经大部分土地种植了棉花,依旧不够他们生产所需,于是生产人力成本更低、但是棉花质量同样不错的卫辉府,就成了他们的原料主要供给地。
之前大家都合作的不错,一个只供原料,一个生产成品,再进行销售,大家各得其所。但是现在,因为秦修文的横插一杠,事情出现了变数,而这个变数是松江府的商人所不能忍受的。
秦修文自然也考虑过,技术的革新会冲击原有的内陆市场,所以他在纺织这一块是没有过多的插手的,更多的只是因势利导。其实哪怕是现在,卫辉府虽然冒出来不少大大小小的纺织作坊,也让有了闲钱的农户可以购买得起织机,但是和松江府比起来,除了在机器方面目前的速度有所增快一些,其他的方面并没有更多的优势。
毕竟松江府已经沉淀积累了这么久,卫辉府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内就能赶超,从棉布的精密程度、纺织的手法、印染的效果来说,都远超于卫辉府,就拿一匹同样的棉布来说,卫辉府的棉布洗完了会褪色,但是松江棉布不会褪色,光这一点,就是目前的卫辉府还不能攻克的难题。
其实就是因为松江府的这些特殊的技法,使得松江府的棉布有“松江美布”的美誉,大明各地的老百姓都以能够买到一匹松江布做衣裳为荣,普通白棉布折银三钱一匹,而松江所产的三梭布则是折银六钱一匹,足足高了一倍价格,却依旧受人追捧,足以说明“松江美布”的品质。
卫辉府目前生产出来的棉布,优势只有在价格和迅速的交货期,质量方面要和“松江美布”比自然是比不上的。但是松江府也会出产一些品质一般的棉布,供给一些洋人还有出不起价格的小老百姓,毕竟产品的质量和价格是要根据市场来应变的,你东西做的再好,但是你价格太贵,别人接受不了,那你也还是卖不动。
所以两个府之间的竞争其实就产生在这个下沉市场之上。
秦修文原本想着松江府的布匹以品质高闻名于世,而他们卫辉府的布匹以价廉、品质尚可来竞争下游市场,同时更多的订单其实是从洋人那边获取的,应该不至于影响到太多内陆市场的发展,可是谁知道,对方连这点蝇头小利也舍不得放。
舍不得放,也能理解,毕竟要按照之前,这些利润应该尽归他们所有,可是接下来他们出的招数,就有些十分难看了。
就在秦修文正月初四刚刚到府衙内自己的办公场所,连茶还没来得及喝一杯,就从林同知那边得来一个消息:松江府那边暂停了所有对卫辉府棉花的采购,并且还要退回之前采购的棉花,放出的风声是因为卫辉府的棉花以次充好,不能满足他们织布的要求。
这一下,可是戳了卫辉府的肺管子了,所有卫辉府的地主乡绅都跳了起来,前两天衙门封印了,他们也知道大过年的找官老爷们说这个事情,搞不好要吃一顿瓜落,就是心里再急,也得等到衙门重新开门了再说。
谁也没想到,大年初一刚一过完,就发生了这等事,好几个地主嘴唇边都呼出去一圈的泡,实在是急的不行,终于等到衙门那边有人了,忙不迭地推举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过来上报情况。
秦修文听罢眉头一皱,原本因为休息了四天养出来的一点好心情也一扫而空了,心里不由想到:果然节后上班第一天必出幺蛾子,古往今来如是!
见是林同知亲自过来跑一趟来请他,便知道这事情小不了,忙跟着林同知一起往周邦彦所在的“德明堂”走去,秦修文算来的快的,等到秦修文来了之后,卫辉府中周邦彦的亲信官员也都陆陆续续过来了,秦修文坐在下首林同知的对面,看了一下后面来的人,便知道周大人看来是急了。
周邦彦如何能不急,原本他都已经想通了要放秦修文一马,通过秦修文的手段,将卫辉府治理地更加繁荣,屏着一口气想要在夏税中一鸣惊人,然后快速升迁,算盘都已经打好了,结果年节一过,事情就出了变数,这如何使得?
周邦彦一身绯色官服,胸口的补子上绣着云雁,加上他身高体长,五官周正,此时凝眉肃目,从后堂过来后,径直走到上首落座,众人行礼后便让人坐下。
周邦彦一手垂放在官帽椅扶手上,一手指尖来回拨弄着腰间革带“三台”带銙处,无声地宣泄着自己内心的急躁,只是面上却让人看不出什么异样。
周邦彦的一双锐利的双眸扫视着下方十几名官员,目光落在秦修文身上的时候顿了顿,然后又收回目光,沉声问道:“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了吧?”
事情自然已经都知道了,刚刚趁着周邦彦没来之前大家还粗浅分析了一番,如今自然是个个点头应是。
“既然如此,本官也就长话短说了,松江府这边的商人肯定是无故施压的,但是这么大的事情,既然松江府那边官府也没有声音,自然是默许的。如今咱们卫辉府的大小地主商人都跑到衙门口请求我们做主,你们说说吧,有何良策。”
卫辉府的棉花到底什么样子的,大家心里还没数吗?本身官员阶层除了秦修文没有大肆囤地外,几乎所有官员本身就是大地主,毕竟成为“士”阶层后,就能免去一定面积的土地赋税,官做的越大免税的土地面积越大,就算你没有土地,别人都会央求将自己的土地放在你的名下免税,这是白得的好处,没有人会拒绝。
这也是为什么世人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读书带来的功名利禄的好处,那可是显而易见的。
在卫辉府,官员们自然也有自己大面积的土地,下面也有佃农耕种,除了种粮食外,自然是种棉花最赚钱,况且今年本身就是赶上棉花大丰收,然后卫辉的纺织业大放异彩,棉花应该是供不应求的局面,售价都比往年要高,光这里面,大家所获之利就不少。
现在松江府搞了这一出,别说是卫辉的大小地主商人跳脚,就是他们也要跳脚啊!
如今卫辉府本身虽然也要消耗掉不少棉花用于纺织,可是到底是刚刚起步,能用掉多少?八成的棉花最后还是销往江浙等地,棉花今年的成熟期是在十月份之后,如今自然已经全部采摘完毕,一大半棉花已经全部售出,还有一小半仍旧需要脱壳去籽后再去售卖。
松江府的商人自然不敢去退卫辉府官员家的棉花,但是他们不少人手中还囤积着不少棉花没有出售,这也就罢了,最多小小亏损一些,可问题是,到了开春就又要开始撒种子种地了,这般闹下来,今年的棉花还种不种了?不种棉花又能种什么,才能弥补这部分的损失?
所有人其实都面临着差不多的窘境,只不过那些普通的商人地主,更加难办一些而已,而且卫辉棉花不良的传闻要是传了出去,苏州府、江宁府、常州府等地的商人会不会群起而攻之?若是被这些府围剿之后,哪里还有卫辉府的立足之地?
到时候卫辉府的棉花,岂不是要大大地贱卖才能出手?!
这是众人都无法接受的结局!此时这桩事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而是所有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事了!
“大人,依下官看,若不然修书一封给严知府,让他管束一下松江府的商人,否则便将此事闹到御前咱也没什么理亏的!咱们的棉花品质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是他们松江府商人的狼子野心!”曹推官第一个跳了出来,忍无可忍道。
他的妻子是卫辉府本地人,家中是当地十分有名的大地主,家缠万贯自不必说,娶了这位娘子后,靠着岳家的帮衬和疏通,曹推官三年时间内从八品经历升到了七品推官的位置,自然十分清楚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
他岳父张地主这次就是靠着将大半土地都种植了棉花而大赚了一笔,他们和松江府纺织商会的齐会长是老熟人了,由他牵线搭桥下,和松江府的几名纺织行业的大商人签订了长期的契书,基本上每年的棉花都由松江府包销。今年就算年景好,卫辉本地也有人要棉花,但是要的都是零零散散的,而且有着和松江府那边的契书在,张地主没有将棉花卖到本地,依旧等待着松江府那边的人来以市价统一收购。
然而,一半的棉花已经卖了过去,对方却大半个月了也没吭声,说好了等收到货后就立马将剩下的尾款结了,结果催促了对方,对方竟然就说棉花品质不好要退,后面的棉花也不要了!
这样一来,大半土地的收益都要打水漂!今儿个一早,老岳丈还抓着他的手,哭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要他做主,这会儿可不是忍不住了么!
曹推官其实说的话是没什么大问题,毕竟是松江府先把污水往他们身上泼的,曹推官想着身正不怕影子斜,说话自然有胆气。
可是他却听到周邦彦冷“哼”了一声,只是淡淡地看了曹推官一眼,吓得曹推官一个激灵,想着自己到说错了哪一句话,而周邦言则依旧一言不发。
林同知见此情况,只能“哎”了一声,解围道:“这法子你以为大人能想不到吗?但凡咱们官府出面能摆平的,何须大家聚在一起群策群力?曹推官你有所不知,那位严知府虽然家中平平,但是他有一义父,是内宫中的秉笔太监方公公,如今圣眷正浓,如何与其正面相斗?此事若没有严知府首肯,又如何能成事?不过是几个商人上蹿下跳,根本不值得一提!”
“嘶——”众人闻言,这才知道周大人为何如此了,原来就是靠背景关系硬刚,也比不过人家!这就有点棘手了,听闻那位严知府做事甚是霸道,现在果然,就因为卫辉府影响了一点点松江府的利益,就要让卫辉府的整体经济都崩溃了才罢休吗?
这棉花可是卫辉府的主要经济作物,如果都烂地里,没人要了,岂不是要搞垮刚刚有点起色的卫辉府?
又有人上前献计献策,不过无外乎是找松江府的商人和谈,或者是降价求存,将之前抢了他们松江府的订单不做了就是,维持原状,应该他们就能满意了。
从商业竞争上他们完全不是松江府的对手,在人脉靠山上也比不过对方,只能忍痛割舍掉一部分利益,稳住了对方再说。
况且,在座大部分当官的,只是做个不管事的大地主而已,他们并不直接参与经营,认为这是掉份的事情,与他们的地位不符,所以他们也不在意谁能做好纺织,谁能多卖布,只要保全了他们自身的利益,那大家就可以相安无事了。
只能说,刀不是割在自己身上,所以不觉得疼。
若是他们也有自己的纺织作坊,看着因为松江府商人的污蔑,而导致自己的作坊再无订单,织机变卖、织工解散,投入的巨大成本一朝付诸东流,不知道还能不能说的那么轻松。
或者若是他们自己是一个织女,全家老小都指着自己的活计,能多挣点银子,改善家中的困境,现在却又一朝回到从前,只能继续在家中养鸡喂鸭、照料家人,再无走出去的可能,不知道他们是否乐意?
反正周邦彦听下来是不乐意的,毕竟这样一来,他还如何实现自己在夏税时候的一鸣惊人?如何实现自己想好的升迁规划?
所以,他再次将目光落到了秦修文身上,见秦修文也同样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忍不住点他:“秦通判,你有何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