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知行是卫辉府一个普通秀才,为了读书考科举,从村子里走出来,举家搬迁到卫辉府城,就为了在卫辉最好的书院读书,那里有最好的夫子,最优秀的同窗,可以在科举之路上助他一臂之力。
他的哥哥在码头卖力气做装卸的活计,嫂子掌管着一家老小的所有家务,他的母亲为左邻右舍浆洗缝补,就连比他小四岁的妹妹每日都是头也不抬地给绣庄做绣活,每日可以赚到五六十文钱,说是可以给他添置一些笔墨。
为了这个他都和他母亲吵了不知道几次了,村子里女儿家十五六岁就说亲了,就算是在府城,那也最多十七八岁就要嫁人了,可是现在妹妹已经十六岁了,他母亲连给她说亲的心思都没有,整日里就压着她做绣活,全家人攒下来的钱都用在严知行的读书写字交束脩上了,纵然三个人没日没夜的干活,但是依旧多不出一文钱来!
他母亲总和他讲,他父亲早丧,当年就是一个秀才公,她只生下两个儿子,其中只有他是有读书天分的,他父亲还在的时候也是尽心尽力地培养他,没道理等丈夫死后,自己就撒手不管了。
他母亲一心要继承先夫的遗志,砸锅卖铁也要将他培养出来,幸亏严知行是个有读书天赋的,十四岁开始考科举,一路顺利,秀才功名也到手了,原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了,可是等到考举人的时候,第一次没有考中,严母觉得是村里的夫子本身也只是个老秀才,没有本事教,背井离乡一家人到了府城,又想尽了各种办法将儿子送进了府城最有名气的书院。
学了两年后,严知行自己都觉得学问精进了很多,以为这次希望很大,谁知道偏偏天不遂人愿,严知行在开考前得了痢疾,拉的几欲脱水,连站都站不起来,哪里还能去赴考?
人说穷秀才、富举人,只有考到了举人那才是达到了为官者最基本的起跑线,连这条线都没有达到,家中有能耐的还能疏通疏通在衙门里谋个差事,若是没有门路的,那么就只能原地蹉跎,将希望押在一次又一次的科考上面。
严知行原本不想再考了,他们这一家人实在过的太苦了,大哥三年没有做过一件新衣,大嫂一个人带着三个小萝卜头操持内外家务,老娘常年浸在冷水里的一双手已经糙的不行了,还有小妹,明明花骨朵一样的年纪,看东西居然还要眯着眼,显然是做绣活做坏了眼睛!
这种苦不仅仅是生活上的苦,还有所有人省吃俭用,点灯熬油,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但是他却一而再地让家人失望之苦。
严知行觉得这些苦难都是自己造成的,如果他不再读书,他们一家搬回乡下,他在乡间也开个学堂收几个村童,他们家就会宽松许多,何至于此!
但是奈何严母绝不答应这样的请求,甚至还以死威胁,说只要她还在世一天,严知行就必须读一天书,要想不读书,除非她死了!
为了这个,一向孝顺的严知行都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两天没出来,几次举起火折子想把自己这么多年所学都一把火烧了,可是翻到就连自己五岁开蒙的时候练的字稿,都被他母亲好好地一张张抹平收好,一个二十岁的大男人忍住不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泪水从他的手指缝里倾泻出来,从一开始的小声呜咽到后来的放声大哭,全家人都听到了动静,只是严母拦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去,让严知行自己消化自己的情绪。
终究,严知行也是舍不得啊!
他舍不得自己经年所学,舍不得他爱惜无比的书本,舍不得用全家人的汗水和爱凝结成的每一本书,每一个字!
可是这份爱如此沉重,如同一个厚厚的壳背在自己身上,没有一刻是轻松的,若是没办法在科举之路上更进一步,或许这个壳他要背到死!没错,他是想当懦夫,想当逃兵了,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去承受这样的负担了。
这次之后,严知行整日闭门读书,书院那边他和母亲商议过,自己已经在那边学了三年了,若有不懂的再去询问夫子和同窗,其余时间不必再去,也算是节省了一项开支。
严知行除了更加刻苦地读书,剩下的时间就是抄书,幸好他在书院里还是结交了几位不错的同窗,同样都是家境一般的,但是要比严知行好上不少,平时他们若有书肆或者富户子弟需要抄书的活计,都会叫上严知行。
严知行字迹端正飘逸,抄书之时一气呵成,很少有错漏之处,所以抄上一本书一般能得个两三两银子。
两三两银子已经是个非常不错的价格了,够他们一家六口大半个月的嚼用。可惜这样的活不是每天都有,况且每次抄一本书都要耗费五六天的功夫,且那么多读书人都虎视眈眈这些活,每个月能接到一次抄书活计已经算是不错了。
这还是自己不去书院了才能去抄书,否则若是在书院里,夫子们是禁止学生干抄书的活计了,毕竟书院读书日程安排的非常满,晚上也是寄宿在书院,四个人一间的大通铺,若是自己点灯熬夜岂不影响他人?第二天起来后精力也不佳,如何能应付第二日的功课?
所以现在虽然读书的时间有所减少,但是好在也能为家里小小出一份力了,严知行感觉稍微松了那么一口气。
就抄书这个事情,还是在严母面前再三保证自己不会耽误功课,同时只抄写一些和科举有关的书,绝不抄那些话本子杂书闲书之流从而移了性情,才得到严母的同意且接受了严知行的抄书银子。否则他去做别的事情,就算赚到了银子,严母也不会收。
严母虽然固执,但是也讲理,只要是对儿子学业有益的事情,她都会全力支持。
那日严知行将抄好的书用蓝布包好放在怀里,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冒着风雪走了出去,绕过几条巷子,走到了一家小院前面,敲了敲同窗范恒的家门。
寒冬腊月的,今日正好又在下雪,严知行想着范恒应该在家。
范恒老家不在卫辉,不过在卫辉另外赁了一个小宅子,平时吃住都在书院,只有放假才会到这个小宅子里,但是最近书院已经关门放假了,毕竟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照理范恒应该在家才是。
严知行又敲了好几次门,露在外面的手冻的直哆嗦,见还无人开门,就知道此刻范恒应该是不在了。
原本此刻严知行该走了,可是答应好范恒今日交书的,听范恒讲明日一早他要带给一个朋友,若是现在自己回去了,范恒交不了差该如何?
还是等一等吧,不差这点时间。
严知行冒着寒风等在严知行家门口,冬日的风雪似刀似剑,往他脸上刮去,严知行双手拢在袖中,来回踱步,可是脚趾已经冻的失去了知觉,身上的棉衣外面看着还行,里面的棉絮早就是好几年的了,哪里还有多么防寒,只能时不时对着手地哈上一口气,让自己不至于冻僵。
好在等了大约一刻钟,范恒终于露面了,一看到等在寒风中的严知行,范恒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连忙将严知行请进屋子,把屋里的火炉点了起来,两人围着火炉烤着火,火炉上面烧了一壶水,等水开了又给严知行沏了一杯茶。
严知行捧着茶盏,烤着火炉,才感觉到自己好像活过来一点,讲话也不舌尖发麻了,放下茶盏,从怀里将蓝布包好的书拿出来,递给范恒查验。
范恒是知道严知行的为人的,再是放心不过,而且今日他还心头挂着别的事情,草草翻了两页见字迹端正,没有涂改就放到了一边,然后压抑不住兴奋地问严知行可知道“卫辉时报”上“征稿启事”的事情。
严知行懵了一下,“卫辉时报”他知道,他家大哥就在码头上做事,那个“卫辉时报”恨不得到卫辉的商旅人手一份,上面的内容也从他大哥口中知道一二,严知行并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现在又出了一个“征稿启事”?
今日范恒在茶楼里和人打了一天的嘴仗,肚子里也是一车咕噜的话,这才耽误了和严知行约好的时间。不过就算今日严知行没来,他都是要去找他的,看他一脸懵然的样子,就知道今日严知行又是闭门读书抄书,根本没有来得及听外头的大热闹。
范恒顿时就将这事的前因后果都说了,说完之后还不忘询问严知行,他站哪派,觉得谁说的有道理。
范恒厌恶那秦大人至深,认为那个秦大人没有一点文人气节,以前严知行迎合好友也好,心中也是这样认为也罢,总要附和两声,可是这次他却久久没有回复范恒。
范恒有些疑惑地抬起头,便听自己的好友低低叹息一声道:“之前我也认为那位秦大人急功近利,做事手段太过激烈,根本不是我等读书人心目中的好官。可是你知道的,我家大哥就在码头干活,大哥他告诉我,自从新码头修建以来,来往南北货船多出来不止一倍,码头的工人根本不够用,人少工价自然得往上提,有时候遇到急货或者夜间卸货,工钱可以比以前多一倍。我大哥说他不怕辛苦,就盼着新码头造好,卫辉码头越来越繁华,那么咱们小老百姓就多了一份来钱的营生。以前只能种地的,现在也可以去码头干活了,虽然都是卖力气的活,但是至少给了人更多的一种选择不是吗?而这些变化如果没有那位秦大人,恐怕实现不了。如今我家大哥赚钱是大头,请原谅我,实在是不能享受了好处,还要唾弃对方几句,属实是不能。”
说的粗鄙点,这和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又有什么两样?
范恒被好友的话说愣了,他家境尚可,虽然算不上很富裕,但是过过普通人的日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家中良田几百亩,到了卫辉求学因为路远不方便时时回去,家中还特意帮他在卫辉府租赁了宅子,平时身边还有个书童随侍左右,基本无需他做杂务。
如今听严知行这般一说,才发觉自己太不食人间烟火了。
严知行说完还有些诚惶诚恐,就怕惹得好友不快,没想到范恒却是爽朗一笑:“既然如此,那你可得要好好多写几篇文章,给那位秦大人摇旗呐喊了!我观今日的架势,秦大人的支持者可是甚少啊!”
范恒大度爽朗,这也是严知行喜欢与其相交的原因,两人不因观点不同而争执,反而能互相理解对方。两人说着说着,干脆就着灯盏,铺开纸笔,各自写起了文章。
严知行只觉得胸腔内有一团火在燃烧,如同那个火炉一般越烧越旺,他将那团火都化成了笔墨精华,写在了纸上。
十年寒窗苦,身体苦,精神亦苦,若是整个大明多一些像秦修文这样的官员那该多好,让老百姓多一丝希望,让读书人看到一种不一样的为官者,不单单是之乎者也,也不仅仅是施行仁政,而是够有魄力、够有胆识、够有能力,左右自己的命运,实现自己的抱负!
以前的严知行不够知道人间疾苦,关在书院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可是如今的他,看清了自己周遭发生的一切,真真切切参与到家中的生计中去,才知道银钱不是读书人看不起的铜臭,它们很珍贵,很难获取,而秦大人可以打破桎梏,能让许许多多的普通老百姓也能取得更多谋生的手段,光这一项功绩,就足以让世人称颂!
笔下的秦修文,化身为了严知行心中的目标和榜样,只有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才能执掌苍生、不负韶华!
严知行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从来没有一次写一篇文章写得他如此意气风发,等写完之后将笔一掷,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等到范恒看完严知行的这篇文章,整个人都惊呆了,又读了两遍,才忍不住拍案而起:“严兄,没想到你的文章又精进了!竟是如此气势磅礴的一篇,我读罢都心潮起伏,不能平静!这篇文章必须去投稿,我断言,必中!”
严知行热血过后,头脑冷静了一点,有些不好意思:“突然生起的一些狂悖之言罢了,岂能登大雅之堂?算了算了!”
私下里和好友交换一下意见也就罢了,如果真的被刊登起来,让那么多读书人看到自己如此吹捧秦大人,虽然他说的是肺腑之言,但是人言可畏,少不得被人说自己攀附权贵,自己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况且卫辉有才之人这么多,恐怕自己投了也是石沉大海。
范恒却见不得严知行如此鄙薄自己,将自己的文章和严知行的文章封好,拉着严知行一起走到了卫辉府投稿点,将两个信封一起投入了一个四方形的铁箱子里。
“就这样行了!明天一早就会有人过来将里面的稿件都取走。严兄,别的不说,若是选中了,还能得一两银子,这不是天大的好事?”
严知行原本还想阻拦,但是一想到一两银子,顿时也不吭声了——刚刚写完这篇文章才花了一炷香的功夫,若是因此能得一两银子,这不是跟白得的一样?
或许别人看不上这一两银子,写文章只是求名去的,但是严知行很看重这一两银子。
严知行不知道,随着这封信件的投入,自己的命运从此将被彻底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