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祁楚枫赶到军所,马匹尚未停稳,就已飞身下马。孙校尉早就候在门口,终于等到她,连忙上前禀报:“……◎
祁楚枫赶到军所, 马匹尚未停稳,就已飞身下马。孙校尉早就候在门口,终于等到她,连忙上前禀报:“启禀将军……”
祁楚枫打断他:“月臣呢?他情况怎么样?”
“军师在里面, 情况不太好。”孙校尉道, “暗器没入体内, 城里就一位大夫,没见过这种状况, 也不敢拔;二则是眼下没有解药,□□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祁楚枫呼吸急促,声音依然很冷静:“没抓到人?”
“是属下无能!今日归鹿城里的人太多, 凶犯身穿丹狄族服饰, 混入其中,极难搜捕。”
能伤到月臣的人, 一定是青木哉麾下的高手,或者就是青木哉本人。以归鹿城孙校尉手下的这点兵力,抓不到人早在祁楚枫意料之中。
军所不大, 两人穿过前院前堂,后面厢房里其中一间有三名兵士守在外头,神色焦灼, 一看便知是裴月臣所在的屋舍。看见祁楚枫进来,兵士们皆挺直脊背, 极力将自己站成一杆枪。
房门半掩, 祁楚枫伸臂推开房门, 一眼便看见裴月臣半靠在榻上, 面色苍白, 双目紧闭……
归鹿城内的白须大夫和邓黎月也都在屋内, 神情焦灼,看见祁楚枫连忙起身施礼:“祁将军!”
祁楚枫顾不上与他们多言,三步两步直接奔到裴月臣身前,颦眉想看他的伤势。
似有所感,裴月臣睁开眼睛,看向祁楚枫,面上浮出一抹极淡的微笑:“……楚枫。”
祁楚枫压制着声音,像是怕伤了他:“月臣,我看看伤口。”
“小伤而已,不用担心。”他虚弱道,伸手轻按住她的手。
“我知道,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祁楚枫声音轻柔,目光却很坚定。
情知自己是倔不过她的,裴月臣用目光示意了自己的左肩。祁楚枫解开他衣袍,露出左肩,看见肩胛骨处以一黑点为中心,周遭肌肤都已呈紫黑状,触目惊心……
她神色不变,轻轻掩上他的衣袍,轻描淡写朝他道:“确实是小伤,等下老邢来了让他帮你启针,再上点药就没事了。”
听见这话,屋内的那名白须大夫急忙开口道:“他的这个毒难解得很……”
话未说完,邓黎月便冲他连连摆手,白须大夫不理会,仍旧道:“我说的是实话,这是要人命的毒,不容小觑,老夫……”
说到此处,祁楚枫转过头来,直直看向他,目光冷冽,威仪天生,虽未开口说一字,白须大夫已经本能地停了口。
“朱大夫您也累了,请出来歇息,我把诊金给您。”孙校尉心中暗叫这迂腐老头太不懂事。
朱大夫摇头叹气,依言朝外行去,口中却道:“老夫无用,没有脸面收诊金。”
祁楚枫方复转回头,看着裴月臣,沉声道:“不过是个赤脚大夫,你莫听他胡诌,等老邢来了就好了。”
裴月臣微微一笑:“我知道。”
两人这一番话皆是言不由衷,又皆是为了安慰对方。
“你先歇一会儿,我须得去部署抓捕之事。”祁楚枫道。
裴月臣道:“他们的暗器上和兵刃上都淬了毒,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你放心。”
见他面上甚是苍白,祁楚枫忍不住又替他掖了掖衣袍,这才起身朝邓黎月有礼道:“李夫人,借一步说话。”
邓黎月点头,随她出来。
“好好看护,若有情况就唤我。”祁楚枫吩咐兵士。兵士领命,进房中守着受伤的裴月臣。
似生怕谈话声打扰到裴月臣的休息,祁楚枫绕到前院,才站定身形,复转过身来,此时面上已全无方才的从容,焦灼之情显而易见:“请夫人将遇袭的经过说一遍,尤其关于凶犯的细节,越详细越好。”
其实方才已对孙校尉说过一遍,但邓黎月仍是依言将整个经过又说了一遍,最后诚恳道:“……月臣哥哥是为了救我才会受伤,此事我难辞其咎。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请将军莫要与我见外,尽管吩咐就是。”
月臣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保她平安,祁楚枫心中一阵酸楚,面上强制冷静,问道:“据我所知,此番是夫人到北境的第二次,可曾与人结仇?”
邓黎月眉头微颦,思量片刻:“将军也知我是生意人,向来只求和气生财,不愿与人结缘。即便可能存在同行倾轧,可我如今在北境也只是卖些零碎,货品数量也少,远远不至于到得罪人的地步。”
事实上,祁楚枫也是这样想:东魉人就是直接奔着月臣来的,而朝邓黎月下手是因为他们知晓邓黎月是月臣的软肋,很清楚月臣会不顾一切保护她。但是他们是怎么知晓的?
电光火石间,祁楚枫的脑子掠过一幕幕画面……
荒原之上,裴月臣与邓黎月同骑。
丹狄王帐内,裴月臣陪着邓黎月去看草药。
夜晚篝火旁,裴月臣给邓黎月端去汤饭。
……
最后,是荒原上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
她猛然明白了一些什么,或许是从她一进荒原,或许是在经过丹狄王帐的时候,青木哉就已经盯上了她。他一直想要寻机下手,始终没有找到机会,但他看出了一件事——手无缚鸡之力的邓黎月对裴月臣很重要,又因为邓黎月在收购药材,所以他提前设下了圈套。即便今日月臣没有陪着邓黎月回客栈,他们也会将邓黎月掠为人质,以此来威胁月臣。
东魉人睚眦必报,此番月臣与老车剿灭他们老巢,青木哉定然对他们恨之入骨,时时伺机报复。
是她的错,她太疏忽大意了!
“将军!”邓黎月轻呼出声,慌张地看着她。
祁楚枫不解其意:“怎么了?”
“你……出血了。”邓黎月指着她的嘴唇道。
祁楚枫用手背一抹,嘴唇上传来痛楚,手背上一抹血迹,竟是自己方才想得入神,牙齿把嘴唇咬破了也未察觉。她不在意地用衣袖擦去,然后对邓黎月道:“李夫人,凶犯尚未抓获,你暂时不能回客栈。若夫人不介意的话,我派人护送你到将军府小住。”
“将军,我……”
以为她要拒绝,祁楚枫打断她道:“这伙东魉人是穷凶极恶之徒,若你再出差池,我如何向月臣交代。”
邓黎月忙道:“不是,与其让我去将军府,不如就让我留在这里照顾月臣哥哥,也能略尽绵薄之力。”
她来照顾月臣?
祁楚枫呆怔片刻,转而思量:月臣也会希望邓黎月在他身边吧。
“……也好,有劳夫人。”
与此同时,赵暮云也风驰电掣地赶到了,还带来了一千多名兵士。东魉人行凶,军师出事,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用最快的速度集结兵士赶到。此时归鹿城虽未封城,但进出城门都会被严格盘查,孙校尉手底下能用的人着实有限,做不到大规模搜捕,只能严控城门。
“封城!”祁楚枫沉声下令,“云儿,把你带来的人分成两队,一队在城内进行搜查,另一队到城外搜捕,不能放过任何一名可疑人等。老孙,这城里你熟,你带人跟着云儿搜城,绝对不许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凶犯手上的兵刃都淬了毒,交手时要小心!”
赵暮云与孙校尉不敢稍待片刻,即刻领命而去。
紧接着,军中的医官老邢带着医童也赶到了,与他一起来的还有车毅迟。来人通知邢医官时,正好车毅迟也在场,听闻军师受伤,吃了一惊,连忙也赶了过来。
“老邢,月臣在这边。”
顾不上说一句多余的话,祁楚枫带着邢医官就往后面厢房走。
房中,裴月臣仍是紧闭双目,唇色比之前更加暗沉。
“月臣,老邢来了。”祁楚枫朝他轻声道。
裴月臣艰难地想要睁眼,然而眼皮却似有千斤重一般,凭他怎么努力也无法撑开,整个人仿佛陷落在无尽沼泽之中,周遭一片黑暗,看不见一丝光亮,而他一直在往下坠,往下坠……
“军师……月臣!”车毅迟也跟着唤他,见他没有回应,急得直挠头,“他这么好的功夫,怎么会这样?”
见他没有任何反应,祁楚枫心中紧张,将裴月臣扶起,让他轻靠在自己肩上,然后解开他的衣袍,露出左肩上的伤口,朝邢医官道:“暗器还在里头。”
看见伤口周围呈紫黑状的肌肤,邢医官脸色变了变,这个毒比他所料想要霸道得多,而那枚暗器深陷肌肤,从外头根本看不见。随即他先为裴月臣把脉,诊完左手,又诊右手,眉头越皱越深……
“怎么样?”祁楚枫焦灼问道。
邢医官道:“幸而军师封了自己的几处大穴,否则此刻就是神仙也难救了,但是这毒……我先试试吧。”对暗器上所带的毒并无把握,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枚药丸,想了想,又倒出两枚来,递给祁楚枫。
“先喂他吃下去,希望能缓解一部分毒性。”他道。
祁楚枫看着药丸,再看裴月臣虚弱的模样:“能用水化开吗?他这样子怕是咽不下去。”
“可以,能喂进去就行。”邢医官道。
车毅迟在旁听见,立时倒了一小杯水端过来。祁楚枫将药丸放入杯中,待药丸化了,一点点地喂月臣喝下去,期望这药能发挥效验。
邢医官则摊开随身所带的医袱,取出里头的磁石,想先试着用磁石将暗器吸出来,试了几回,伤口处丝毫没有动静,判断暗器应该是嵌入骨中,所以纹丝不动。
“只能割开伤口,才能将暗器□□。”邢医官抬首朝祁楚枫道,“但这暗器毒性甚烈,麻沸散即便用了也无济于事,可能还会加重伤势。”
直接拿刀剜肉是何等疼痛,祁楚枫看着裴月臣愈发苍白的脸色,心下自是百般不忍他受这样的痛楚,但是……她朝邢医官点了点头:“老邢,只要能把人救回来,你只管放手去做。我信你!”
邢医官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吩咐兵士去准备热水、干净布巾等物,又要来绳索。“军师现下在昏迷之中,遇疼之后会有本能反应,他本就武功高强,只怕我们都按不住他,还是先绑上稳妥。”邢医官朝祁楚枫解释道。
祁楚枫点头,和车毅迟一块帮着邢医官将月臣牢牢绑好,为了避免他用挣扎时被绳子磨破手腕,她先垫了块布才绑,又拿一块干净的布巾叠好让他咬住,防止他在巨痛之下咬伤自己的舌头。
热水已备好,邢医官取出自己的小银刀,先在火上炙烧片刻,然后开始下刀。
刀入肌肤,乌黑的血缓慢地涌出来,直往下淌。车毅迟不忍看,别开脸去。
裴月臣吃痛,闷哼出声,挣扎时被绳索所制,但身上的肌肉尽数紧绷,令老邢难以下刀。祁楚枫半跪在榻前,紧握住他的手,低低道:“月臣,老邢在为你取暗器,我知道很疼,你且忍一忍。”
也不知他是否听见了,他反掌握住祁楚枫的手,似在竭力抑制住自己对疼痛的反应,强忍着一动不动,只是握紧她的手……
握着。
紧握着。
就像她是他所能依赖的唯一。
邢医官加快动作,银刀割至肌肤深处,碰触到了一枚硬物,心中有数,立时让医童取过拉钩,牵引住两侧肌肉,再探入尖嘴钳,钳住硬物,用力拔出。
一枚细如毛发的银针,带着黑血被拔出。
邢医官擦擦额头的汗,取出药粉敷在上面,然后紧盯住伤处:血还在往外涌,而涌出来的血依然沉沉发黑,并没有转为鲜红的迹象。
看他脸色不对,祁楚枫问道:“老邢,怎么样?”
邢医官皱紧眉头,摇摇头:“方才吃下去的解毒丸怕是不起效验。”
“再试试别的药。”祁楚枫道。
邢医官为难地看她,东魉人善用毒,这些年他也针对东魉人所用之毒调配过解药,只是这些东魉人过于狡猾狠辣,毒药配置时有变化,而他本就擅长处理外伤,对于用毒解毒不甚精通。“将军,若是给我一些时日,慢慢地试,慢慢调配,或许能配出解药,但眼下……军师等不起啊!”
车毅迟急问道:“还没抓到人吗?没有解药吗?”
“云儿正在搜城……”
祁楚枫话音未落,车毅迟已经大步朝外闯去:“我去帮他,无论如何都要把解药拿回来!”
邢医官取了些清毒止血的药粉洒在伤口上,暂时先将伤口包扎起来。祁楚枫解开绳索,扶裴月臣躺好。邢医官又重新替他把脉,眉头皱得愈发紧。祁楚枫看在眼中,手不自觉地微微发颤,随即被她攥紧,她不允许自己慌张。
“他还能撑多久?”她的声音平平的,仿佛波澜不惊。
“不好说……”邢医官一脸忧虑,抬眼看她,终于还是实话实说道,“……能不能撑过今晚都不好说。”
那一瞬,祁楚枫整个人仿佛被这句话冰冻住,不能动也不能言语。
过了好半晌,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你好好照料他,解药的事,我来想办法。”
“将军……”邢医官望着她。
“他不能死。”她的声音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不会让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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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裴月臣遇袭时,杨铭还在府中摆弄他的花草,小心翼翼地把两条肥硕的蚯蚓从池塘边的泥土里头落到庭院东面的土里,心里盘算着等过两天,若是人活着也就罢了,若是死了就去将军露个面以示哀思。
而当封城一事传来,杨铭腾得站起身,扎着满是泥的双手,惊异地问自家师爷:“封城?现在不是马市吗?”
师爷道:“谁说不是呢?祁将军调了兵来,直接就封了城,现下正满城搜捕凶犯。”
“马市交易岂能轻易喊停,就为了个裴月臣,她居然敢封城!”每一次马市交易都是税银的重要来源,杨铭大急,匆匆就要往外走,片刻后复转回来,“来人,更衣,我要去归鹿城!”
家仆一阵忙乱小跑,服侍净手的净手,更衣的更衣,备马车的备马车。
杨铭出现在归鹿城军所时,头戴官帽,身穿官袍,脚蹬官靴,身后还跟着师爷和一众府兵,端得是一派封疆大吏的威仪。他进军所时,把军所内的几名留守小兵都吃了一惊,因孙校尉不在,小兵也不敢相拦,杨铭带着人直闯到后院。
“孙校尉呢?他在何处?”
明明知晓孙校尉此时不在军所,为了逼出祁楚枫,杨铭故意朗声道。
祁楚枫从房中出来,并不急着与杨铭打招呼,而是先细心地关上门,然后转身抬眼看向杨铭。
“祁将……”
杨铭刚开口,便被祁楚枫以手势制止,示意他往前院走。不待他做出反应,祁楚枫率先往前院行去,他只得跟上。
直至正庭,祁楚枫方才停下脚步,看向杨铭,神情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杨大人,有事?”
杨铭见她这般态度,自然不满,便也直截了当道:“我听说归鹿城封城,今日正是本月马市头一日,上万宗生意都等着交割,岂能封城。所以我是来命孙校尉速速解除封城,恢复马市正常。”
祁楚枫直等到他说完才漠然道:“不行!城内有东魉人行凶,抓到凶犯之后才能解封。”
“祁将军!”杨铭火了,“你可知晓这马市一日的交易额是多少?税银又是多少?岂能轻易封城!”
“凶犯所携兵器尽数带毒,一旦继续闹市杀人,会造成严重死伤。”
“我以为,可以增派兵力,在马市内维护商客安全,也可以严密把控各处要道包括城门,但封城绝不可行。”
“此事我已决定,由我一人承担,杨大人请回吧。”祁楚枫冷漠道。
“祁将军!你可知这样封城一日会造成多大的损失?”见她如此专横跋扈,杨铭怒极,指向军所门外,“你去问问外面那些人,问问他们是性命要紧还是钱两要紧?你以为他们会感激你吗?”
这是开春后的第一场马市,此前因为大雪封路,冬季里的马市都甚是冷清,荒原人憋了一冬,将存下的物件都运了过来,就等着卖个好价钱,然后再换所需物品。中原北上的商客运了许多货品,等着大赚一笔。而杨铭,他等着用这一季的税银向圣上表功。
封城一日有多大损失,祁楚枫岂会不知,可眼下月臣命悬一线,她别无选择。
裴月臣的命对他而言,无足轻重,更加不能与这一季的税银相比。
“姐!”阿勒从军所外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直奔向祁楚枫,压根没看见杨铭,“军师受伤了?!中毒了?”她身后还有沈唯重和程垚。
“你怎么来了?”祁楚枫眉头皱起。
阿勒急道:“我听说……”
不等她说完,祁楚枫已经寒着脸道:“马上回去!这里不安全。你们也是,全部都回去!”后一句话是对沈唯重和程垚说的。
“姐……”阿勒有些愣住,自她到了将军府,祁楚枫还从未以这样的冷脸对她。沈唯重见祁楚枫神色异于寻常,已猜到裴月臣必定伤势不轻。
程垚上前一步,先与杨铭见礼,然后才转向祁楚枫道:“将军息怒,裴先生受伤,我们都很担心,故而前来问询。”
“他没事,你们回去!”
祁楚枫简短道。
看见程垚,杨铭如获至宝,他自然知晓程垚是圣上跟前的人,是能够压制祁楚枫的一柄利器,当即拉过程垚道:“程大人,你来评评理!今日是马市头一日,祁将军为了抓人把城封了,这还让人怎么交易?数万宗交易,如何耽搁得起。”
程垚在进城的时候就知晓封城一事,幸而他出示了烈爝军的腰牌才能进城。他自然也觉得不妥,转向祁楚枫道:“将军,马市是北境与荒原民生之要害……”
祁楚枫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不必多言,我心中有数。来人!送他们回去!”即便是程垚,此时她也未给丝毫情面,当即便要他们走。
此时军所外传来嘈杂脚步声,祁楚枫一把推开众人,完全顾不上理会他们,急匆匆迎上前,首先看见赵暮云,他身后的兵士们抬着一个人。没有担架,也不知从哪里拆了一扇门板,那名东魉人被捆绑得结结实实,躺在上面,目光凶狠,犹如困兽。
“将军!抓到一个!”赵暮云禀道,“腿部受了伤,藏在马厩里面。”
“搜身了吗?他身上可有解药?”祁楚枫急问道。
“搜过了,这是他身上的东西。”赵暮云从怀中掏出布包,打开来呈给祁楚枫,“将军请过目。”
布包中零零散散有点碎银和铜钱,另外还有一个小瓷瓶,祁楚枫拔开瓷瓶的塞子,先嗅了嗅,气味有点呛人……她蹲下身,目光与那名东魉人齐平,沉声问道:“这是解药吗?”
东魉人不答话,只是冷哼一声,别开脸。
祁楚枫冷冷地看着他,手探到他腿上的伤处,双指狠狠掐入伤口,血涌出来,迅速染红包扎的布条,东魉人立时痛呼出声。杨铭与程垚何曾见过这等画面,本能地别开脸去。
“说!解药呢?”祁楚枫复问道,声音冷如寒冰。
东魉人一边痛呼一边点头,手颤抖着指向她手中的小瓷瓶:“……是、是……”
这小瓷瓶里头当真是解药?!
“去把老邢叫来!”祁楚枫吩咐旁边兵士,仍旧对这名东魉人不甚放心,用刀挑开他伤处的布条,细看他的伤口。东魉人疼得身子直打抖,咬着牙死死地盯着她。
邢医官很快赶过来,祁楚枫将小瓷瓶递给他道:“他说这是解药。”
接过瓷瓶,先嗅了嗅,邢医官本能地皱起眉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倒出些许在手心之中,药呈褐色粉末状,光用肉眼分辨,很难判断出是不是解药。
“他腿上有伤,是刀伤。”祁楚枫继续道,“月臣身上并未带兵刃,所以是夺了他们的兵刃砍伤他,他应该也曾中毒,可是你看……”她完全不管东魉人疼不疼,把伤口扒开来让老邢看。
邢医官蹲下来细看伤口,伤口周遭确实有一圈隐隐发黑的腐肉,是中过毒的迹象,然而伤口处涌出的血色泽鲜红,表明毒已然解了。
“他身上只有这个吗?”邢医官问道。
祁楚枫抬头去看赵暮云。
赵暮云忙道:“因为怕他藏有暗器,搜得很仔细,包括头发、鞋底都搜过了,确实只有这些。”
邢医官看着手心中的药粉,拧眉思量,片刻之后,拿过被血浸湿的布条,细看找寻上头的药粉残留……
“老邢,你觉得有问题?”祁楚枫问道。
邢医官犹豫道:“我虽然不知晓毒药的配方是什么?但若这是解药……将军你看,这药里头有狼毒、有辛姬子,怎么看都不像解毒的药材呀。”
祁楚枫眉头一皱,目光锐利如刀,直截了当道:“洒他伤口试试!”
闻言,那名东魉人本能地就往后一缩,神情也有些许异常,这一幕没有逃过祁楚枫的眼睛。她勃然大怒,上前揪住东魉人的衣领,质问道:“你敢骗我?解药呢?解药到底在哪里?”
东魉人咬着牙根,看着她冷笑,就是不开口。
“好!不说就去死吧。”祁楚枫已没有耐心和他周旋,拿过小瓷瓶,按住他的腿,将药粉洒在他的伤口上。
毒入伤口,宛若数十柄利刃剜肉,东魉人疼得全身直冒冷汗,大喊大叫,而伤口处的血则开始发黑,流速也渐渐慢了下来,其症状与裴月臣的伤处极为相似。
“果然是毒药!”赵暮云狠狠道,“这厮竟然想骗我们是解药,恶毒之极!”
程垚此时方才后知后觉,小心问道:“裴先生中的毒,现下还找不到解药是吗?”
祁楚枫没做声,甚至连看都没看他,转向邢医官:“现下至少有毒药的配方,你能不能配出解药来?”她将手中剩下的半瓶毒药交到他手上。
小小的药瓶在手,却重逾千斤,邢医官擦了擦汗:“我自当会尽全力,但我所擅长是骨科外伤……”
“我明白,我会双管齐下,你先试着配药,我继续找解药。”祁楚枫沉声道,扫了眼躺着的东魉人,又吩咐兵士,“把这个人抬进去,给老邢试药!”
邢医官点头,兵士们抬着东魉人跟着他进后院,祁楚枫目送他们,再转过身来,看见数十双眼睛都盯着自己看……
“姐,军师他……”阿勒此时才明白此事之危急,从怀中取出帕子,一边替她擦沾了血污的手,一边可怜兮兮朝她道,“你别着急,我也能帮忙,我也来找解药!”
知晓方才对她太凶了,祁楚枫轻叹口气,放柔语气道:“你乖!回府里等着。月臣不会有事,我不会让他有事……”说到此处喉头不由自主竟有些许哽咽,她顿了顿,强制将情绪按捺下去,然后转向赵暮云:“加强城外的搜捕兵力,扩大搜罗范围,以归鹿城为中心,一里、两里……五里进行搜捕。兵力不够就接着再调!老车营里的人也可以调!”
“是!”赵暮云领命而去。
“将军是认为他们人已经出城了?”程垚问道。
祁楚枫道:“这名东魉人是故意被我们抓到的,他受了伤,出不了城,所以青木哉让他留下,并且提前拿走了他身上的解药,只留下毒药。”
“东魉人竟然这般狠辣!”自从来到北境,程垚还是头一遭与东魉人打交道。
祁楚枫看向沈唯重:“你去找老邢要些毒药,然后去问牢里的人,你和他们熟,试试能不能把解药配方问出来。”
沈唯重连忙领命。阿勒期盼地看着祁楚枫:“我和沈先生一起?”
祁楚枫看她,片刻之后点头道:“行,去吧!自己小心。”
沈唯重与阿勒领命而去。祁楚枫立在原地,眉头紧皱,似还在思量着什么……
杨铭转头和自家师爷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清了清嗓子,踱了两步,踱到祁楚枫面前,神情忧虑道:“原来裴先生的毒还没解,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将军尽管开口……不过方才将军既然说他们已经出了城,那就没有封城的必要了吧?”
祁楚枫抬眼看他,顿了片刻,然后突然道:“杨大人站了半日,累了吧?不如先坐下来喝口茶,有话慢慢说。”
见她态度终于缓和下来,杨铭猜度她当真有事求着自己,打着哈哈道:“祁将军不必客气……”
“来,先坐着歇会儿。程大人也进来坐吧。”祁楚枫抬手示意他进厅堂,又吩咐小兵道,“去泡茶来。”
程垚心下有些狐疑,他跟在祁楚枫也算有些时日,她绝不是个讲究的人,况且在这个节骨眼上,哪里还有心情喝茶。
祁楚枫刚坐下,看了看自己的手,上头的血污并未擦干净,看着扎眼,遂起身道:“两位慢坐,我去把手洗净。”
厅堂之内,趁着她不在,杨铭朝程垚倾过身子,压低声音道:“程老弟,此事你无论如何须得站在我这边,绝不能让祁将军任性妄为。实不相瞒,七成税银我已经上奏圣上,就等着刚开春的这场马市的税银,祁将军抓凶犯我没意见,但不能影响马市呀!”他的官阶比程垚高,言语却与程垚兄弟相称,只因程垚是圣上跟前的人,倒也算不上纡尊降贵。
程垚点头:“马市关乎北境与荒原的民生,是重中之重,确是不应为了抓凶犯而受影响。”
“就是嘛!”杨铭连忙道,“我与你的想法是一样的!只是祁将军不是个肯听劝的人,还需得对她有个钳制才好,你我方不至于上负天恩。”
“杨大人的意思是?”程垚问道。
“我知晓老弟是圣上跟前的人,折子可直达圣前……”杨铭话没说完,便听见外间有脚步声,想是祁楚枫回来了,连忙收了声,端正坐好。
门外却是一名军所内的小兵,端着几碟子花生瓜子等茶配进来。杨铭不耐烦地挥袖赶他:“去去去,谁有心情吃这个。”小兵原是奉命端进来的,被杨铭一赶,惶恐地立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程垚打圆场道:“放着吧。祁将军呢?”
小兵依言放下茶配,答道:“祁将军还在洗手。”
杨铭稍稍安心,待小兵出去之后才继续朝程垚道:“这所谓天高皇帝远,祁将军这般任性妄为,也是仗着这点,老弟也该提醒提醒她才是……”
程垚明白他的意思,是要自己威胁祁楚枫,一时陷入沉默之中。
杨铭看出程垚为难之意,便退一步道:“程老弟,此事可不仅仅关系到税银,还有荒原与衡朝的关系,若是引发荒原人骚乱,圣上追究起来,祁将军固然难辞其咎,只怕你我也逃不开干系。到了那时候,老弟啊,哥哥我肯定会上折尽力帮你说清楚,你可也得帮帮哥哥。”
原来他是担心圣上追责,想让自己帮他开脱,程垚向来是不齿官场上这些老油条,好事都想占着,一到担责任的时候都恨不得撇得干干净净。当下他并不应承,只是道:“杨大人放心,圣上何等英明,绝不会错怪忠良。”
说话间,外间脚步声响起,竟是祁楚枫亲自端着茶盘进来,茶盘上三碗白瓷盖茶。见她亲自端茶,惊得程垚与杨铭连忙都站了起来。
“怎可让将军亲自……”
程垚上前要帮忙,祁楚枫侧身避让:“当心烫,程大人尽管坐。军所里人少,方才那小兵在石阶上还跌了一跤,我便自己端过来了。”
她亲自将茶端给二人,然后自己才落座,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朝杨铭道:“老孙这里虽然简陋,不过茶叶还算好。这是今年刚上的新茶,杨大人尝尝,应该勉强可以入口。”
杨铭端起茶碗,意思意思地抿了两口,算是给祁楚枫面子。
“祁将军,这城还是快点解封吧。”杨铭锲而不舍道,“我府上也还有些府兵,若将军用得上,尽管派遣,让他们也去帮忙找解药。”
“多谢杨大人。”祁楚枫淡淡一笑,举了举手中茶碗,“那我以茶代酒,先谢过杨大人了!”说罢,她还真喝了大半碗茶水下去。
杨铭以为她此举是应允的意思,甚是欢喜,连忙也举起茶碗,喝了一大口,以示还礼。
程垚见她答应地这么快,心下不免疑惑,刚要开口:“将军……”
“你也喝呀,你怎么不喝?”祁楚枫打断他,催促他喝茶。
“我……”
早一刻解封就能多促成上百单交易,杨铭已然迫不及待,放下茶碗便道:“祁将军,尽快解封吧!”
祁楚枫盯着他手中的茶碗,也不知在思量什么,过了片刻才道:“行,得先派人去把孙校尉找来,几处城门都是他的人,需要他的命令。”
“好好好!”
杨铭已然一刻都等不了,连忙去吩咐自己带的师爷和府兵等人:“你们赶紧去找孙校尉,就说祁将军的命令,让他解封。”
“慢着!”祁楚枫突然喝住。
杨铭以为她要反悔,转头看向她。
祁楚枫慢吞吞道:“他们的话孙校尉未必肯信,还是先让孙校尉回来,我亲自下令。”
军令确实草率不得,杨铭手下这些人也无祁楚枫信物,说的话自然不能令人信服。杨铭寻思着此话有理,遂改道:“找到孙校尉,让他立刻回来!”
府兵领命而去,师爷立在原地尚在犹豫。
“杵在这里做什么,你也去!多一个人找还能快点。”杨铭催促他。
师爷不敢耽误,撩起袍子,脚不沾地地去了。
祁楚枫一言不发,靠在椅背上,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茶,看着杨铭如释重负地坐回来,笑道:“杨大人不用急,喝茶喝茶。”
总算心头大事落定,杨铭落座,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大口,笑道:“这新茶不错。”
裴月臣尚在重伤之中,解药没有下落,她怎能还如此悠闲,还能笑得出来?程垚疑惑不解,即便祁楚枫身为将领,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本事,他也无法相信在此时此刻她能够处之泰然。