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 归鹿城外,夜色已沉,前来参加马市的荒原人举着火把,守在自家的货物旁,彷徨无措,心焦如焚。一整个冬日……◎

归鹿城外, 夜色已沉,前来参加马市的荒原人举着火把,守在自家的货物旁,彷徨无措, 心焦如焚。一整个冬日里, 他们像最渺小的蚂蚁一样, 一点一点地积攒能在马市上交易的货品,乳酪、羊皮、草药……荒原能拿出的东西太少, 能置换回家的东西更少,可即便是一包针线,一封蜡烛, 一块茶饼, 对他们而言都是那么珍贵,都是家中老老小小期盼的物件。

阿克奇一出归鹿城, 丹狄族人立时涌上前,目光中饱含着期待。

“少族长!”

“少族长……”

阿克奇抬手,示意他们安静, 然后才沉声问道:“今日混入马市的东魉人,可有人见过他们?”

众人皆摇摇头。

阿克奇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忽明忽暗的火光中, 每个人的脸也显得阴晴不定。“我知道,你们都不愿与此事沾上关系, 以为撇得越清越好。”阿克奇冷道, “但东魉人所穿的丹狄服饰不会是凭空而来, 或偷或抢, 又或者是有人为他们置办。”

众人一片静默, 没有人敢作声。

阿克奇看着他们, 加重语气:“祁将军的人被东魉人所伤,若是他中毒而死,祁将军上奏衡朝皇帝,将会彻底关闭马市!”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脸色皆大变。

“马市关系着荒原生计,无论是谁,若是到了此刻依然知情不报,或者是存心包庇东魉人,皆视为荒原叛徒!”阿克奇用目光巡视众人,重重道,“这件事,没人能够置身事外!”

风起,刮得火把上的火焰烈烈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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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所内,刑医官还在努力地试着调配解药,然而尽管他已经用尽自己毕生所学,却仍是收效见微。毒仍在一点一滴地侵蚀着裴月臣的身体,他的气息和脉象正在慢慢减弱。

每一次出房门,刑医官都能看见祁楚枫焦灼期待的眼神,却总是不能给她满意的回应。再往后来,刑医官每一次出房门,都低着头走路,不敢触及将军的目光。

杨铭仍在昏睡之中,赵师爷踌躇着是不是该将自家大人带回去,犹豫了许久,仍是不敢擅自挪动,最终还是决定等杨铭醒了之后再说。

孙校尉让灶间做了饭菜,分别端给众人。刑医官匆匆扒了两口饭,便撂下碗筷,接着调配解药;身边的小医童也是如此。邓黎月虽无甚胃口,但身体发虚,也吃了小半碗。

唯独祁楚枫,根本无心饮食,端过去的饭菜放了半个时辰,直至凉透都原封未动。

她整个人犹如一根崩得紧紧的弓弦,等待着高悬的命运之石落下……孙校尉也不敢劝,悄声让人把冰冷的饭菜都撤下去,灶间留人守着,又命人备了些干果端上来。

风从院中刮过,带着凉凉的水气。

苍穹之上,不知何时星月遁形,乌云密布。

程垚坐在廊下暗处,一个人,默默地靠着木栏,也不知在想什么。孙校尉路过几回,也没敢搭话。此前祁楚枫已吩咐派人送程垚回将军府,但被程垚婉言谢绝,他坚持要留下来。

孙校尉觉得他留下来其实一点用也没有,既不懂医理,也劝不住祁楚枫,不懂他为何非得呆在军所里。眼看天色越来越晚,程垚不走,还得为他安排睡卧的事宜,更别提杨铭师爷那边也是一堆人。

正自头疼,复听见军所外又有马蹄声传来,孙校尉转头望去,很快便看见阿勒与沈唯重进了军所。两人走得很快,阿勒拉着沈唯重,两人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来。

“我姐呢?”阿勒急急问孙校尉。

孙校尉刚一抬手想指路,便见祁楚枫快步出来。

“姐!”阿勒拉着沈唯重,奔向祁楚枫,堪堪站定便急急问道,“军师好点了吗?”

祁楚枫摇头。

阿勒沮丧而歉然地看着她:“我们问了又问,可牢里的人说毒药和解药都是青木哉自己亲自调配,他们也不知道解药的配方。”自从烈爝军剿了东魉人的老巢,牢中的囚犯得知消息,心知大势已去,一改之前拒不妥协的姿态,变得顺从了许多。

虽然原本就没抱太大的希望,但在这种时候,祁楚枫还是难掩失望之意,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你们辛苦,回去歇着吧。”说罢,她便返身往回走,这种时候,她再无心思说一句多余的话。

沈唯重迟疑了片刻,追上前道:“将军!他们说青木每年都会采集或者购买一些草药,但是不知道是用于做解药还是毒药。”

祁楚枫迅速转过身来,问道:“哪些草药可知晓?”

沈唯重点头道:“他们说的,我都还记的。我写下来?”

“好!”

祁楚枫连连点头,并命人马上取来笔墨。阿勒连忙上前替他研墨。沈唯重一面回想一面写,很快在纸上写出来七、八种草药名称。祁楚枫拿在手上,匆匆一看——山野烟,黄藤根,兔儿伞……

其中有些药材她也不熟悉,顾不得多想,只能先将这张药材单子交给邢医长。“牢里的人说青木哉每年都会弄来这些草药,但不知是用于制毒还是制作解药。老邢,你看看!”

邢医长已接连几个时辰都在试着为裴月臣解毒,然而因为毫无头绪,见效甚微,甚是焦头烂额。

他接过药单之后,看了又看,似骤然明白了些什么,喃喃自语道:“黄藤根,怎么还有黄藤根……”

“……这个是解药?”祁楚枫没听明白。

“这东西有毒,可是……”邢医长皱着眉头,浑然忘记自己是在与将军说话,自顾自又摇着头,“怎么会是它呢?难道是拿它来解毒?万一……那可怎么办……”

“老邢!”祁楚枫重喝一声。

邢医长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嗯?将军!”

祁楚枫皱眉问道:“这药单有用吗?你能分清那些用于制毒,那些用于解药吗?”

邢医长为难地摇摇头,指着药单请她看:“将军您看,这其中的山野烟和黄藤根都是剧毒的药材,可是军师的症状却不像是中了此两种毒的症状,所以我……”

“会不会是解药?以毒攻毒?”祁楚枫问道。

邢医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那也不对,山野烟性温,而黄藤根性寒,药性相冲,按理说不应该同为解药。”

“能试出来吗?”

“这两者都是大毒之物,属下不敢贸然试药,万一……将军,最好还是能捉拿到凶犯,逼他们拿出解药,否则……”他顿了顿,再说下去,为难地看着祁楚枫,“是属下无能!”

祁楚枫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了一瞬,目光投向屋内的裴月臣,声音低低道:“云儿和老车都在荒原搜捕,阿克奇和他的族人也在帮着找,我已经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在找解药……老邢,月臣不能死!”说到最末一句话,她抬眼看向邢医长,目光里有困兽般孤注一掷的决绝,令人望之悚然。

邢医长为之动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道:“属下必当拼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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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落了下来,挟在风中,又急又大,打在屋脊的青瓦上,院中的石板路上,噼啪作响。雨势颇大,没过一会儿,屋檐下便汇成数十条雨线,齐齐而落,宛如水帘。

祁楚枫一直坐在廊前的石阶上,即便下雨也没挪动,雨水打在石板上,四下飞溅,濡湿了她衣袍的下摆,她却始终无知无觉,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着……阿勒与沈唯重都已经回将军府,唯有程垚仍是不肯走,坐在风雨连廊的另一侧,也在默默等待。

赵师爷原是在屋中,守在杨铭身边,下了雨之后便骂骂咧咧从屋中出来,大声嚷嚷道:“孙校尉,这屋子怎么还漏雨啊!”

话音刚落,他才看见石阶上的祁楚枫,声音忙降了下来:“将军……这屋子漏雨。”

祁楚枫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十指交握在胸前,面庞隽秀雪白,目光盯着雨夜中不知名的某处,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赵师爷讪讪一笑,没敢再嚷嚷,只能自己设法找人解决漏雨之事,心中骂骂咧咧,暗想等自己大人醒了之后,定要好好告上一状,让大人来收拾这些人。

猛然间,从月臣房中传来铜盆落地的脆响,紧接着又是邢医长的声音。

“快!快!把他翻过来,别让他噎着……”

祁楚枫立即起身,推门而入,地上是众人手忙脚乱时打翻的铜盆,和一地的水渍,而裴月臣被邢医长和医童半扶着靠在床沿,他胸前的衣衫已经被乌血浸湿,而口中还在不停地吐出乌血。邓黎月忙着拿干净布巾为他擦拭。

煞白的脸色,发黑的血迹,在昏黄的油灯下令人触目惊心。

“月臣!”

眼前这种情景,不用邢医长再说什么,祁楚枫也能看出凶多吉少,如受重击,走过去时差点被铜盆绊倒,幸而得邓黎月扶住。

“他……他怎么了?”

邢医长已是愧疚之极,朝祁楚枫哑声道:“我……我试了各种方子都没有起色,所以我就试了试山野烟,我真的没敢多用,只用了两钱煎汤,没想到……”

祁楚枫看着裴月臣惨白的脸色,勉力定了定心神,强撑着道:“若是他把毒血都吐出来,能不能减轻身体里的毒性?”

邢医长惨然摇头:“这些血……表明毒已入肺腑……将军!若是还拿不到解药,只怕是来不及了!”

此言一出,邓黎月禁不住滚下泪来,连忙别开脸擦拭。

门外,程垚也听见了这话,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们。

祁楚枫面无表情地在原地定定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缓缓转身,走出门来。程垚还未见过一个人这般模样,不是悲伤,不是痛苦,而是整个人就剩下一具无知无觉的躯壳,仿佛没有事情能够伤害她。

“将军……”他担心地唤了一声,但又不知该如何劝慰。

祁楚枫转过头来,看见他,竟又自顾自出了一回神,待到程垚禁不住想开口时,才听见她的声音:“程大人,我有一事吩咐:明日天亮,无论凶犯是否缉拿归案,你都传我军令,让马市重开。荒原人有序入城,归鹿城内加强戒备,马市顺延一日,以补偿今日之失。”

闻言,程垚又惊又喜:“将军,你终于想通了!”

祁楚枫不言语,转头复望向屋檐下的雨帘。

程垚又道:“将军,这件事该你自己下令才是,这样荒原人也不至于记恨你。”惊喜之下,此话匆匆出口,说完他才觉得不太妥当,想要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

“由着他们恨吧,都到这个时候了,我不在乎。”祁楚枫淡淡道,“明日你办好此事便可,其他的事情都不必理会。”

程垚听着,隐隐总觉得她似还有些未尽之言,待要追问,忽然听见孙校尉在院中那头喊道:“将军!阿克奇来了!他带了人来!”

这话犹如引信,祁楚枫的双目一下子燃起两簇小火苗,她也不管下雨,也不打伞,径直穿过落雨的庭院,往前庭奔去。程垚急急跟上。

前庭中,除了阿克奇,还有另外三名荒原人,皆身着丹狄服饰。其中一人络腮胡子,双手被缚,由另外两人牢牢制住。

“祁将军!”阿克奇向祁楚枫施礼,指着那名络腮胡子道,“他说东魉人曾在他的帐中过冬,他们所穿的丹狄服饰,也是从他这里拿的。”

“他是谁?”祁楚枫问道。

阿克奇脸上有些许为难之色,顿了片刻,才答道:“他是我族中人,一直住在西北面。今年冬天因为雪下得大,所以他没来王帐,我也没起疑心,没想到……将军明鉴,他是个老实人,就是受东魉人胁迫,不得已才收留了他们。”

无论阿克奇是在为族人辩解还是为了自己开脱,祁楚枫都没有心思再听下去,直接问道:“他可有解药?”

“有!有有!”阿克奇赶忙连声道,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过来,“这是他偷偷藏的,他知晓东魉人会用毒,生怕他们会害了自己,所以趁着他们不留意,偷偷留了一瓶解药。”

祁楚枫接过瓷瓶,拔开瓶塞,瓶身倾斜,几枚小小的褐色药丸自瓶中滚落到她的手心。观其形,再嗅其味,与之前在受伤东魉人身上搜出来的药都大相径庭,祁楚枫沉默片刻,抬眼看向络腮胡子,目光锐利:“你怎么能确定这就是解药?还有,你偷了他们的解药,难道他们就不会察觉,怎么会轻易放过你。”

络腮胡子显然对中原话不熟悉,听得甚是吃力,听罢之后一脸懵懂,不得不转头询问地看向阿克奇。阿克奇无奈,只得用荒原话又说了一遍,络腮胡子这才听懂了。

“他们杀我的羊子,要下崽的……”络腮胡子还想比划,无奈双手被缚,情绪颇为激动,飞快地说话,其中荒原话与中原话夹掺在一起,乱七八糟,叫人听得糊里糊涂,“……我的羊子跑、跑、跑,……”

程垚已经试图很努力地去听,但除了“羊、羊、羊”,其他什么都没听懂。他转头去看祁楚枫,后者眉头紧皱,显然已经是不耐烦之极。

“我就躲……然后羊子跑,我再追、追、追……”络腮胡子还在起劲地说,突然之间,一柄匕首狠狠地扎到他面前,寒意森森,骇得他立即就停了口。

“我只想知道,你怎么能确定这是解药?”祁楚枫厉声道,“再有一句废话,我就削了你的手指头!”

络腮胡子呆愣了片刻,才道:“我、我……我听见他们说了。”

“若他们是故意骗你的呢?”祁楚枫追问。

“我、我偷听到的。”络腮胡子忙又道,“不会有假。”

烈爝军剿了东魉人的老巢,青木哉对此恨之入骨,此人阴狠狡诈,之前就不惜用自己人来设局,祁楚枫不得不时时警惕。

程垚匆匆去后院将邢医长请了过来,邢医长仔细观察解药,又小心翼翼地剖开其中一枚,细闻之后朝祁楚枫道:“这里头也有山野烟。”

“是解药吗?”祁楚枫焦灼地看着他。

邢医长也不能判定,为难地看着她。

深知已不能再耽搁下去,祁楚枫厉目看向络腮胡子,沉声道:“若这药是假的,你休想活着走出这里。”接着她又冷冷地扫了阿克奇一眼,才转向邢医长,问道:“之前从那个东魉人身上搜出来的那瓶毒药呢?”

邢医长忙从怀中取出那小瓶毒药,刚想问将军有何打算,便看见祁楚枫拔下匕首,飞快地在她自己的手心上划出一道血口子……

“将军!”邢医长立时明白了什么,大惊失色,“将军不可!”

祁楚枫根本不理会,单手撬开瓶塞,便要将毒药往伤口上倒,忽有一人飞扑上前,抢下小药瓶,紧紧护在怀中。“程垚!”祁楚枫怒了,“把瓶子给我!”

程垚死死地攥紧药瓶,拼命摇头:“不行!你已经疯了!你是将军,是北境的定军石,你怎么能拿自己的命来试药?!”

“我没空跟你说这些,你别耽误我事儿!”

祁楚枫出手去擒他,程垚不会功夫,轻而易举就被她制住,却死命攥着药瓶不撒手。祁楚枫没留情,径直在他后颈处重重一击,又一次把他打晕过去。程垚虽然失去意识,然而药瓶仍是紧握在手,祁楚枫不得不去掰他的手指,想要硬掰又生怕把他的手指掰断,她愈发恼怒。

孙校尉与阿克奇等人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一声也不敢吭。

“将军,我来!”邢医长也上前帮忙。

待程垚手指略微松动的时候,邢医长一下子抽出药瓶。

“老邢,给我!”祁楚枫喝道。

邢医长摇头:“将军,这等事儿,还是我来吧。”

祁楚枫皱眉,待要伸手去抢,却见邢医长缓缓伸出左掌,掌心中不知何时已经划出一道血口子,血流混着刚刚倒上的药粉……

“老邢,你……”祁楚枫大惊,“你疯了吗?!”

毒随着血液,迅速渗入体内,邢医长勉强一笑:“我是医官,要试药自然应该我先试,将军也不能越俎代庖。”

“你……”

祁楚枫顾不得多说,赶忙拿荒原人送来的解药,倒出数枚要让他服下。邢医长自己捡了三枚,送入口中咽下。祁楚枫扶着他坐下,静静观察他的伤口和脸色变化。

此时此刻,紧张的人不仅祁楚枫和邢医长,还有旁边的孙校尉和阿克奇等人,尤其是阿克奇。他万万没想到祁楚枫竟拿她自己的命来试药,万一有什么好歹……他简直不敢往下想,心里一阵阵后怕。

即便现下试药的人是邢医长,阿克奇依然提心吊胆,以祁楚枫的性情,倘若万一解药是假,邢医长中毒而死,裴月臣无药可救,她绝对不会放过他们,衡朝与荒原的关系只会更糟。阿克奇也死死盯着邢医长的脸色看,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邢医长自己倒是算得上冷静,坐在端详着自己的手掌,也不止血,仔细观察上面的血色。毒入血液之后,流出来的血一直发黑,顺着手掌往下淌……

毒随血液流向全身,邢医长感觉到头一阵阵发昏。

“老邢,你感觉怎么样?”祁楚枫担心地问道。

邢医长扣住她的手,交代道:“将军,若是我昏过去,只要伤口处流出的鲜血转红……就可以把解药给军师服下……我、我……”他话未说完,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老邢!老邢!”

祁楚枫紧张之极,连忙探他的气息。

看见邢医长昏过去,阿克奇悬着的一颗心差点从胸腔中跳出来。

一道雪亮的闪电劈下,将厅堂照得犹如白昼一般,紧接着又是压得低低的雷声滚过,雨下得愈发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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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雨急风骤,到了天蒙蒙亮时,方才歇了。

屋檐上残存的雨水落入排水的石沟槽中,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鸟儿在枝头啾啾鸣叫;间或着,还能听见几声蛙叫。

裴月臣缓缓睁开双目……

困住他的是一个很长很深的梦,梦中头顶是断崖悬壁,脚下是泥沼深潭,四下魑魅魍魉出没,他艰难地一步步往前跋涉着。梦里的时光仿佛被停滞,永无尽头,被困的人会以为自己的余生都将身陷其间,永无尽头。

唯一支撑他的,是隐隐约约楚枫的声音,像是从天际传来,又像是从他自己的脑中传来,微弱、时有时无,但他就是听见了,逼着自己继续往前走。

逃出梦魇,如释重负,清晨的一束阳光正落在他床前,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漂浮着,仿佛众生,仿佛自己……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大抵便是如此吧,他朦朦胧胧地想着。

“月臣哥哥,你醒了!”

邓黎月原是坐桌边支肘打盹,被鸟鸣吵醒,转头看见裴月臣已睁开眼睛,欢喜不已地奔到他床边,把伏在床边打盹的医童也惊醒了。

“军师,你醒了!”医童也欢喜得很,连忙起身,替他把脉,然后才安心道,“脉象平稳,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邓黎月喜极而泣,又连忙抹去眼泪,问道:“月臣哥哥,你感觉如何?渴不渴?饿不饿?”

“楚枫呢?”裴月臣轻声问道。

“祁将军和邢大夫在一起,我这就去告诉她。”邓黎月忙道。

医童忙道:“我去我去!知晓军师醒了,他们肯定欢喜得不得了。”

裴月臣虚弱地点头。

隔壁屋子,邢医长还没有醒过来,但手上的伤口已经没有再渗出黑血,也已包扎妥当,面色虽然苍白,好在呼吸平稳。因他并非习武之人,体质弱于裴月臣,虽然立时服了解毒药,但气血受损,所以也晕厥了很久。

祁楚枫对邢医长有愧于心,她很明白,裴月臣对她而言重逾生命,然而对其他人而言并非如此。若老邢为了救裴月臣而丧命,她绝对无法原谅自己。所以在替裴月臣解毒之后,待他脉象平稳,她便一直守着邢医长,生怕有任何闪失。

“将军!将军!军师醒了!”大喜之下,医童连基本叩门都忘了,径直推门进来,朝她大声道。

祁楚枫闻言,欣喜过望:“他醒了!”

床榻上的邢医长也被这动静惊醒,睁开眼睛,便想要强撑着下地:“军师醒了,我得去看看。”他中毒之后,身体虚弱,非但没起身,还差点翻到地上去,祁楚枫与医童连忙将他扶住。

“师父,您别急!我给军师把过脉,脉象平稳,毒是真的解了。”医童朝他道。

“真的解了!这么说解药是真的!”邢医长如释重负,脸上虚弱地笑开,口中喃喃道,“那便好那便好。”

“老邢!”

祁楚枫起身站好,朝他长躬到地,久久不肯起身。

“将军,使不得使不得……”邢医长惶恐之极,连忙探身来扶她,“将军快起来,卑职受不起,这是要折我的寿呀。”

祁楚枫起身,朝他正色道:“楚枫因一己之私,差点害先生命陨,此罪难容,此恩必报。”

“将军言重!”邢医长道,“我是烈爝军中的医官,救治伤患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什么恩不恩,将军说这种话,岂不是小看了邢某。”

祁楚枫心中感动:“先生高义,是我说错了。昨夜之事,本将军必定谨记在心,一日不敢或忘。”

邢医长摆摆手道:“这有什么可记得。只是将军,属下有一句话不得不说,不中听,但也得请将军听这一句劝。”

“你说!”

邢医长看着她,语重心长道:“您是烈爝左军之首,朝廷镇守北境的大任有一多半都落在您身上,我知晓将军对军师情深义厚,但千万千万再不可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先生的话,我记住了。”祁楚枫也知自己昨日之举,是真的吓着他们了,诚恳道。

邢医长这才笑道:“将军快去看看军师吧,他若还有别的不舒服,我再为他诊治。”

祁楚枫点头,又施一礼,方才出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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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黎月端了水给裴月臣喝,笑道:“月臣哥哥,你这一醒,祁将军也总算能松口气了。你可不知晓,祁将军调了多少人马在外抓凶犯找解药,就差把整座城都翻过来了。”

裴月臣喝了口水,叹道:“……都怪我,是我太大意了。”

闻言,邓黎月侧头望了他一眼,抿嘴笑了笑:“你和祁将军,真是一模一样,都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说话间,门被推开,祁楚枫迈步进来。尽管身为将军,她已极力自持,但眉梢眼角的欢喜之意,却是藏也藏不住:“月臣,你醒了!”

裴月臣看向她,不禁有点晃神,在梦里苦苦挣扎想见却始终不见到的她,终于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嗯。”

祁楚枫三步两步便行至床边,不放心地又替他把了一次脉,然后细察他的脸色和唇色,又命令道:“舌头。”

裴月臣顺从地由着她摆弄,听话地把舌头伸出来。祁楚枫端详了片刻,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余毒也都解了。”

瞧两人模样,邓黎月悄悄地退出屋去,又替他们轻轻掩上了门。

“累坏了吧。”裴月臣看她一脸憔悴,眼底血丝密布,显然是一夜未睡操心劳累所至。

直至此时此刻,看见他确实已经逃出鬼门关,祁楚枫也终于松懈下来,之前身上紧绷的那股劲儿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裴月臣看见她左手掌用布条包扎着,问道:“手怎么伤着了?”

“不小心划的。”她并不愿多说,藏了左手,头伏在床榻边上,枕着他的手,侧着头看他,半晌才低低说了一句:“……你把我吓坏了。”

说罢她眼圈就红了,把脸一埋,不肯再抬头。

“我知道。”

裴月臣叹息着,他能感觉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落在掌心上。他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颊,温柔地哄她:“是我错了,是我太大意,我认罚好不好?帮你洗马?”

祁楚枫仍旧埋着头,却孩子气地摇了摇头。

“……剥核桃,剥一大碗的核桃?”

她仍是摇摇头。

“那么,你说怎样便怎样,我都听命便是。”

祁楚枫才复抬起头来,眼睛仍是红通通的,吸了吸鼻子:“当真?说话可要算话?”

裴月臣笑道:“如今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说什么算什么。”

祁楚枫这才一笑,用衣袖胡乱抹了抹泪,问道:“你饿了吧?我去灶间看看有没有粥。”

裴月臣还未回答,便听外间传来赵师爷的江南口音,嗓门颇大:“我家大人醒了,快备热水!我家大人要洗漱!”

祁楚枫本能地皱了皱眉头。

“赵师爷?”裴月臣奇道,“杨铭在这里?他怎么会呆在这里?”

祁楚枫迟疑了一瞬,才道:“他得知马市出现东魉人,就赶过来了。”

“抓到人了?”

“只抓到一个,就是被你伤了的那个,他是被故意弃在城内的。”

紧接着,外间又传来赵师爷的声音:“程大人,您也起来了?您可用过饭了?我刚要让人吩咐府里送些吃的来,我家厨子做的一手好面点,银丝卷和水晶包子尤其是一绝……”

程垚打断他:“多谢美意,我还不饿。”

赵师爷只得讪讪一笑。

屋内裴月臣微微一怔:“程垚也在这里?”

祁楚枫无奈地“嗯”了一声,不愿他多问,便岔开话题道:“昨日连阿勒和沈先生都来了,后来被我赶回去。这军所才多大,人都快塞满了。老车和云儿也在这儿,现下是忙去了。”马市今日重开,按她吩咐,荒原人有序进城,城内加强戒备,车毅迟和赵暮云都去着手布置。

“沈先生回来了?”裴月臣还不知此事。

祁楚枫点头笑道:“是啊,他总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该悬赏拿人了。”

裴月臣笑道:“阿勒应该欢喜得很吧?”

“她呀,现下到哪里都拉着沈先生,一步不离。”祁楚枫笑着摇摇头。

说话间,有人推门进来,祁楚枫转头望去,面上的笑意顿时敛去。

“听说裴先生醒了!”程垚立在门口,“我来看望。”

不愿失礼,裴月臣强自想要撑起身子,祁楚枫连忙把他摁回去,皱眉道:“你别乱动,伤口的血才止住不久,万一又裂开怎么办。”

程垚也忙上前:“裴先生不必多礼,尽管安心休养。”

“多谢程大人关心。”

对于程垚也彻夜守在军所,裴月臣其实是有些惊讶的。程垚既无法带兵搜捕,又不懂医理,留在军所也帮不上忙,为何要彻夜守在此地,难道是祁楚枫要他留下?

程垚看向祁楚枫,裴月臣醒了,看上去她也总算恢复了正常,他仍旧记得昨夜里她用刀划开掌心的样子,心有余悸。“将军,你的手……没事了吧?”他问道。

“没事,当然没事。”生怕他在月臣面前说漏了嘴,祁楚枫连连朝他使眼色,示意他赶紧出去,“程大人,你刚起来还没用饭吧?肯定饿了!快用饭去吧。”

程垚不傻,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迟疑了一下,提醒她道:“杨大人也醒了。”若杨铭醒过来之后意识自己是被下了药,此事可非同小可。

“我知道。”

祁楚枫飞快答道,偏了偏头,示意他快出去。

裴月臣对祁楚枫再熟悉不过,此时看她语气有异,问道:“怎么了?杨大人是来找你麻烦的?”

“没有,怎么可能!”祁楚枫转身朝他嫣然一笑,然后迅速回头瞪了一眼程垚。

程垚暗叹口气,只得道:“那我先出去了,将军您……记得出来用饭。”

祁楚枫点点头,总算看见程垚出了门,暗暗松口气,待她复转过身,正正好对上裴月臣探究的目光。

“是出了什么事儿吗?”他问道。

“没有,你身子才刚恢复,别瞎操心。”

“楚枫。”

祁楚枫无奈地看着他,脑子转得飞快:“……你也知晓,杨铭和程垚都是文官。昨日捉拿回来的那名凶犯,审的时候略用了些手段,这两位便有点受不住。这事反正怪不得我,对吧?”

总觉得有几分古怪,但看她一脸疲惫,裴月臣不忍心再追问下去,微微一笑:“是不能怪你。不过,杨铭毕竟是府尹,总得给些面子。”

“我知晓,我现下就出去说几句好话。你再歇一会儿,待会咱们就回将军府,免得他们吵着你。”祁楚枫朝他笑道。

裴月臣含笑点头。

祁楚枫这才出了屋子,掩好门,悄然松了口气,冷不防一抬眼,正看见程垚就在不远处靠着墙盯着她看。她没敢吭声,朝他连连打手势,示意到前庭去说话。

“你怕他知晓?”程垚跟着她行到前庭,这才皱着眉头开口。

祁楚枫瞪了他一眼:“他现下需要静养,你莫到他面前去瞎说。”

“你怕他知晓哪一件事?”程垚问道。

祁楚枫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关闭马市?让杨大人睡着?把我打昏?还是……”程垚顿了顿才道,“你想以身试毒的事?”

竟从他语气神态中听出几分威胁,祁楚枫咬牙切齿道:“哪一件都不许说!你若敢说,我就……”她以手为刃,往脖颈上做势一拉。

程垚神情不为所动,无所谓道:“都挨过两次了,不差这一下。”

“你……”

程垚正色道:“你别只顾着他,也想想你自己吧。杨大人已经醒了,他不是傻子,一想就能想明白,他能轻易放过你吗?”

“……”祁楚枫沉默,思量片刻,烦躁道,“不就是参我吗,让他参!”

“你……”

这下轮到程垚气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