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掌柜当即脸色都变了!
他是真没想到,原来有这么多人想要去租新码头那边的地。
马掌柜只以为这世上就他一个明白人,可谁知道商人嗅上利益的敏锐大部分都是天生的,他能想到的事情,到了别人那里也能想到,并不是只有他一人独具慧眼。
秦修文从小吏手中接过那一沓申请书,又看了看天色道:“等到今日下衙前还没有送到的申请书,后面就不再收取了。”
见小吏应声退下了,才又转向马掌柜等人,清隽的脸上只剩冷意:“诸位已经见了,县衙做事都是过时不候,当初本官也是给诸位下了帖子的,来与不来皆在尔等,既然当初打定了主意不来,现如今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几个人被秦修文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说的,脸色青了紫,紫了白,就连一向能言善道的马掌柜也只觉得脸疼。
当初自己收到帖子的时候,直接扔了出去,还气不过踩了几脚,狠狠发泄了一番心口的怨气。可谁知道风水轮流转的这么快,不过三日自己又求到了秦修文面前!
求到他面前也就算了,满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官府没道理不收自己的申请书,毕竟他们官府现在可是求着他们租地拿保证金的,孙主簿来请他时候的再三解释说和还言犹在耳,现在却态势掉了个个,人家根本不稀罕他们来不来了!
更加让人心里不安的是,这么多人都抢着要去租地,根本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只有寥寥几人配合,那就说明新码头修建一事大有可为,而自己却没有赶上,到时候万一他们发了,自己要少赚多少银子啊!
面对县官,他们心中就算有怒有气却发不得,只能如同霜打了的茄子般,蔫头耷耳地出去了。
等到离了县衙门口远了,马掌柜突然站定,对着县衙的方向就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双手紧握成拳,胸口不停地上下起伏,显然是被气狠了。
马掌柜的好友方掌柜是知道这人的气性的,见此安慰道:“马兄,何必如此呢?气大伤身啊!再说了,人家也说的没错,确实是给过我们机会了,只是我们当时不以为然罢了。错过了就错过了,人家是官我们是民,还能怎么着呢?”
马掌柜的一双小眼之中露出了些微的精光,咬牙切齿道:“还能怎么样?我呸!不就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么!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别说县令,知府大人也结交过,他秦修文算什么?既然他秦修文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马爷爷出手给他点教训!”
方掌柜闻言被唬了一跳,见四下无人,连忙将马掌柜拉到了一个小巷子里,压低声音劝解:“马掌柜,咱们兄弟两个私下里说说气话也就是了,咱们经商的讲究和气生财,可千万不要和官府的对上!这次不行说不定还有下次机会,静待来日就是了,咱们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马掌柜脸上的横肉挤着那双小眼,显得这双眼睛越加地小了,虽然小,但是里面露出的凶光却让人不敢直视:“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他秦修文已经两次惹了我了!原本上次就想找个机会给他点颜色瞧瞧,要不是为了那个新码头租地的事情,我何必等到今天?结果这人给脸不要脸,那我就也不和他客气了!让我姓马的打落牙齿和血吞?没这回事!”
方掌柜见这人不听劝,也只能低低叹息几声,拱手告辞。
这马掌柜是白道□□都有点能量的人物,他却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这种事还是少参合,听到就当没听到吧,至于马掌柜和秦县令之间到底谁更棋高一着,静静看着就是——说到底,秦修文也损害了他的利益,他并不站秦修文那一头。
若是马掌柜真能不声不响将秦修文弄下去,说不得他还得买两挂鞭炮庆祝庆祝。
马掌柜等人一走,孙主簿从秦修文手中接过申请书,粗粗翻阅了一下,在开心的同时也忍不住发愁:“大人,我看了一下,大部分人盯上的都是同一块地,还有好几块地没有人写申请。”
“其实,刚刚那些人来递交申请书也没什么,下官做个丑人收了就是。”
对于秦修文对他的维护,孙主簿心里是熨帖的,但也就是因为秦修文的维护,让孙主簿更加想为秦修文多做一点事情来回报。这些申请书看着挺多挺热闹的,但是好几个人集中在了建吃食、酒肆还有百货买卖那几块地上,但还有一半的地块,都无人申请。
秦修文知道孙主簿的意思,却还是摇了摇头:“商人最是会讨价还价,修建新码头之事我一力促成,费了多少心力,又给他们争取了多少有利条件,你也是知道的。现在银子都要喂到他们嘴边了,还要和我们拿乔,也是该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
说白了,还是没把秦修文放在眼里,若是换了周知府下帖子,你看看谁敢不应?谁敢不交申请书?
不管选的上选不上,不管这里面是亏是赚,周知府的面子不给,那是不想在卫辉混了。
秦修文之前从事金融工作,和多少商人企业家打交道?他从来不担心自己的地租不出去,因为所谓商人,就是见到利益之后就会一拥而上,一直到将利益蚕食殆尽为止。
马克思曾说过:当利润达到10%时,便有人蠢蠢欲动;当利润达到50%的时候,有人敢于铤而走险;当利润达到100%时,他们敢于践踏人间一切法律;而当利润达到300%时,甚至连上绞刑架都毫不畏惧。
这,就是所有商人的本性!天生逐利,无可指摘。
只要给他们尝到了甜头,秦修文就不信这帮人还不会唯自己马首是瞻?至于马掌柜之流,既然在一开始就将他的面子踩在脚下,他也不介意将这几人杀鸡儆猴!
只有如此,下次其他人再接到他下的帖子时,才知道珍惜,才会上道!
至于那些没有被人租掉的几块地,其实也在秦修文的意料之中,本身他就已经想好了下一步棋。
可以这样说,这次的土地开发秦修文就有夹带私货的,一共圈了十二块土地,其中五块是他最开始说的客栈、食肆、酒楼、百货买卖街等,都是大家耳熟能详、做惯了的生意,也在周邦彦等人的认知范围之内的。
但是剩下的七块土地,其实划到的面积更大一些,地价保证金也更便宜,所要求的行业建筑是纺织织造、粮食加工、布匹加工等工业化用地。
在秦修文看来,明代中后期的资本主义已然萌芽,却一直被官方以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所压制着,发挥不出实力,“士农工商”的思想深入人心,除了一些能左右朝廷决议、在某些领域举足轻重的大富商之外,其实大部分中下层的商人,就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职业。
卫辉有如此巨大的地理优势,完全不该是现如今的经济状况,尤其是在被潞王府的修建搜刮以及水灾的肆虐后,这片土地更加贫瘠不堪,危若累卵,只要再稍有些风吹草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就可以在瞬时间倾家荡产。
所以,当秦修文一想到开发码头之地后,接下来想到的就是兴建工厂。
而制造出来后产品后便要运输,自然是靠近一处水陆交汇、交通极为便利的地方更加得宜,工厂的选址自然而然就落在了秦修文所圈出来的地上。
河南一带地处中原要塞,自古就是兵家是非之地,尤其是在元明政权交替之时,多少场战役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等到明太祖朱元璋上台后,河南各地十室九空,许多州县人口都在千户以下,惨不忍睹!
为了恢复此地的民生,休养生息,大明朝也付出了许多的努力,将山西之地的多余人口都往河南迁徙,然后又推出了荒田开垦后永不征税等举措,才渐渐将这片荒芜的土地和人口给滋养起来。
如今从洪武年到万历年,已经历经了两百多年,人口和土地是恢复了,但是经济状况却一直落后。
河南地处中原腹地,极为适合耕种,如今最多种植的就是棉花、烟草和玉米。仅河南一省,耕地面积就有74万顷,耕地面积居全国第三!
就拿卫辉一地来说,多少人家种植棉花,家家户户以有一架织机为荣,丝织业和纺织业也兴盛起来,明明占得如此得天独厚的优势,但是和江南织造一比,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一说锦缎刺绣布匹,人们第一想到的还是温柔富贵乡江南地区,又有多少人知道河南的?甚至很多河南地区最上等的织布原料都是被江南大商人收购的,供应松江、苏州等地,而江南地区则是将一些次等棉布返销河南。
这在秦修文看来是最典型的生产出现了区域分工,而河南地区作为原材料的最底层,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收到的是最微薄的利。
要改变此地人民的现状,光靠种地是种不出来的。
所以秦修文在圈地的时候早就已经想好,剩下的七块地,必须为工业用地,其他行业都要为此让道,就算一时之间没有人选,那也无妨,大不了先让前面选到地的人吃点甜头,后来者必然也就不愁了。
开发地皮么,谁家不是分个一期二期的?如果在这次的租地申请中,已经有了感兴趣愿意租的人,那不是更好么?
时间不等人,一切还是尽快为好。
没有人知道秦修文的所思所想,他之所以如此急迫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当他在经常揣摩自己记忆中的明史时,突然发现一个一直被他遗漏的关键点,那就是明代的国祚只有二百七十六年。
而现在是万历十三年,即公元1585年,大明朝到了1644年就终结了,拢共也就还剩下59年的寿命,算一算很有可能比他的寿命还短!
他但凡高寿一点,都能活到清军入关,剃发易服的时候!
一想到自己的晚年如此凄凉,后半生大部分时间都要在战乱中度过,他就没了那悠悠闲闲慢慢来的心思——如果可能,还是混到个中央,看看自己能不能将这日暮西山的大明朝再缝缝补补一番吧。
毕竟在汉人的领导者下,老百姓不至于做牛马,当官的也不至于做奴才。
万历皇帝是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个皇帝,共计四十八年,在他之后的三任皇帝都是短命鬼,辅佐难度更是成倍升级,秦修文根本不抱希望了。
只有万历了。
有时候活的长,就是一个最大的优势,至少不用考虑政权的更迭。
只有在万历朝自己还能一展抱负,再往后,自己年老力衰,还要面临时不时的政权更迭和各地起义,无论多大的心血都会付诸东流。
太早知道将来要发生的事情,虽然能及时规避风险,但是也给人更大的压力。秦修文在最开始是没有那般迫切要往上爬的压力的,但是现在,未来鞭策着他,必须要努力才行啊!
而他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将整个卫辉打造成他的后花园和避难所,让卫辉上下都知道他秦修文是从卫辉走出来的,必将福泽卫辉、保护卫辉,而卫辉也将成为他最强大的后盾支撑!
这个后盾,不可以破破烂烂、易碎脆弱,它必须是坚固的、完整的、忠诚的!
无论谁是卫辉明义上的长官,都动摇不了秦修文在此地的地位,知府周邦彦不行,潞王也不行!
秦修文此时此刻,就已经在着手打造这样的一个后盾!
秦修文一向如此,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雷霆万钧,事情考虑到方方面面。
可是这世上像秦修文这样的人,也就只此一个而已,更多的人则是稀里糊涂,随波逐流。
就像那个参加了“招商会”的吴富商,一开始还嫌弃那个保证金价格贵,和季方和叫过板,后来被季方和冷嘲热讽了一般,心里别提多难堪了。
等到“招商会”一结束,又有好多人说着这个地不能租云云,人家都将他的心里的疑问想法说了出来,听得他连连点头。
有些人只喜欢听自己想听到的话,虽然当时也有不少人觉得租码头的地是一本万利的事情,但是吴富商还是只听了那些反对者的声音。
回去之后,吴富商就把这事情抛诸脑后了,可是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该有的敏感性他还是有的,稍微留了个心眼,让自己身边的小厮在新乡县县衙门口守着,看看有些谁家去交那个申请书了。
第一天只有两个人交了,吴富商听了“嘿嘿”一笑,只觉得自己聪明绝顶;第二天又听说有四个人交了,他还嘲笑了一番,说那些人到时候亏个血本无归就长记性了。
可是等到第三天他刚刚用过午膳,就听到小厮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回报说一上午就有三十五个人都交了申请书时,吴富商彻彻底底慌了!
“这这这,这怎么可能啊!不是当时大家都说好了不交的吗?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去交了呢?!还没有一个来通知我的!这不是明明白白地玩我吗?”
吴富商气的满地乱转,又听到贴身小厮说还有马掌柜几个没有去的人都去了,但是好像没有交成申请书,手里捏着册子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什么?秦大人架子摆的这么高?没去的就不让交?”
得到了小厮的再三肯定后,吴富商更加慌了,他终于意识到了,这租地可能不是一个坑,是大家打破脑袋也想去抢的好东西!
这就是跟风效应,不管这个东西真好假好,只要是有人抢了,那就有很多没抢到的人认为,这必定是个好东西,才让人争抢!
对于吴富商来讲,目前他的心态就是这样。
他的发妻姜氏走进来看他急的满脑门子的汗,放下了手里的一盘糕点,忍不住凝眉问道:“这是怎么了?着急忙慌的?”
吴富商摆摆手,这时候哪里有闲心吃糕点,烦躁道:“走走走,和你这个妇道人家说不清楚!”
姜氏一听就不高兴了,若是好声好气叫她走就罢了,被这样无缘无故呵斥了,顿时脸色一板,对着下首的小厮喝问道:“还不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小厮在姜氏面前可不敢放肆,谁不知道老爷的娘子是个河东狮,阖府上下没有敢欺瞒主母的,抬头偷偷看了一眼吴老爷也没出声阻止,连忙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姜氏纤眉一挑,乐了:“还当什么大事呢,不就是选个地吗?既然这么好的买卖,大家都要抢着租地,那老爷也选一块不就是了?”
吴富商跳了起来,气咻咻得指着自己的面孔:“我看着像个傻子吗?”
姜氏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我看挺像的。”
小厮站在下面差点没忍住笑喷出来,被吴富商踹了一脚赶了出去,这才期期艾艾地走到了姜氏身边,拉着他娘子的小手诉苦:“娘子啊,你是不知道,他们都骗我啊!现在就半天时间了,又要选地,又要写申请书,哪里来的及?娘子你是不知道外面这些人的凶险,但凡我看的上的地,我保管他们都写了申请了,这急匆匆一时半会儿的,我哪里能写得出更好的来?到时候写了也是白写,根本轮不上我!”
姜氏斜睨了吴富商一眼,她知道自己嫁的这人脾气急躁又好随波逐流,只是好在还算能听得进话,日子也能过下去。
这么多年两人从少年夫妻一路走过来,从最开始姜氏家里家外一把抓,到后面把台前让给了丈夫,自己慢慢退居幕后,在后院相夫教子,也算配合得当。
此时见丈夫苦恼,忍不住给他出谋划策:“那你选一块你最不想选的地,不就十拿九稳了吗?”
吴富商起先愣了一下,接着思路仿佛一下子被打开了似的,拍手赞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我最不想要的也是别人不想要的,这样一来必然竞争就小,能租上的可能性大大提高!”
但是转而吴富商又烦恼起来:“可是我不想要的地,我也吃不下啊!都是一些让开工坊的,而且不是我拿下来了我就可以乱弄的,当时那秦大人说了,拿下来什么地就得做什么,保证金我拿的出来,但是后续怎么弄?”
姜氏也正在看那张新码头出租地的图纸,看完之后,染着丹蔻的手指往一块偏僻处的地块上一指:“就选这块吧!说是让造纺织工坊,虽然咱们家没有做这块生意,但是你忘了我娘家做什么的了?”
姜氏娘家正是开纺织作坊的。
“你娘家的作坊里才五六个人……这块地接近十五亩,恐怕不能吧?”虽然不想打击姜氏,但是吴富商说的也是实情,就五六个人的小作坊如何盘下那么大一块地?
姜氏笑了:“我常说你是个呆子,你还不信?我娘家作坊是只有五六个人,但是我娘家做这行半辈子了,认识多少人?你只管将这个地租下,到时候我去娘家走动,等拿到了地我们自家只管按照要求将屋舍建好,再让他们几家合伙,我们以房子和地为条件拿上两股,其他不懂的事情一概不管,这事不就成了?”
所以说商之一道,无论男女,都有可为。
姜氏三言两语,就将资源整合、转租入股等事宜办的妥妥当当的了,既让吴家在新码头修建中分一杯羹,又提携了娘家人,甚至还分摊了风险,实在是个妙人。
吴富商听罢,顿时连连点头,当即就让姜氏磨墨,自己写起了申请书,赶在县衙落钥之前亲自递交了申请书。
吴富商不知道,随着这份申请书的递交,改变的将是他们整个吴氏一族的命运。
历史的滚轮缓缓前进,所有人物事件交织到一处,总会留下一道道齿印。
然而活在当下的人,更多的还是要面对当时当刻的各种情况。
秦修文今日晚间要赴周邦彦的宴,今日九月初九重阳佳节,又恰逢秦修文“招商会”结束,申请书全部收到手中,自然是要给到周邦彦一个交代的。
既是联络感情的私宴,又肯定会提及新码头建设一事,秦修文坐在马车中,一边品茗,一边脑海中思索宴席上应该如何表现。
马车行至半路,突然停住,带的秦修文整个人都往前倾,幸亏他眼疾手快,将茶盏口往前一送,没有将茶水泼到自己衣服上。
还没等到他出声询问出了何事,就听到外面的车夫一声惊叫,几个跟着的衙役一边拔刀一边高呼:“保护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