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蓝天白云, 触目是无尽的黑向远方延续,小巧的黄铜飞鸟掠过喷薄的蒸汽,穿进冷硬金属构件的塔尖停住于灯光闪烁的窗台。
它收敛气翅膀微微侧头, 用猩红的宝石眼睛注视礼堂里摇晃的鎏金铃铛。
忽然间,风声破开, 一柄短箭穿破金属制成的胸膛。
飞鸟无力地拍打了两下翅膀从高处坠落,哐当一声摔出零碎的齿轮与金属薄片, 骨碌碌转动几圈,很快停下。
“嘿, 你弄坏了佩莱格做的小玩具。”
“等会儿父亲瞧见了会发火,还不如早点解决。”
佩戴王室徽章的精灵将箭筒丢给仆人, 嘴里叹息道,“不知道那些小崽子从哪里翻到的,明明都被收进了父亲的储藏楼……”
“这个年纪的精灵幼崽就是皮猴子, 你永远不知道他们能蹦跶到哪儿去, 倒是佩莱格小时候乖巧, 要么在无尽海摘花瓣, 要么就在房间里捣鼓他的小玩意儿。”
“如果他真的乖巧,就不会惹父亲生气了。”
两位相貌相似的殿下是颗双黄蛋里诞生的龙凤胎, 此时说起他们的小弟弟,不由头碰头靠在一起长叹了声气。
格莉缇:“但愿这次回来他能够取得父亲的原谅。”
“前提是他真的会来。”利诺回想起印象里永远沉默胆怯的弟弟,不在意地耸耸肩, 眼睛却不知今晚多少次地往大门的方向瞄去。
格莉缇仍然有些担心, 视线往周围扫了一圈,宾客贵族们到得差不多了, 就连作为领主的父亲也踏上了礼堂中央的台阶。
触及到对方居高临下的视线,她赶紧低头躲闪, 把飞鸟的残骸一脚扫开:“比起这个,你还是快些让人把地上的东西清理干净,要不然……”
话音刚落,几个追来礼堂的精灵幼崽已经留意到了她的动作,看着坏掉的机械鸟面面相觑,眼底很快水光涌现,耳后的小翅膀和嘴唇一起抖啊抖。
格莉缇与利诺慌张摆手:“别、别哭别哭!”
就在一阵极具威力的四重奏响起时,古铜色皮质斗篷的一角映入水光弥漫的视野,顺着挺括的身姿往上,便瞧见对方胸前那枚象征王室煜煜生辉的晶石勋章。
幼崽们仿佛忘了要哭什么,小手扯了扯叔叔姨姨的衣摆,却半天没等到反应。
小脑袋们仰头看去,两位刚才还在闲聊的大人呆若木鸡,不可置信地喊着:“佩、佩莱格?”
宴会里激昂的音乐不知何时停止,被贵族们环绕的领主将手里的酒杯放回了托盘,发出咔哒一声清响,无数人的视线追顺着他一起越过走来走去的机械仆从,向门口方向的那几道身影望过去。
金棕色的地毯在他脚底铺开,暗影精灵没有打扮的爱好,所有礼服都是低调厚重的颜色,他的衣服也是如此,但当灯光如张开的弓逐渐将来人全身笼罩,流光溢彩的蝎尾在诸多视线里划破沉闷的氛围。
许久不见的小殿下抬手覆于胸前,微微朝着礼堂中央躬身行礼。
精密复古的齿轮再指尖咔咔转动,没有任何珠宝的堆砌,当他再次挺直背脊,周身独特的优雅与奢华足以让众人流露出一抹惊艳。
幼崽们看失了神,没来得及摸那根浮光跃金的尾巴,又被他指尖的黑渡鸦吸引了注意,小手一伸,不经意地拉住了他身后一人的衣摆。
柔软的衣料触及手心,他们没忍住捏了捏。
“嘿嘿,半青这是你哥哥姐姐的小孩儿吗?”笑得很好看的人类青年俯下身,揉搓着幼崽傻愣愣的脸蛋,“丑萌丑萌的,还挺可爱。”
“丑?”
幼崽们互相看看,回过头委屈地扇了扇小翅膀,小嘴一撇,抽噎两声就要掉泪珠子。
“错了错了,不丑不丑……”宁知夏拍了下自己的嘴巴,手忙脚乱地赶紧哄。
礼堂里唯一吵嚷的动静让众人的目光朝曲半青身后落去,很快随着青年又摸头又拍背的熟练安抚,幼崽们嘤嘤呜呜的撒娇声随之响起。
“是个人类……”格莉缇拢起手,偏头在利诺耳边小声说道。
面前的人类青年五官清朗精致,越是生活于黑暗,越是很难拒绝那股柔和的气息,向来就喜欢洁净灵魂的暗影精灵们很难不对他生出好感。
利诺眨了眨眼,心头竟涌现了个念头:“早知道佩莱格去的是人类世界,我就该一起去……”
格莉缇扬起耳后一扇翅膀,结实地拍向他的嘴巴,避免不靠谱的哥哥再说出什么出格的话。
“那就是小殿下?他身后的是谁?”
“人类,一个人类!我的天,他看起来又软又亮,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人类居然这么可爱!”
“等等,你们看小殿下的指甲和尾巴……”
“这是什么装饰?”
“不知道,没见过,不过出现在他身上也不稀奇……你们懂的,他永远喜欢捣鼓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察觉到礼堂里的窃窃私语,居于高处的领主投来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神投向众人的焦距点。
然而,一道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无比熟练地将宁知夏往身后塞。
银灰色的长发拂过光影,领主与身边的贵族家主神情一惊。
“这股力量……领主阁下,那位大人是谁?”
别人不知道,但领主很清楚对方的身份,毕竟是他将那枚晶石请求他转交,只是不曾想到奥德罗会一同造访。
好在奥德罗牵着青年不再向前,冷淡的神情仿佛只是跟着离家出走多年的精灵,来宴会见证父子重逢的戏码。
礼堂识趣般地奏响了雄浑的交响乐,曲半青恭敬地再次躬身行礼:“爸爸,我……”
领主不再关注多余的来客,淡声命令道:“过来吧,佩莱格。”
曲半青抬头,站在高处的父亲与从前并无变化,端庄矜贵披着暗色的斗篷,一如既往的冷淡垂眼俯视。
他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淡了下去,顺从地走上通往他身旁的台阶,脚步踩在地毯,如压在心口似的发出沉闷的声响。
头顶那道视线一直不曾移开,尾巴的精心描画的图案折射出闪烁的光线,领主微微蹙眉,唤来仆人让他们到曲半青身边去
很快,曲半青就听见他说道:“去掉这些无用的装饰再过来吧。”
“爸爸?”曲半青心口一跳,他第一反应就是回头,看了眼同样惊讶的宁知夏。
宁知夏怕他为难,比划着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他并不想气氛变得太僵,虽说自己弄了许久,不过为了避免吵起来上演全武行,曲半青就算选择卸掉也没什么。
谁料曲半青深吸了口气,避开仆从们来搀扶他离开的手,摇头拒绝道:“不要。”
“你已经不是可以随意任性的年纪了。”
领主声音无波无澜,只是比往常更加冷硬,“现在就去掉,别让我再说一次。”
熟悉的命令不知从小到大听过多少次,曲半青低头注视着地毯,或许是早已料到的反应在脑海里上演过无数次,心里竟是如此平静的时候。
“抱歉,这是我的人类朋友做的,我很喜欢,它们就应该留在我身上。”
曲半青用力挥开仆从,抬起头对上领主凌厉的脸庞,耳旁的翅膀还在微微颤动,声音却意外地镇静,“除、除非是我自己乐意,否则没有人可以随意抹除这些漂亮的痕迹,也没有人能替我做决定。”
宁知夏眼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尤其是在对方提到自己时,腰杆挺得笔直,迫不及待地就要向众人宣布:对,没错,那个人就是我。
奥德罗低沉的笑声传至耳畔,将人拉回身边,对他摇了摇头,示意还不是他们掺和的时候。
宁知夏冷静下来,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高台之上的气氛仿佛凝滞一般令人窒息。
曲半青的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兄姐与贵族听得一清二楚。
利诺的尾巴抖得咔咔作响,余光瞥向一旁的妹妹,发现格莉缇神情专注无比,甚至拦住了想要上前打圆场的其他人。
领主的眉心皱起一道竖痕,上位者的威压如降落的巨石压在肩头。
几次吐息之后,曲半青的小翅膀不再颤动,他擦过仆从们的肩膀从容地又迈了一步台阶,无比坦然道:“我在人类的世界过得很好,读了书交了朋友,每天做着喜欢的工作,又无数同样爱好的人类为我制作的小玩意儿感到满足,不会有任何人告诉我,你做得不对你做得不够好……”
他的脚步迈上最后一步台阶,站定于领主跟前,将漂亮的尾巴弯出一抹优雅的弧度,有些骄傲道,“我很喜欢我现在的模样,我觉得我就该是这样。”
“但这不是这些东西该存在的场合。”领主淡淡地上下打量着他,仿佛只是听见了自以为热血沸腾实际幼稚可笑的话音,“当走出宫室的第一秒,所有的民众都会向你投来视线。”
曲半青抿紧了唇,半晌才说:“因为我代表王室,尽管是最无用的存在……”
“不用觉得委屈,佩莱格。你痛恨王室给予你的繁文缛节与压抑,但你存在的每一秒都受臣民敬仰,你使用的每一厘财富都由臣民供奉,尊荣与自由从来无法对等,没有人希望看见一个醉心闲杂之物的王室成员……”
领主仿佛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不要浪费天赋与才能,佩莱格,我以为你在外过了这么多年,会变得成熟稳重一点。”
话很现实,或许是太久没见,或许是还不想在宴会闹得太难看,领主难得表现出的耐心足以使人惊叹。
若换做从前,佩莱格会哭兮兮地照做,丢掉亲手制作的玩偶,擦拭用花汁染色的尾巴,努力按照他期待的模样压抑那些微不足道的爱好。
但此刻,曲半青已经不再是佩莱格了。
他站在了灯光下,从前传闻中的小殿下总是畏畏缩缩地站在角落,大多时候像个透明人自娱自乐。
明亮的灯光镀满全身,曲半青转身走下高台,身后的尾巴卷起残破的机械鸟捧到手中,从容挺拔的身姿映入每个人的眼帘。
领主意识到他似乎变了很多,而这样的变化又是从何而来,他想要寻求一个答案,转头看向了角落里的人类青年。
然而这次,是曲半青挡住了他的视线,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眼里是从未见过的决绝。
曲半青取下胸前的晶石徽章,用力朝高台抛去,那枚作为王室象征的信物骨碌碌滚到了沉闷的袍角。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哗然,连充当背景音的交响乐也戛然而止。
“我永远无法按您的标准活一辈子,作为一件残次品为王室的荣誉抹黑,不如脱离这些枷锁来得痛快。”
曲半青的背脊挺得笔直,就像孩童时不曾出现过的勇气此刻在心口尽情喷发,他无比平静地说道,“所以我选择了离开,从前是,等会儿也是。”
他的声音清晰得让领主听清了每一个字,领主没有理会脚边的徽章,再也无法克制住情绪地沉下脸:“佩莱格,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当然。”曲半青出发时就有了这个念头,对方说出的那些熟悉说辞,不过是想柄勾子,将埋在心底的念头一点点勾了出来。
这样也好,他也不觉得亏欠。
曲半青从惊呆了的兄姐与贵族们的面容一一扫过,扬了扬下巴,重新对上领主的目光,最后一次躬身行礼,“我想您从来没有给予过我期望,而我也注定不能获得您的认可,我也不稀罕了,现在不需要齿轮的转动,我想怎么飞怎么飞。”
无尽的沉默袭来,曲半青将手里的黄铜飞鸟几下修理好放置窗台,随着飞鸟振翅而去,他也转过身,由友人精心装扮的尾巴甩出一抹弧度。
“啪!”
一声拍击声在此刻突兀的响起。
众人仿佛被惊醒了似的,朝着声源处看去——
宁知夏举起手“啪啪啪”地疯狂鼓掌,明亮的光线为他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温暖的光晕,见到曲半青从面前走过,生怕人听不见似的,把手心拍得更响。
“可以了可以了……”
曲半青觉得脸颊烫得慌,走到一半又倒回来拉着宁知夏,宁知夏嘿嘿笑着,又扭头拉起奥德罗,几人像极了交好的小团雀,连成一串地走出了礼堂。
“父、父亲……请您不要在意佩莱格说的傻话……”
“是啊是啊,就算成年也会有叛逆期嘛……”
利诺飞快地捡起那枚徽章,和格莉缇一起凑到领主身旁,其余的贵族们也不停地打起圆场,而更多人还在讨论那些奇特又足够吸引人的漂亮装饰到底是什么。
礼堂里吵吵嚷嚷,然而领主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凝望着那道越来越远的背影,仿佛在大门重新关闭的刹那,心口也空落了一瞬。
*
“呜呜呜……呜呜呜……”
刚才掷地有声的灰皮肤精灵扑进自己卧室的大床,把脸埋进枕头里,甩着尾巴崩溃大哭,嘴里念叨着“爸爸为什么不理解我”,又或是“念叨这下好了就算自己第一个破壳,宁知夏也不能成为长孙殿下了”之类的话
时隔多年,这间卧室依旧每天有人打扫保持原状,此时被他折腾的乱七八糟。
奥德罗纠结片刻,压制住了想要把他冻住闭麦的想法,耷拉下肩,走到还算顺眼的沙发翘腿坐下。
“不哭不哭,你说出来是好事,心里别闷着事才不容易长结节……”
宁知夏从背包里抽了张纸巾给他,想了想,又顺口问道,“不过话说……精灵会长结节吗?”
曲半青倏地抬起脑袋,泪水幽怨地哗哗流,闷不吭声地推了他一把。
“哎呀……”
宁知夏就着那点儿力道在床铺滚了半圈,随手抓住了床头一个灰扑扑的布偶。
“别哭了半青,是你们这里的精灵古板没审美。”宁知夏捏了捏布偶凑到他眼前,“你看,连玩具都做得这样丑,要是你来做肯定就不一样。”
曲半青盯着玩偶看了片刻眼底水光更盛,悲伤抹泪道:“这玩偶是照着我小时候的样子做的……”
啊。
宁知夏尴尬地把玩偶拿走。
奥德罗撑着一边脸,好心情道:“倒是做得很像,好手艺。”
曲半青猛地将脸埋向枕头,呜呜哭得更加大声。
眼看着刚刚失去王室身份的好友还要哭一会儿,宁知夏知道他需要发泄情绪,拉着奥德罗说出门转转。
飞空艇缓缓浮过上空,隔着花窗留下一轮阴影,走廊的灯管散发着暖色光晕,映照得周围的机械仆从的外壳锃光发亮。
宁知夏随机拦住一只,好奇地拨弄它胸口的齿轮,奥德罗抱臂靠在窗前,半眯着眼安静地看他玩。
刚没玩几下,宁知夏余光就见一抹高挺的身影朝这边的方向走来,他立马缩回手,捏紧了背包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