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义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本来就是知天命的年纪,现在更是头发花白了一半,憔悴了不少。
“没了!全没了!”李明义一张老脸上颓像顿生,看着后衙粮仓的粮食一车车搬出去,尽管他最后也用上所有关系去卖了,可是哪里来的及卖光?卖出一车就是赔本一车,可是不卖出去,粮价一天比一天贱,囤在手里损失更多!
不仅仅将赈灾粮的钱全部赔了出去,就是自己这么多年攒下来的老本也都赔的差不多了!
最开始李明义想的是狠狠打压一番秦修文,在从这次赈灾粮里面发点财,可是后来的粮价一路走高,自己也被那种疯狂卷了进去,竟然用起了自己的老本去买粮卖粮,甚至连他夫人的嫁妆银子也投了进去不少。
在他看来,这个粮价自然是越高越好,秦修文那边损失更加惨重,而他本就手握五千多石赈灾粮,白来的钱,哪里有不好的地方?
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等到后面自己也像失去了理智一般,卖完赈灾粮还不够,又去筹粮再接着卖,看着一笔笔的银子进了腰包,胆子就越发地大起来,贪念也更深了。
等到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粮价已经跌破他能承受的底线,最后被他老妻骂得老脸都快没了,只能咬着牙去清了粮仓里的粮。
老妻的话还言犹在耳:“你囤那么多劳什子粮,囤了那么多,你也是胆子够大,瞒着我将家中所有的存银都拿去买粮了,整整两万石,吃到你进棺材都吃不完!现在你还不肯卖,不卖可以,宣儿娶亲你拿什么送聘礼?送这么多粮食过去吗?”
李明义虽然在官场上做事狠辣、不留余地,可是对老妻却是很有几分敬重在,如今将老本折了进去,气的他老妻几日不曾理他。
将手头的粮食贱价卖出去,去掉里面的损耗,还能收回两万两银子,再加上前头赚的一点,李明义盘了一盘账,这一局拢共赔进去一万五千两银子。
没事,官身还在,以后再慢慢赚好了!
李明义不愧是官场老人了,也算经过一点风浪,就算心里再怎么滴血,也不能使他一蹶不振,他清楚的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大人,贺知县说今天想邀您小酌一杯,您看,去还是不去?”贾师爷恭敬地将帖子双手奉上。
上官亏了银子心情不好,要对着底下人撒气发火,他一个小小师爷亏了银子,那是打落的牙齿和血吞,还得继续笑脸相迎。
李明义拿过帖子一瞧,又看到底下的落款,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冷笑:“又是一群来兴师问罪的!去,怎么不去!”
当时要对付秦修文的时候,他们见有利可图,谁都想踩一脚,瓜分赈灾粮的时候比谁都积极,现在亏了银子了,又来找他要说法?真是可笑!
但是都是官场中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面子情还是在的,李明义心里就算再怎么恼怒,该去还是得去,少不得到时候要赔几个笑脸,许他们一些好处。
可是,等到李明义去了“禅心茶社”,去独独见到了贺知县一人。
这和他想像中的场景可不一样,他以为这次又是贺知县和其他知县一起邀他,想要讨个说法。
毕竟据他所知,这次亏损银子的人不在少数,有些人甚至比他亏的还要多!
贺知县看到李明义来了,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倒是唬了李明义一跳。
“世才兄,到底所谓何事?竟是慌张至此?”
贺知县,字世才。
贺知县挥退上茶的婢女,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捏着茶盏,竟是感觉不到茶水的滚烫似的,哆嗦着开口:“葛钦差,被查办了!已经被革职处理,押入大理寺听候发落!”
“哐当”一声,李明义原本凑到嘴边的茶盏直接掉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怎么回事?葛钦差不是刚刚回京么?怎么就被查办了,具体何事被查办?”
李明义在地方上虽然有些能量,但是到底出身草根,在京城就没有人脉了,反而不如贺知县,其妻子出自鸿胪寺左寺丞家,消息上比他灵通不少。
贺知县也是刚刚接到的书信,有真正消息灵通的人可能早两日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没有人告诉他与李明义罢了!
葛钦差出了卫辉府后,又在周边府县巡查情况,耽误了一段时间才回中枢,可是甫一回京,就被革职查办,矛头直指卫辉府的赈灾粮,毕竟葛钦差去其他地方只是巡查上报中枢,并不是去赈灾的。
贺知县知道,周知府自不必说,出自京中名门之后,将来必定是要入中枢的,是简在帝心的人物,这样的人自然是最快得到消息的;而在他们这些知县当中,别人不说,就是那滑县县令,其兄长就在朝中任职,是国子监的司业,国子监自来消息最是灵通,怎么会不通知于他?
而其他人都得到了消息,只有他和李明义二人被排除在外,那么靠着他们两人在官场上的嗅觉,便知道此事大大的不好了!
但凡出事,必要找人顶锅,不管是不是此人是主谋,都要有个明面上的人来负责此事。
李明义本就是主谋,板上钉钉逃不掉了,而他人微言轻,又在此事中上蹿下跳,惹了有些人不快了,这次大概率也要一同论罪!
“说是葛钦差盗卖赈灾粮,用霉变赈灾粮充数!”贺知县声音沉沉,表情阴郁到了极点。
李明义盯着地上的碎茶渣,整颗心不断地往下沉,口中无意识地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贺知县却还没有认命:“李大人,我找你来就是讨主意的,你说我们此刻若是去求一求那秦修文,他会不会放我们一马?”
李明义不屑冷笑:“求他?他有什么能耐?求他还不如去求周大人!”
在李明义心里,秦修文比他还低一层,就算买通秦修文一起作伪证,说他拿到的赈灾粮都是好的又怎么样?秦修文能保得住谁?
周邦彦就不同了,人家是正四品知府,是出身名门嫡支的世家公子,秦修文连对方的一个指甲盖都比不上!
贺知县却是急的跳了起来:“李大人啊,你竟然还不知道,此次下这盘粮价大棋的背后之人就是秦修文?好几个县的县令都已经向他投诚了,你竟不知?!”
李明义被贺知县这话说的浑身打了个激灵,哑着嗓音艰难开口:“你说,这一切,都是秦修文捣的鬼?”
贺知县现在是确定了,李明义是真不知啊!此刻他更加清楚了李明义的位置,这人是完全被当作弃子给扔了,所有人竟然将消息给他瞒的死死的。
这下子,贺知县都有些后悔自己约了李明义过来了。
原本是想商讨对策的,结果发现对方的路差不多已经被堵死了。
如今被李明义直勾勾的眼神盯着,贺知县干脆就一股脑说了:“原本大家谁都没想到这事居然是秦修文背后搞的鬼,但是后来在粮价跌到三两一石的时候,秦修文派人找了几个县的知县,让他们抛了粮食,保了身家,人家弃暗投明了!”
天下虽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是这一回还是秦修文愿意露出了真身,才让他们摸着了头脑,否则重创之下,连伤他们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秦修文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且此人完全不似初出茅庐、心高气傲地年轻人,居然还能玩打一耙,拉一把的手段,没有和所有人都站在对立面,反而还拉拢了一帮人到了他的阵营里!
如今人家天时、地利、人和,他们是怎么都斗不过的了!
李明义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我竟是不知啊!竟是只有我不知啊!”
仿佛是真的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李明义的眼中笑出了眼泪花子,忽而,他收声站了起来,挺直了腰身道:“要我去求秦修文那小儿,做梦!”
说罢,一摆手,拂袖而去。
贺知县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颓丧地跌坐在椅子上,懊悔地想拍断大腿:“自己当时肯定是脑子错乱了,怎么就和李明义那厮走的那么近啊!”
若是和其他县的县令一样,只是作壁上观、敷衍附和,或者暗搓搓地跟在后面使坏,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现在么,估计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李明义如今说得硬气,到时候求到周知府哪里,看周知府会不会帮忙!
这事说到底,周知府作为上官也会被牵累,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还帮忙?这才是真的做梦!
而在整场大戏中一直没有出过声、露过面的周邦彦周知府,此刻正在自家后花园里和几个幕僚喝茶听曲。
周邦彦出自京城周家,其父就是大理寺卿,葛郎中的案件由其父亲自审理,各中细节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
其实当时上面委派葛郎中入卫辉府赈灾的时候,其父早就传信于他,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朝中气氛紧张,或许此人将是一枚活棋。
圣心难测,至于皇上到底要葛郎中做什么,周父在信中也没言明,只让他明哲保身为要。
如今文官集团和皇帝斗了个旗鼓相当,甚至还隐隐有压制住皇帝的样子,周家是皇帝的人,自然是要站皇帝那一边,但是该和稀泥的时候还是和稀泥。
周邦彦负责督建潞王府,见到的银子多了去了,虽然当时粮价疯狂的时候自己也有过心动,但是想到自己父亲的叮嘱,他还算稳的住。
正是没有利益牵扯,作为一个局外人,才让他更看明白了眼前的局势,看着秦修文是如何一点点盘活整盘棋,如何出手诡谲多变,从细小处着手,又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人雷霆一击。
这样的人,竟然在他手下不声不响蛰伏了两年,想想就是自己也有些后怕!
后生可畏啊!
如今尘埃落定,迷雾散去,周邦彦也算是看明白了局势,皇上要以葛郎中为筏子,铲除申首辅在户部的亲信常侍郎,以上官渎职之名,卸了他在户部的一条胳膊!
所以自己当时听了老父亲的话不出手是对的,皇帝就是挖好了坑要让葛郎中往里跳呢!只是那葛郎中也够倒霉的,李明义做的烂事基本上也要算在他头上,就算他不知情,也得为这个事情负责!
李明义这人么,周邦彦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此次必死无疑!
李明义之前也多有巴结自己这个上官,但是周邦彦嫌他泥腿子出身,言谈举止没有文人雅相,中了进士也不过是个死读书的,除了读了一肚子的之乎者也,其实没什么真正的文化底蕴和内涵,不说别的,就是每次为了讨好他选个礼物都选不好,都是一些俗不可耐的金银之物。
再加上治理一方民生上,这人也就是个无功无过、平平无奇之辈,像周邦彦这样的人怎么会看的上李明义?
就算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可是周邦彦爱惜羽毛,自始自终没有接受过李明义的请托。谁知道那李明义果然是满眼铜臭的粗俗之人,有了机会就想转头巴上葛郎中,至此周邦彦对这人印象更差!
世人眼中,京官总比地方官要贵重,一样的品级,从地方调入中枢就算是升迁了,可也得看看是什么样的京官,葛郎中那样的,在京城一抓一大把,还想指望这种人?
如今看着李明义被秦修文狠狠摆了一道,他手底下的那些知县,纷纷跑到他这边来讨饶求庇护,倒是也让他狠出了一口气。
人心不齐,队伍不好带,如今有人替他出手了,只管坐享其成就是!
“大人,这回咱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收拢了人心,您说要不要给那秦修文记一功?”陈先生摇头晃脑一边听着曲,一边道。
陈先生是周邦彦身边最信任的幕僚,待遇最为丰厚,周邦彦也最信赖此人。
有人早就嫉恨于陈先生,这回抓到了话柄,连忙道:“陈先生莫非收了秦知县的好处?怎么就给秦大人说起了好话来?这次秦知县惹下的种种事端,最后还不是要我们大人帮忙收拾残局?葛郎中和李明义之事,大人作为上官,少不得要受牵连,不罚他便是了,还要赏他不成?”
陈先生好脾气地“呵呵”一笑,睁开了半眯着的眼睛,对着那人道:“何先生,此言差矣!葛郎中之事其实早就已成定局,皇上圣心独断,断然不会错怪了大人的。”
葛郎中的事情是皇帝亲自挖的坑,周家一家又是站皇帝这一边的,就算明面上周邦彦要受牵连,最多不过不痛不痒的斥责罚俸罢了,说不定暗地里还要提拔周家人一二,且不见户部中已经出了两个空缺了么?
同样是受牵连的上官,周邦彦或许在此事中还能得到好处,而那常侍郎就惨了,肯定要被调离中枢,虽然职级不会有太大变动,但是这里面诸多弯弯绕绕,不是简单的调任那么简单的。
“至于秦大人么,少年英才难得,不如让大人收入麾下,以后又有一个助力!”
这种所谓的“收入麾下”,可不像是普通的上下官面子情,而是真正像自家子侄一样培养,给资源、给人脉,助他一步步高升,有了能量后再反哺周家。
这样的事情古来有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那位何先生长得浓眉大眼的,虽有急才,但是为人器量狭小,闻言冷嗤道:“周家如此多的英才,还需要一个秦修文不成?远得不说,光说咱们府上的大公子和二公子,大公子年纪轻轻已经中了举人,来年春闱必然一举得中,二公子不过年方十五,也有了秀才功名。届时一门三进士是板上钉钉之事,不将力气花在自己人身上,竟是要扶持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异心的秦修文不成?”
何先生的话,虽然有吹捧之嫌,但是也契合周邦彦心里的想法,板正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笑意和自豪之色。
好话谁都爱听,不拘是谁。
陈先生多人精一个人物啊,见了此情此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只是心里忍不住有些叹息。
大公子、二公子确实也是人才,可是人才和人才之间也有差别,那秦修文的本事,百年难出一个,而举人秀才每年都不知道有多少,如何比?
他秦修文不是在和举人、秀才斗,他是和一众中了进士的官老爷斗,他还不是就炒高自己地盘的粮价,从彰德府入手,到卫辉府再到怀庆府都受了秦修文的影响,他一个人在几个府之间搅风弄雨,却依旧进退有度、游刃有余。而他,只是他而已,背后并无一人!
只是真话不容易说出口,陈先生心中转了一转,还是尽力提点道:“何先生说的也是属实,不过秦修文却也是善才,大人以礼待之总是不错的,也算是我们结一份善缘。”
就算不能拉入自己阵营成为亲信,但是至少不要站到对立面。
周邦彦对陈先生的话还是信服的,闻言点头道:“陈先生所言极是。”
何先生见自己成功打消了陈先生的起初计划,不由有些得意地朝陈先生看了过去,却没想到对方又闭上眼睛摇头晃脑起来,好像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让他生了好一顿闷气!
等到茶会散了,周邦彦在给皇帝写折子的时候,想了想还是抹去了秦修文在里面的动作,将事情的矛头都推到了李明义身上,说他囤积居奇,勾结葛郎中盗卖赈灾粮,散播宁夏异动的流言,哄抬粮价,想要在里面赚取暴利,搞得卫辉府和周边府粮价波动,还请皇上明示。
李明义是墙倒众人推,此刻谁都要踩上一脚。
不出所料,当晚李明义捧着厚礼去敲周知府家院门的时候,直接吃了个闭门羹不说,就连礼物都被门子扔了出去。
直到此刻,李明义才知道自己彻彻底底地完了!
任他瘫坐在知府门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好端端的一个官老爷,发髻歪斜、头发散乱,先只是哭,到后面竟然还骂了起来,骂卫辉一众官员,骂秦修文,最后连自己都骂了,还自己打起了自己的嘴巴!
守门的人见实在闹的不像话,都要惊动四邻了,连忙向府里大管家禀告后,就带着几个壮硕仆人来赶人。
李明义挥退他们,自己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口齿不清道:“本官用不着你们!给我滚!滚啊!”
说完之后,被自家小厮搀扶着,回了马车。
见马车“哒哒”远去,知府府上的下人们都松了一口气——毕竟是个官老爷,他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明义回到县衙后院后,就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任谁来了都不开门,自己呆呆坐了一晚上。
等到第二天,李明义老妻实在是不放心他,拍了许久的门也不见他来开门,也听不到里面的声响,心里一阵慌乱,连忙叫来下人砸门,结果门一砸开,就看到李明义整个人悬挂在了房梁下,脖颈下勒着一段白绫!
他竟是自己悬梁自尽了!
李明义老妻见到此场景,整个人眼前一黑,就跌了下去,还是被其儿子搀扶住了。
“娘,这是爹的绝笔信!”
儿子悲怆的声调,让李明义老妻眼前能视物了一些,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纸张,看完后只觉得喉头一甜,生生喷出一口血来,彻底晕了过去!
只见那张纸上写着:
“罪臣李明义,愧对皇恩,愧对圣人教导,今日以死谢罪!
所有罪责都由罪臣一人而起,罪臣家人并不知晓,所有家产罪臣愿意充公,只求放罪臣家人一条生路。
遥祝吾皇万岁、圣体安康。
罪臣李明义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