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礼远从门子那边拿到了帖子就坐卧不安,想要打开一睹为快,却又有秦修文的威慑在其上,不敢私自行事。
但是一想到是知府大人送来的帖子,汪礼远整个人就是抓耳挠腮地想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什么,自己升官的事情到底有没有着落。
说是不管事情成与不成,都感激秦修文,可是如今有一线希望,自己能跳出八品县丞的官位,升到七品县令的位置,怎么能让他不惦念、不患得患失?
这不一看到秦修文带着人回来了,就连忙将帖子送到了秦修文面前。
秦修文不慌不忙将帖子打开,其实心中已经大概知道了这份帖子找他是所谓何事,等看过之后见果然如此,便对着汪、孙二人道:“你们所求之事,都已经有了眉目了,成与不成,就看今晚上的宴席了。”
秦修文将帖子打开,给二人观看,只见上面写着邀请秦修文今晚至“凌云阁”天字一号包间一叙。
看到“凌云阁,天字一号”等字眼,汪、孙两人顿时对视了一眼,纷纷向秦修文拱手恭贺:“恭喜大人,大人此去,想必会心想事成!”
“凌云阁”什么地方,上次他们已经在接待葛钦差的时候领略过了,而“天字一号”包间是“凌云阁”内最好的包间,比上次接待葛钦差的那个房间还要豪华。
也就是说,周知府接待秦修文,是以私人的名义,单独邀请,同时还是以最高规格接待。
这般重视,所谈之事,靠着他们家大人的本事,十有八九能成。
这是他们两个对秦修文的自信。
至于两人所求之事,汪礼远最看重的是自己的官位,而孙文秀则是城外的青壮流民安置,没想到听秦修文的意思,他竟然是可以将两件事放一块儿给办了!
“季师爷,你一会儿收拾收拾,今晚陪本官一同赴宴。”秦修文说完后,便起身离开做准备去了,此时已经下午末时三刻了,这时候的宴席一般开始的很早,天擦黑就得到。
季方和喜滋滋地接下了命令,跟着秦修文一同离开了。
“哎,季师爷虽然只是个师爷,但是深得秦大人青睐啊!”汪礼远有些羡慕地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
明明自己才是县里的二把手,但是真到了能见识场面的时候,大人带的却是自己的亲信师爷。
孙主簿虽然年纪比汪礼远小上十来岁,但是为人却比他通透不少:“人家是打小的情分,季师爷对大人从来也是忠心耿耿,毫不含糊。凡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这是咱们比不了的。再则说,大人对你我,难道还有不好的地方?”
这样的上官,底下人基本上要啥给啥了,还要多少要求?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汪礼远发现,这个孙主簿现在说话对他是越来越不客气了,可偏偏人家讲的还都是实情,心里闷闷了半晌,想要反驳,最后却也只能无奈承认:“是我的不是,说错了话!”
孙主簿和汪县丞两人共事日久,哪里不了解汪礼远了,孙主簿一向儒雅好脾气,汪礼远则是油滑善变通,但两人意外地关系处的不错,所以也就是在孙主簿面前,汪礼远才吐露了心声。
“善和,你要知道,大人之路不是我们能看到尽头的,以后追随大人的人多了,你我一个秀才出身、一个举人出身,论学识论才干,论出身,都算不得什么,和后来人比,我们可能也只占一个先,但是占了先,就是赢了先机。与其将力气花在妒忌羡慕他人身上,还不如让大人看看我们的忠心和实力。”
汪礼远,字善和,孙主簿只有私底下两人相交的时候才会喊他的字。
汪礼远心下有些微微的感动,知道孙文秀是在好意劝解他,同时也被孙文秀话里的意思给震惊到,直到此刻他才去深想,跟着秦修文这样的人,将来会是怎样的一幅场景。
其他的不说,“名留青史”四个字,直接就在他脑海里映了出来。
担负名留青史之人,要么是一代名臣,要么是遭人唾骂的奸佞,但是不管这些人留的是什么样的“名”,没有一个不是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远的不是,就说万历十年被清算的张居正,生前是何等显赫、大权在握?就是在皇帝面前,都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他们家大人,也能走到这一步吗?
已是入秋时节,天黑的早了些,不过刚到酉时,夜幕就降临了下来。
此时的风去掉了夏日的燥热,只剩下干爽和煦,吹拂在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等到天上最后一抹金色也隐入云层之后,秦修文的马车也到了“凌云阁”门口。
今日周邦彦是以个人名义邀请的秦修文,没有再似上次一样直接大手笔地将整个“凌云阁”整场包下,所以此刻刚刚下了马车,就看到不少人从华丽的马车上下来,门口也站着好几个小厮和婢女前来迎客。
秦修文的马车外表很是朴素,在一众华丽的马车中间显得很不打眼,但是等到秦修文一从马车里钻出来,瞬间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无他,实在是长得好看的人,天生就能聚光。
秦修文今日赴的是私宴,自然没有再穿官服,而是穿了一身青色儒生襕衫,头上墨发用乌木簪子高高竖起,腰间同色青玉制成的革带将腰部衣服束紧,显得其人宽肩窄腰,明明只是很平常的打扮,浑身上下也没有更多装饰,却硬是被他穿出来几分不凡之处。
一看身形气势已是不凡,再将目光落到秦修文脸上,只见他眉似远山,鼻若悬胆,面庞白皙如玉,薄唇紧抿间隐隐有一股上位者的威仪显露,纵然看对方年轻,也没有人敢小觑的。
一阵秋风掠过,将秦修文的衣摆吹起,下了马车后,一举一动皆是风仪,莫名就让人想起来那两句诗: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有人心中暗暗纳罕:这是卫辉府哪家的少爷,这般品貌,竟然是头一回得见!都快进“凌云阁”门口了,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
秦修文将帖子交给了一位迎上前来的婢女,那婢女接了帖子后才知道这位就是今日的贵客秦大人,连忙行了一礼:“大人请跟奴婢进来。”
说完侧身让开,在前方为秦修文带路。
那婢女感觉到秦修文的视线在她身上淡淡扫了一下就移开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俏脸上的粉色也慢慢消了下去——若是一般的有钱公子哥也就罢了,人家是新乡县的七品知县,今日做东的是卫辉府的周知府,这样的人,不是她们能肖想的。
季方和感觉到四周的目光正向他们汇聚,跟在秦修文身后,自己也觉得与有荣焉,忍不住挺了挺胸膛,大摇大摆地进了“凌云阁”。
上一次秦修文过来是公事,带的是自己下面的属官汪县丞和孙主簿,季方和作为他个人幕僚,还是第一次到这里。
一进去,季方和就被震住了,要不是心里一直想着不能给秦修文丢脸,说不定此刻都要嘴巴大张,惊呼出声了!
距离上次秦修文过来此地已经快过去两个月了,秦修文方向感很好,走过一遍的地方就知道了路径,三人不一会儿就进入了庭院中去。
池塘中的那些荷花荷叶已经全部被人工清理干净,只剩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不时有红色的鲤鱼在其间游动,沿活水两岸的抄手游廊上方隔着五步就是一盏绘着各种水墨图案的灯笼,将整个院子照的亮如白昼,晚风吹拂过庭院正中间的几株桂花树,金桂飘香让人闻之便觉心旷神怡。
不时有文人雅士漫步其间,做词作赋、喝茶听曲,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谈,或是一起相携在庭院私密处落座,同时也有包间供人清谈,怎一个雅字了得。
这里如同一个露天会所,大家在里面畅所欲言,怡然自得。
秦修文和季方和二人跟着那位婢女穿过游廊继续往里走,等到了里面,外间的热闹就仿佛被隔绝开了,清静幽雅,就连假山上的流水潺潺之音都可听见。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天字一号”的包间,婢女对着守在门口的小厮轻声言语了几句,那小厮才敲门进入其中,过了一会儿,便打开门让秦修文和季方和进去。
“拜见周大人。”秦修文一见到周邦彦就要行礼,却被周邦彦连忙扶起:“诶,此次只是私宴,我们只论辈分,不论品级!愚兄痴长你几岁,就唤你一声修文吧。”
秦修文连忙作出一副受宠若惊之装,但却也没有推辞,闻言起身拱手行礼:“那修文就斗胆称呼一句周兄!”
周邦彦板正严肃的脸上泄了一丝笑意,放佛是极为满意似的,拉着秦修文分宾主落座。
此次秦修文带了季方和,而周邦彦也带了林同知和两个幕僚一同前来,显然这三人也是周邦彦的心腹。
这次叫的席面比之上次接待葛钦差吃的席面,有过之无不及,菜色处处精致,酒也是“凌云阁”最好的梨花白,三两银子一壶,但饶是如此山珍海味,大家的心思也都没放在吃喝上。
只是寒暄客套话一句都不能少,周邦彦问了秦修文老家何处,和谁读的书,什么时候中的进士,当年的主考官又是谁。等说到秦修文那时的主考官是周邦彦同年后,两人好像是找到了什么契机一般,谈性更浓,频频举杯,仿佛真的是相见恨晚一般。
季方和和另外三人同时举杯换盏,说起来一些科场趣闻、当年自己考科举时候的窘迫之事,气氛其乐融融,说话间,酒都已经叫了三壶。
秦修文始终在这场酒局中不动如山,周邦彦不提,自己也只做不知,他说什么自己就应和着,捧着对方,饶是见秦修文不入套,周邦彦也对他生不起气来。
实在是秦修文说话到位,才学斐然,自己说什么,他都能接的上话茬,天南地北、历史杂学他都信手拈来,积淀之深连他这个出身世家名门的人都忍不住有些赞叹了,更遑论秦修文处处捧着他,那滋味实在不错。
周邦彦哪里知道,就算他家族积淀再深厚,哪里比得过信息爆炸时代过来的秦修文?本身秦修文在上学时期就是一个爱读书的,等入了金融行业后,对许多行业都要进行调研和深入了解,只要起一个话头,就没有秦修文不能说的,不仅能说,还能说出深度、说出思想来!
否则,他怎么忽悠别人买他推荐的股票,怎么拉投资客,怎么做私募?他那时候要面对的也是各行各业的领导,人家都是该领域的佼佼者,不也都被他拿下?
忽悠一个周邦彦,只要他愿意,都能把人忽悠瘸。
别看秦修文长得风光霁月,平时也是一个话不多的人,但是真到了某些时候,他也是可以滔滔不绝、妙语连珠的,就算是别人知道他讲的话中有些虚实,但是秦修文态度诚恳、长得又一表人才,说出来的话仿佛都是推心置腹之言,非常有欺骗性,让人忍不住就信了他。
周邦彦以前也从没正眼瞧过秦修文,今日约他到此也是为了他那道折子,前面原本只是以为一些客套场面话,没想到谈着谈着倒是真起了惜才之意。
周邦彦是有几分傲气在的,他自持自己出身名门,百年世家,虽然平时并不表露,但他股子里是很讲出身的一个人。
但是秦修文,却让他打破了自己的判断,最终在秦修文的攻势下,周邦彦率先卸下了心防,谈起了他那道折子。
“按理说,咱们今夜相聚,应该畅谈古今风月,不该煞了风景讨论公务,但实在是上次元瑾贤弟递上来的折子让我读罢感觉妙不可言,趁着今日,愚兄可得和你讨教一二。”周邦彦端着酒杯又敬了秦修文一杯。
一开始周邦彦还是叫他修文贤弟,如今已经唤起了秦修文的字,态度热络了不少。
秦修文这次可不再拿乔,既然对方先开口了,那自己就占了先机,闻言立即站了起来和周邦彦碰杯,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人此言差矣!无论何时何地,能和大人相谈心中抱负,都是秦某之幸!”
讨论起了公事,秦修文识相的很,口中称起了“大人”,同时给季方和递了一个眼神。
季方和是新乡县唯一一个知道秦修文接下来计划的人,也知道此次过来商谈的目的,见话头终于到了关键点上,连忙跟着起身,然后从怀里拿出来一个长方形匣子,也不卖关子,带着这个匣子就往旁边的书案边走去:“诸位大人,还请随小的过来一观。”
“天字一号”的包间,自然不是就简单地放一张圆桌,其实这是一个套间,旁边就是一个书房,里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甚至还用碧纱橱隔出来一个卧房,若是喝醉了想在此休息都是可以的。
众人见了那个细长条的匣子,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此刻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跟在周邦彦身后都走了过来。
季方和在书案前站定,打开匣子,将里面的一个卷轴徐徐展开,竟然是一张三尺见长的画,只是此画不同于平常的人物山水图,赫然就是一副卫辉码头待建图!
只见此图之上,所有建筑物都被一一标注出来,尺寸、材料、所需人力,甚至还有功用等说明都写的清清楚楚,同时每个建筑物的形状也画的十分完备,各处细节都能细细观看。原本一张三尺见长的画已经不算小,但是在这些密密麻麻的标注下,竟让人觉得有些装不下如此多的内容。
更加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些建筑物,不仅仅是包含码头和仓库的建设,还有酒肆、茶肆、百货街、客栈、食肆,全部一应俱全!这些全都围绕着码头和仓库的主建筑群体而建,所选位置十分精妙,若是换一处,就感觉没那么好了。
周邦彦半晌没有言语,只是一直在端详这张图纸,他带来的林同知和陈先生、庄先生等人,也都在窃窃私语地讨论着,推演着这份图纸的可行性。
周邦彦其实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指着这些酒肆食肆客栈问秦修文:“卫辉府内也有这些,为何还要在这些地方建?”
“因为要图个方便。若是我们的仓库码头建好,客商客船定能如潮水般涌来,那个时候是会有人往城内投宿吃食,可是若是这些人第二日就要启程,这一来一回,哪里来得及?敢问诸位,若换做是你们,你们可还会投宿城内?”
客商们一般都是带着货物来去匆匆,赚的就是倒买倒卖的钱,哪里会在一处多做停留。
陈先生第一个摇头否定:“第二日就要启程,城内最近的一个客栈离码头坐马车都要半个时辰的时间,况且我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享受的,这么多货还在码头,我怎么放心的下离开?最好还是就将就着在船上宿一晚,明日一早就走。”
其他人也都是纷纷点头赞同陈先生的话。
秦修文接着又问:“那如果码头附近就有您所需要的一切,您会去吗?”
这次是林同知抚着须回答:“如此便利,有高床软枕睡,有美酒美食吃,只要生意没有赔本,恐怕我也不会如此亏待自己,自然会去,哈哈哈!”
林同知此言一出,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到笑罢,周邦彦心中已是大定:“元瑾贤弟才智卓群,若是将此事交给你去办,想必一定十分出彩!”
看到这张图,周邦彦就知道秦修文所描绘的一切不是口中轻巧空谈,而是实实在在有勘量过地方,甚至不将码头沿岸各地走个十几遍,都给不出这样一幅详尽的图。
这图不是什么名人风雅之图,真的画起来可能要不了几天,但是要将里面的一处处建筑物都标好画好,将所需要的各种材料、人工算好,没有几十天的功夫根本做不出来。
足以可见,秦修文这人是能力、魄力、眼力,一样不缺的。
况且,秦修文再次给了他更大的惊喜,此人的眼光谋划远胜常人,只要将此地真的建成了,不仅仅是仓库、装卸、车队运输的银子,就是这些酒楼、客栈、食肆,只要花点银子建几处,那银子是会如同水一样淌过来的!
秦修文闻言顿时欢喜地向周邦彦行礼:“谢大人赏识!下官必定尽心竭力,将此事做好!”
开弓第一箭就射中了目标,能够说服周邦彦赞同此事,就是初步的胜利了。
虽然周邦彦依旧口风很紧,没有吐露任何其他的支持,但是只要地能批下来,等他上了自己的船,还怕后面不给自己支持吗?
秦修文永远相信,利益的同盟如果不够牢固,那么只有这个利益还牵涉的不够大!
只要其中利益够大,那么这个同盟就会牢不可破!
秦修文这边春风得意,而收到赵松岩信的赵松庭,此刻一脸阴沉,恨不能将这封信给撕了!
赵松庭一直以为自己是真正掌握赵氏一族的当家人,就算如今的族长是由他大哥在做,新乡县的一众族人也都是大哥在料理,但是他早就跳出了新乡这个小地方,到了京城做了正三品大员!
虽然由他大哥打前阵,可是他才是真正背后那个说一不二的人!
可是谁曾料想到,他大哥的胆子居然这么大!得罪了皇室,还敢听信新乡县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建议,行那等鲁莽之事!
而他自己,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到了现在才原原本本地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比起忽闻此消息自己受到的惊吓,赵松庭更加不能忍受的是,自己的亲大哥竟然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没有一开始就来向自己求助!
兄弟之情,竟然淡漠至此,也是够可悲可叹的了。
可是更加可悲的是,赵松庭发现,这个烂摊子他还非收拾不可,否则他大哥在新乡县,皇帝鞭长莫及,而自己就在京中,真要收拾他,那自己还不是就像那砧板上的鱼,纵使有挣扎之力,但是也总归跳不出那屠刀。
前头一个户部侍郎刚刚被踢出了中枢,不见首辅大人也保不住吗?真要被皇帝记恨上了,如今朝野上下一片风声鹤唳,当今也不是好相与的啊!
这真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