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卫辉到新乡一段的码头都在施工,施工期间只避开了原来的旧码头,特地隔离出来一条通道,就是为了维持来往客货船的正常通行,等到其他地方一旦建好可以投入使用了,再将旧码头一举拆除,纳入扩建的范围内。
这是秦修文请了好几个这个时代的建筑规划能手想出来的法子,为了不影响目前旧码头的使用,同时又加快新码头的建设进程,大家是想尽了办法,几处同时施工,每一处都有专人进行每日的督建,尽管这个年代很多地方全靠人力,但是同时这年头的百姓是真的肯卖力干活,日复一日的勤勤恳恳,毫不惜力,不过才两个月不到的时间,新码头已经有了雏形。
来往客商每次经过卫辉府码头,只要一下船就能看到许多地方都在热火朝天地修建,还没等他们开口询问,就已经有年纪小点的孩童抱着一沓厚厚的大幅面纸张跑过来,拿出其中一份,直接递到对方的手中:“这是我们卫辉府发行的“卫辉时报”第一期,里面有所有关于新码头的规划和开放使用时间,十文钱一份,您想要来一份吗?”
不过十文钱,而且听说是卫辉官方发行的报刊,基本上所有人都会买一份,甚至有些人还会一口气买个十份八份,送给有需要的亲朋好友。
要知道在明代一份邸报是非常昂贵的,邸报就和现代的报刊一样,应该是一日一发,一般是记录朝会中议论之事,然后由京中秀才誊抄过后再发往全国,但是也只有各地的最高级长官才能获取,最高级长官再派人摘抄一些关于他们所在地的要事要闻发给底下的官员,其他事情则是略过,毕竟人力誊抄,能节省一点是一点。如果底下官员想要知道京中发生事情的全貌,还得有自己的门路才行。
就像周邦彦,虽然是四品知府,一方大员,在京城中的时候背靠周家每天读一读邸报是最平常的事情,但是到了卫辉府后,再想看京中的邸报,就要派周家仆人往返相送,就这路上的车马费来回一次就得好几十两银子!富贵如周邦彦,也不是每一期的邸报都看,而是由周家摘录下来认为重要的内容再送交到周邦彦手上。
所以当有人听到这个和邸报差不多的刊物,只要十文钱就能获取的时候,只要能识文断字的,基本上都会来一份。
这当然也是秦修文捣鼓出来的玩意。
活字印刷术其实早就已经发明出来,只是很多珍贵书籍笔谈之类的,还是以文人内部抄写为主,只有一些销量很好的话本子、四书五经以及蒙书三百千之类的,才会有大作坊用活字印刷术进行印刷。
这方面秦修文其实很能理解,很多时候人们逐利而生,在没有一定利益驱动的时候,就不会去大力发展某一个其实十分有潜力的领域。
此时的大明,很多印刷小作坊还用着雕版印刷术,因为雕版成本低廉,字数固定的情况下,只要请工人雕刻出需要的版面再进行印刷即可,适合一些小篇幅的书籍印刷,毕竟此时的人工是最便宜的。若是要做活字印刷,活字不仅仅要一直更换烧制,就是排版也需要好几个会识字的工人,这样的人请过来做工,本身工价就要高出不少,在不确定销量的情况下,还不如使用手抄或者是雕版来节省费用。
秦修文这份报刊就是用的雕版印刷术的技术,他的工坊已经建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购了卫辉府内一家濒临倒闭的印刷工坊,让他们搬到新码头那边的租地后,就开始了印刷。
一开始秦修文还想要工坊用活字印刷的方法来印,结果却被里面的老师傅一口否定,说成本太高,卖出去一万份恐怕都回不了本,这才打住了这个主意,老老实实先听老师傅的话。
那老师傅姓袁,既是袁家印刷坊的老师傅又是主人,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祖祖辈辈都靠这门手艺吃饭,但是奈何传到了袁师傅这一辈,他手艺是极好的,但是却为人太过耿直,得罪了不少书商,干活又特别较真,导致他家作坊的生意一如不如一日,差点都要没米下锅了。
所以在季方和找上他的时候,他都不敢相信对方要买下他的作坊,一个是自己不想把祖业卖出去;还有一个则是觉得对方可能是骗子,否则瞎了眼了要买他们的作坊?小猫三两只的,印刷用的工具都没多少,买他们作坊干什么?
一开始袁师傅还一口回绝,说是自家的祖业,说什么也不会卖给外人。但是回去和自家妻子一说,直接被他妻子一顿臭骂:“你守着这个破印刷坊有什么用?一天到晚连个鬼都不进来的!原本都打算把这个印刷坊给关了回村里种地去了,现在有人来买,你又拿什么乔?一千两别说买你的印刷坊了,就是把你卖了都值了!”
袁师傅被骂得直接脸黑,摔门就走,但是出了门之后被风一吹,脑子又有点清醒过来,仔细想想自己妻子的话,竟然都是道理。
最后袁师傅还是不情不愿地将印刷坊给卖了,但是当他知道买主竟然愿意还用“袁氏印刷坊”这个名字,而且还聘用自己的当大师傅的时候,袁师傅心里一下子就定了,再没任何不情愿。
不管东家给他开多少银子的工钱,只要是在“袁氏印刷坊”做工,干到死他也愿意啊!
等到他带着三个徒弟将家活什搬到新的场地的时候,四个人推着三辆板车立在那巨大的匾额前,惊地都不敢进去。
“是,是这里吧?”袁师傅不敢置信地问。
他的大徒弟咽咽口水,揉了几次眼睛,才肯定道:“是这里,上面写的就是“袁氏印刷坊”,没有错!”
要在印刷坊里做学徒,第一件要会的事情就是识文断字,况且这是自己看了无数遍的几个字,自家的招牌,怎么可能会认错?
越走到里面,袁师傅就越害怕,其实整个房舍修的很朴实无华,看着就是用料扎实,没有什么华贵的东西在里面,但是只有一个字,大!整个空间实在是太大了,还分了不同的区域,有印刷区、校对区、烧制区、雕版区、晾晒区等等。
对,他们做印刷的时候,确实是需要这些区域,划分的是没有错,但是他们根本不需要这么大的地方啊!
这个作坊粗略过去一下,居然占地要十几亩,还不包括一些外围的区域、院子、门廊等等,甚至还有一个样品陈列馆,这不得光地皮就要二十多亩?
疯了吧?他们之前的“袁氏印刷坊”所有地方加在一起也就两亩多点,这是哪里来的败家子啊?!!
更何况,目前这么大、这么空旷的地方,就他们师徒四个人!
望着就摆了一个小房间的印刷器具,袁师傅陷入了沉思……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很弱小,很无助。
好在马上季方和就赶了过来,交代了秦修文的要求,又和袁师傅讨论出了最简单省钱的印刷方式,定下来先印多少份,采买多少纸张,给袁师傅定下任务后,袁师傅有了活干,这才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
可能就是个败家子吧!不管怎么说新东家也接到了官府的生意,可能有点门路,反正都把印刷坊卖给人家了,人家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只是在离开作坊的时候,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这个牌匾,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可能做这个袁氏印刷坊的主人都是不擅长经营的吧,袁氏在自己手里做了二十年,不知道在这位手里能坚持个几年?一份几个字的报刊都要弄个什么活字印刷,这位东家是真的是什么都不懂!
秦修文还不知道自己被袁师傅吐槽了,如今他每日忙的跟个陀螺一样,印刷坊建成了都没有去看过一次,都是季方和在帮他跑。
秦修文最开始的时候就想过,留一块地自用,用来建的工坊就是印刷工坊,在这个年代,纸媒只有官方邸报一家,其他别无分号,秦修文在第一次看过朝廷的邸报后,就萌发了做报纸的想法。
扼住了舆论的咽喉,才能永远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这是现代社会教给他的道理。
在他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并不是说信息越多就越能知道真相,反而是谁越掌握话语权越代表“真相”。在他那个年代,纸媒已经没落,短视频、微博等大行其道,一条热搜几百万上千万人的观看,就是不感兴趣不了解的人,都要被迫吃瓜。
而现在,纸媒还是一片空白,秦修文完全可以填补这片空白,尤其是在卫辉,他要让整个卫辉都认可他,那么必须有话语权,有认可度。
但是他不可能抓到一个人就对他说自己对卫辉是如何的兢兢业业,做出了哪些功绩,这是最下等的做法,也是最没效率的做法。
然而光靠老百姓口口相传?那总是容易传出问题,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说书先生那般的口才,总需要一个可控的引导才能达到秦修文的目的。
原本秦修文还以为自己要促成报刊的事情还要花费一番功夫,但是如今自己就是卫辉府的通判,这个事情本就是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自然是一路绿灯,不过几天就将报纸给弄了出来。
第一版的“卫辉时报”非常简单,一共就是正反两面,四个板块,全部都是用来介绍卫辉府新码头的,只要是买了报刊的人,都能马上了解新码头各处的功能,马上要推出的仓储服务,面向的是哪些客商等等。
与其说是报纸,不如说是新码头的宣传单,秦修文当时拿到样刊后就感觉做的挺粗糙的,都是纯文字,连个配图都没有,看的都累。
但是架不住这个东西新鲜!
刚卖出一两百份的时候还显不出什么,等卖出去近千份的时候,这个宣传效果就出来了,秦修文特地安排在卫辉府旧码头办事处的人员给到秦修文汇报,每天来问询新码头落成和各种仓库启用时间的人络绎不绝,甚至已经有些人想要先去看修建中的仓库,准备抢先定下。他那边只有五个接待人员,每天讲的嘴巴都要干了,实在扛不住了,需要秦修文这边再派人支援。
秦修文大笔一挥,准了!
酒好也怕巷子深,但是如果酒又好,又出名,那自然是不愁卖的!
季方和原本不想拿印刷坊的事情烦秦修文,但是他自己愁的头发都快掉了好些了,实在忍不住了,还是问道:“大人,这印刷坊今天已经将“卫辉时报”第一期的一万份都印完了,制版再加上后面的印刷人工、油墨和纸张的钱,一共花费了七十两银子,现在卖出去了三千份,才收回三十两的本钱,就是把那一万份这几日里全卖完,才堪堪回本吧。但是现在这些人又没什么事情做了,袁师傅他们几个人就这么闲着,也不是个办法啊!”
银子是小数目,但是不赚钱就觉得心烦,再看到手底下的工人闲着,季方和就更心烦了。
秦修文的租地批下来后,因为不像其他人是建酒楼茶肆酒肆这种要待客的地方,他的房屋建设很简单,要的就是实用和分区明确,除了租地的保证金两万两,修建这处房舍一共花了四千两银子,两个月就完工了。
后来又花银子买下来“袁氏印刷坊”,其实叫季方和来说,整个袁氏真正值钱的就是袁师傅这个人,其他的工具器械都只是个添头,一千两买下来只能说是大人慈悲。
只是现在人和房子都到位了,但是那么大个工坊拢共就四个人,四个人干了五天活就没活干了,后面难道就整天大眼瞪小眼的?这像话吗?
如今季方和的手上伤口已经愈合了,只要不用大力气,平时活动自如,现在又是摆手又是捶胸顿足的,看的秦修文一阵好笑。
他们兜里的银子越来越多,但是这季方和现在是越来越抠了!
看不得自己浪费一点钱。
确实,在季方和看来,这么大一片地放着,就是拆分了转租出去,每天都能净赚多少银子了?还有请的四个工人,工价可都不便宜,少干一天活,他们这边就要多出一天银子白养着!
听季方和这么一分析,秦修文口中的茶水差点没喷出来:没看出来,季方和现在就是妥妥的资本家作风,不把工人羊毛薅秃了不罢休,放到现代,估计又是一个996的拥护者!
“你先稍安毋躁,等过两天有你忙的时候。”秦修文将茶盏放回桌案前,安抚季方和道。
季方和闻言双眼发亮,正想听秦修文继续说下去,就听到外间丫鬟柳儿通报:“崔姑娘求见。”
季方和一听崔姑娘,脸上顿时有些不自在,但是也就是一瞬,原本此时他应该退下,但是季方和非但没有离开,还老神在在地坐在下首开始喝起了茶。
秦修文刚刚听到“崔姑娘”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后来略微一思索才想起来说的是崔丽娘。
自己和崔丽娘还有着三月之约,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差点把这件事都给忘了。
算算日子,如今三月已过,崔丽娘的三月劳役也已经结束,想来是想投奔到自己门下。
秦修文“嗯”了一声,让丫鬟柳儿将人带进来。
崔丽娘是第一次进秦修文的私人府邸,此处在新乡县原本是一个富商修建的宅院,后来家中出了事就卖了出去,辗转被卫辉府衙门收下,如今成为了秦修文的私人办事处。
免费得来的宅院,秦修文也不在意修葺的如何,让季方和草草弄了一下,就将私人物品搬了进去,打扫出一间大的空房做了书房,又用屏风做了隔断,前面办公,后面卧榻,累了就到屏风后面的十字连方罗汉床上休息,平日里起卧基本上都在此处,怎么省事怎么来,倒是他自己正经的卧房好几日都没去过了。
虽然此处宅院没有县衙后院来的规整肃穆,很多地方看着就知道没有人来打理过,但是崔丽娘还是每一步都走的小心谨慎,心中更是如同怀揣了一个兔子似的,惴惴不安极了,脑海里不停的再温习这三个月来学习来的知识,等着被秦修文考核。
在崔丽娘眼中,秦修文就算不是洪水猛兽,那也是个不为美色所动的冷酷判官,自己往常在别人那里无往而不利的东西在秦大人面前都不好使,此次前来,只有靠自己的真才实学,或许方有一线生机。
如今已到初冬,崔丽娘穿一身浆洗的有些发白的枣红色棉衣,梳着桃心髻,头上插着一支银簪,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对于一个十分爱美的女子来讲,显然她是已经非常拮据了,才会再使不出一钱银子来打扮自己。
否则,就算知道秦修文对她并无男女之意,但是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崔丽娘是怎么都要打扮一番自身的。
如今,只能是将衣服弄的再板正些,头发梳地更一丝不苟些,方显得她对此次会面的郑重。
崔丽娘以前光知道读书时极好的事情,也知道读书费钱,可是在她的思维里,所谓的费钱也不过是那些文人雅士用的笔墨纸砚太好了才费钱,可是等她捡起了书本,才发现这读书确实是处处花银子。
就是最普通的笔墨纸砚一套也得五两银子,笔墨还好说,可以多次使用,但是这纸是没法省下来的,光用树枝在地上画,是写不出一手好字的,一开始崔丽娘是用毛笔沾了水在石板上反复写,等会写了她还是得去买纸去练,找到写在纸上的感觉,而一刀最便宜的纸也要半两银子,只够崔丽娘用个十天的,她本就手头银子已经不多,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一开始崔丽娘还咬着牙不去找季方和要纸笔,虽然那次在茶摊上季方和说了自己想要攀附秦大人的话后,自己表现的不以为然,但是实际上崔丽娘还是被刺伤了自尊,打定主意不去找季方和。但是学到一半,发现事不可为,只能硬着头皮去了县衙后院。
恰逢那时候季方和手伤,天天在县衙闲的无所事事,见了崔丽娘后,见她果然在认真读书写字,对她倒是有些改观了,不仅给她许多刀纸,还指点了一番她的功课,拿出了自己的的蒙书借给了崔丽娘。
崔丽娘没想到季方和这次没有出言不逊,见这次拿到的纸够她再用一月有余,千恩万谢地回去了,却不敢再频繁打搅,就怕对方又觉得自己不尊重、图谋不轨。
时隔三月,又见崔丽娘,秦修文坐在上首细细看过去,竟发现这崔丽娘有些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